82.翠翠和花小苗
「媽呀——」許俊嶺叫著一頭撞回屋裡,一身重孝的外甥,還有幾個沒出五服的堂兄弟守著靈堂。在他揭起母親臉上的黃表時,他們幾個不知出於何種目的,不約而同地圍了過來。母親的臉並不泛青,也不似吊死鬼吐舌瞪目般地可怕。大概是陰陽先生整容、修面的結果,母親很慈祥、寧靜,彷彿睡著了一樣。泥崗溝人有一套做人原則——十歲不輟學,二十不欺母,三十不傲父,四十不棄妻,五十不改行,六十不借貸,七十不製衣,八十不咒人,九十不遠行,百歲不言壽。
父親病逝後,母親就一直準備著自己的後事,而且穿梭往返於陽莊陰宅之間。家裡的活幹完了,就去她跟老伴的墳地忙碌。父親墳前的一根哭喪棒當初發了柳芽,溝裡有人勸她拔了,她搖搖頭說,墳裡都長了松樹、柏樹的話,太陰太冷,柳樹長著好看。後來,她又在墳地周圍依著自己心願種了桃樹、杏樹、梨樹、核桃樹,還有柿子樹、櫻桃樹,每到春天還真灼灼艷艷的沒有了墳墓的陰森、冷清,倒似山民們的庭院一般。
「俊嶺,別打擾嬸子。你也坐火跟前烤烤身子。」快六十的堂兄勸許俊嶺說,「你大一輩子為人厚道,活著時常給我說,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了。你媽這是去報信了。你把事給咱溝裡人干大了,全溝的人都跟你沾光了。」
「唉。我媽不該走這條路啊。」許俊嶺轉身坐到疙瘩火旁,給大伙發了煙,忽然覺著該跟幫忙的人去打個招呼,便又起身出了門。院場十分熱鬧,龜茲隊的嗩吶十分邁力地吹著,村長指揮幾個小伙子劈柴禾,一群婦女在水池旁洗菜。垌下歪脖子柿子樹下,屠夫正在從吊在樹上的白條豬肚子裡往出拽腸子。父親過事,是賺了錢的許俊嶺講排場、擺闊氣。這回母親的事,是受到他好處的山民自發來捧場的。這就是說不清、道不明的所謂人情世故了。
「狗日的翠翠、花小苗連面都不敢閃。」村長站在許俊嶺的身邊說,「叫函谷縣捉了不放了,還不會出這事哩。」
「……。」
許俊嶺聽後沒有吭聲。這不明明在拐著彎罵他自己嗎,這兩個女人都跟他許俊嶺那個過,而且是他托人又親自跑到函谷縣叫放人的。這樣說,母親上吊不是他害了的嗎正在心裡犯嘀咕,多少年很難見的舅父領著幾個人,跟在陰陽先生身後上垌了。
「如果沒啥的話,老人要入殮了。」村長雖沒明確,但這一切都是他替許俊嶺張羅的,應該是治喪委員會主任了。
「行。」許俊嶺趕緊過去給舅父一行發煙。陰陽先生接過煙往耳朵上一別,從懷裡掏出羅盤在靈堂前繞了繞,就吩咐拿裝好的灰包。棺蓋打開了,舅父及孝子們圍在陰陽先生身邊,看著把許俊嶺母親放進棺材裡。
第二天日上中天時,像舉行國葬似地,全泥崗溝的人都出動了。在淒婉、哀怨的嗩吶聲中,鞭炮震天,長長的送葬隊伍在積雪作背景的圖案上,勾勒了一個民族的民俗畫兒。
母親滿意的長眠在父親身旁後,默哀的人們「嘩——」地響動了。他們爭先恐後地圍在雪地上放著的方木板旁,盡可能地揀一雙能配合著夾菜的筷子,等著開飯了。村長把許俊嶺的新老舅家安排著坐了上席後,一聲呼哨,十三花的筵席開張了。下雪不冷消雪冷,太陽混沌地融在不白不黃似有若無的雲背後,宛若燈泡般地掛在天空,冷颼颼地風不注意就灌進脖子的衣領裡。菜上的很快,食客們吃的更快,大有風捲殘雲那種態勢。
食客們像成災的蝗蟲般裝滿胃囊後,便踏著積雪,議論著十三花的味、量、口感回家去了。議論歸議論,他們像雜食動物,胸腔下那個袋子沉沉滿滿的,興奮都寫在臉上,大人叮嚀孩子,「黑夜看電影穿暖和些,小心凍著了,把食定到肚子裡,可有你受的。」
「吃些飯。」村長說話間,封墓門的匠人和龜茲隊的人都在屋裡圍桌坐定了。他們變戲法似地拿出了好酒好菜,擺了滿滿兩桌子。許俊嶺忙昏了頭,實在沒有胃口,就點支煙說,「你今天是總管,陪著他們先吃吧,我送送客人。」
新老舅家人,嘴上個個油浸浸的。許俊嶺敬煙時,他們都笑瞇瞇地伸出手,有些受寵若驚還夾雜著榮耀的神氣。陰陽先生過來說,「老許,你大你媽的墳場佔盡了風水,主後人大富大貴哩。」說了句吉利語後,一拉許俊嶺的舅家人道,「趁天色還早,我的出溝去了。」
「俊嶺,吃些飯去。」老舅拍了下他的肩膀,就領著親戚們跟在陰陽先生屁股後下垌去了。許俊嶺站在垌上送行,心裡卻總有一股悲愴在打著轉兒,可又不能表現出來。他清楚,電腦公司完了,全部被劉朝陽拿去,也抵不住從銀行貸給他的資金。弄不好,何許帶著北京的專案組來泥石溝,押解破壞經濟秩序的人犯也未可知。
「舅舅,給我外婆煨火走。」外甥不知從哪兒弄來一背簍麥草,他急著煨了火要看電影。
「石頭。這樣吧,你在家裡招呼人。等酒喝完了,收拾好屋子。舅舅一人去就行了。」許俊嶺知道村長有心病,為沒有照顧好他的母親而內疚。泥石溝的水電路三項工程,花了許俊嶺二十多萬人民幣哩,可村上竟讓他的母親上吊了。
許俊嶺背起外甥裝好麥草的背簍上了後嶺,迎面一股冷風刮起雪沫打來,使他眼前出現一幕根本不會有的景象。父親扛著獵槍,槍上吊著兩隻野兔和幾隻野雞,腰裡掛著個酒葫蘆進了院場。母親笑嘻嘻出了屋門,伸手接父親的收穫,而回娘家的妹妹站在門裡往外看,喜滋滋地喊了聲,「大大——。」
打量整個屋場,比許俊嶺現在的漂亮氣魄,一磚到頂的房子整個是一個工藝品,就跟頤和園當年慈禧老太后的行宮差不多呢。許俊嶺福至心頭,喊了聲「大——,媽——。」眼前的一切倏忽不見了。
天黑了下來,夜幕卻不曾染黑曠野的雪白。許俊嶺家屋場的電影正在加演《一個都不能少》的故事片。放下背簍他跪在母親的墓前,點燃麥草後熊熊的火焰就歡笑起來。母親一輩子最崇拜的人就是父親,打他記事起,她除了去一升谷妹妹家和回一次娘家外,那裡也沒有去過。她相信陽間外還有個陰間,哪裡跟陽間一樣,還是一家一戶地過日子。
父親病逝後,她的精神就一直不大對勁兒,說她老做夢,夢裡總是許俊嶺父親要她洗鍋涮碗縫補漿洗,她怕得去伺候許俊嶺父親了。有時候,正坐在垌上樹蔭裡做針線,忽然急急呼呼地上了嶺,說是父親晾在樹上的被褥沒有翻。有時候,眼看著麻黑了,卻放下手裡的活計,說是父親沒關雞圈門,小心遇上狐狸了。上嶺到墳裡轉一圈後,好像心裡就安然了。
「終於去了。」煨完一背簍麥草,許俊嶺就著未熄的火點了支香煙,剛準備往回走時,猛然發現墳後和墳側分別煨著兩堆火。透過煙火,翠翠和花小苗神色肅穆地跪著。翠翠拿根哭喪棒挑翻著冒煙的麥草,背簍後站著她的傻女。花小苗一把接一把地撒著麥草,像往鍋裡下麵條似地,臉被火焰映得燦然發光。
許俊嶺回泥石溝就沒見到她倆的面,這會兒卻到墳上盡孝了。想到盡孝,他便想起冷戰的杜雨霏,以及魂斷美國的兒子許揚,還有成了孤兒的他的外甥石頭。許俊嶺默不做聲地靠在一棵胳膊粗細的核桃樹上抽煙。母親不知是愚昧還是超脫,她老人家把死看得跟生一樣真誠。想著要死了,卻趕著在墳地載下生前愛吃的果樹,儼然死後仍能跟活著一樣地過日子。
「俊嶺,都是我不好。從函谷縣的監獄回來,不說你妹子沒了,你媽還不會走這條路。」煨完麥草的翠翠嬸過來說,「你從北京跑回來救了我倆,可我倆……。」她哭得說不下去了,傻女卻咬著衣袖笑嘻嘻地看許俊嶺。
花小苗也煨完了麥草,眼見翠翠在哭,就「霍——」地站起身,朝許俊嶺這邊響亮亮地說,「俊嶺叔啊,我婆的死,跟紅魚嶺那幫王八蛋有很大關係,要是我小姑不叫他們逼死,咋會有這回事哩。咱溝裡的人,恨不能拿唾沫星子淹死我倆哩。我倆長了滿身的嘴也說不過他們。可是,我倆沒有一點點瞎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