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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 節目錄 去看翠翠 文 / 浪味仙

    51.去看翠翠

    彷彿進了時光隧道,摸黑回到家裡,母親正跟外甥在簸箕裡揀黃豆芽皮,妹妹在灶堂裡燒火要煮豆芽。一盞安了玻璃罩的煤油燈放在界牆上,昏黃微弱的光亮極力地照著整個屋子。

    「媽——。」許俊嶺由衷地喊了聲,母親沒聽著,倒是外甥的小腦瓜抬起來,一雙大眼睛看了他好大一會兒,爬起身喊了聲「媽——,」跑到灶堂妹妹跟前去了。

    「哥——。」妹妹從灶堂站起來,對著只顧捏豆皮的母親喊,「媽——,我哥回來了。」

    「啥」母親看了一眼妹妹,又順著妹妹的眼神轉向許俊嶺,看了好大一會兒,忽然叫了聲,「俊嶺,我娃回來了。」說著艱難地站起身,朝門外看了看問,「就我娃一個媳婦呢,信裡不是說找到了嘛,咋不給媽引回來呢。我說手心燒哩,夜黑來蜘蛛爬炕沿上界牆哩,你哥不是回來啦。回來啦就好,明個清明節哩,去給你大燒紙去。哼,你大托一回夢,就恨我一回,嫌沒給你找下媳子,成心要許家絕後哩。回來啦就好,你去給你大說去。」

    「吃飯了沒有」妹妹抱起外甥說,「石頭,叫舅舅。」

    「回來的倉促,沒有給娃買啥,七歲了吧上學沒有」許俊嶺要抱外甥,山裡娃膽兒小,小傢伙一擺頭,雙手緊緊摟住了妹妹的脖子。

    「我說這咋的了。」母親往火盆裡挾了火說,「你翠翠嬸美美的,山外那夥人硬說有神經病哩,生拉硬推著給送回來了。花小苗呢,出去幾年了,回來啦才知道被人販子賣了。」

    「也甭說,我翠翠嬸怕是有神經病哩。」妹妹說,「一說起山外紅魚嶺的事,她就瘋了,說是我百忍叔是被人害了的,說那裡的老闆全是殺人犯,殺了多少人,她都給記數著哩。」

    「人被送回來啦,那孩子呢」許俊嶺不知怎麼了,競對喊他「哥哥大」的小傢伙牽腸掛肚起來,難道真是血緣關係在作祟

    「娃也跟著回來了。()」妹妹快人快語地只顧往下說著,真怪,那娃可聰明了。比咱石頭毛算小一歲半哩,可啥都知道。」正說著,懷裡的石頭猛不騰喊了聲,「舅舅——。」

    「哎——,來叫舅舅抱。」外甥石頭長得像許俊嶺,應驗了那句「養女像家姑,養兒像娘舅」的俗語。

    「俊嶺,我娃這回回來多住些日子。」母親打開了話匣子,「我說我娃孝順哩。清明了,大老遠從北京回來上墳哩!」

    「媽,我在北京開的有公司哩,這回是接你到北京去呀。」許俊嶺的話剛說了半截,就被母親打斷了,「媽不去北京,媽要陪你大哩!」

    「我妹二十多歲了吧,個人問題該考慮了。」許俊嶺是長子,父親不在了,妹妹的終身大事他得拿主意了,長兄如父呢!他的耳畔響起《小寡婦上墳》的曲兒。

    「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母親搬出了老掉牙的古訓。「夫在隨夫,夫死隨子。」

    看來,他們家兩代女性,都要從一而終了。許俊嶺的房子平時沒人住,妹妹麻利地打掃完畢,又替他鋪了乾淨的被褥,還把煮了黃豆芽的熱水裝在兩個葡萄糖玻璃瓶中,一個暖在腳下,一個放在被肚裡。一家三代人說了大半宿家常話,睡覺時雞都叫過頭遍了。

    第二天給父親上墳回來,許俊嶺去百忍叔家,想問翠翠個究竟,不知紅魚嶺的淘金狂潮結束了沒有。開金礦的老闆們,是不是仍在草營人命。

    開春雨水不錯,野花野草都趕趟似地從地下往出冒,山裡的公雞也落伍,大概是沒有時間觀念的緣故,半晌午了還賽山歌似地伸脖子努腰地打鳴哩。上百忍叔家時,半截身子沒上去狗先咬起來了。翠翠真是個忠義的女子,許俊嶺滿以為百忍叔死後她會離家改嫁的,沒想到她會留下來養活日漸衰老的婆婆和一雙兒女。

    「翠翠嬸——。」狗吠得很凶,傻瓜女快有十歲了吧,手裡拿塊紅薯面蒸的黑饃,嘿嘿嘿地看著他笑,就是不曉得擋狗。好在翠翠聽到有人喊,和面的手沒來得及洗就撲了出來。

    「你是……找誰」翠翠認不出許俊嶺了。

    「我是俊嶺。」

    「俊嶺快,屋裡坐。」翠翠朝狗身上踢了腳,那狗一夾尾巴跑到房山壑的柴棚處臥下了。那神態人似地,心想看門反遭踢,真是出力不討好,便快怏不樂地蜷縮在乾草上,十分不解地看著許俊嶺進了屋。

    百忍叔雖然死了,可他是泥崗溝的人物,一磚到頂的大瓦房,是泥崗溝有人居住以來最氣魄、最宏偉的建築了。可惜老母還未過世,他的牌位放在翠翠的臥室裡。

    「俊嶺,喝水。甭嫌嬸屋裡髒。」翠翠給他泡了杯茶,轉身往院子給雞倒了瓢玉米,又重新洗手揉起了面。

    「嬸,你是咋回來的」許俊嶺單刀直入地問她,「是不是收購站那伙狗日的使壞」

    「唉,我也想通了。孤兒寡母的在那鬼地方也不是常法兒,鬧不好,連娃都學壞了。」翠翠語氣裡沒有了反抗的意味,「咱溝裡啥沒有啊,地裡長的吃不完,出門隨便撒些菜籽,菜就吃不完了。我想通了,也跟鄉上說了,現在不說中國入世了嗎,要調整產業哩嘛。我看,咱溝裡人的觀念落後,過日子也落後。這會啦,還只知道糧食養人,不知道蔬菜有營養,把菜叫雞狗食。」

    「媽——,我回來了。」許俊嶺正要搭腔,「哥哥蹦蹦跳跳地進了門。

    「看誰來啦!不懂禮貌。」翠翠在教導孩子,「自立,喊——。」她蹲下身子,教孩子喊許俊嶺時臉紅了。

    「叔叔——。」孩子銳聲銳氣地喊了聲。

    「……。」

    許俊嶺的臉也火燒似地不知是拒絕還是答應。

    「喊哥哥。」翠翠站起身,擺了下頭就擀起面來。

    「你叫自立是吧」許俊嶺把孩子抱進懷裡,一種莫名的情感在心裡燃燒。孩子光潔的額頭粉白粉白的,散發出一種誘人的光澤,情不自禁間,他剛要吻那小腦瓜,就聽翠翠的擀面杖「梆當」一聲,接著就聽翠翠道,「自立,看你婆去,捋了多少槐花了。」

    小自立跑出門外又踅身進屋,從西廂拉出一條小拇指粗細的線繩,上面密密麻麻全挽著疙瘩。

    「叔叔,我媽說,一個疙瘩一條人命。給那些壞人記著哩!」小自立說著大人似地看一眼母親,轉身出去了。

    「嬸,你有文化,咋還結繩記事哩」

    「唉,都過去了,要不是自立的嘴沒遮攔,我母子還不會被當成精神病遣返原藉的。」

    「咋回事嘛」

    「二返紅魚嶺時,我已經失去了兩個男人,還不都是那些金洞的老闆遭的孽。為了記下那些狠心賊的罪孽,我就以賣引魂雞來賺他們的錢,還裝神弄鬼地給他們過陰陽,叫造孽的人心裡害怕,斷不敢再輕易就傷了民工性命。我在租住的人家院場設一祭壇,兩張桌子,備了香燭黃紙,硃筆寶劍,神將甲馬。裝神弄鬼地聲稱是鍾馗的女弟子,能遣將拘神,逐妖降魔,糊弄得紅魚嶺那些暴富的人服服貼貼。另外,我用結繩記事的辦法,記住死了的民工數目。」

    翠翠頗為機智地說,「當時我想,記在帳本上吧,容易丟,還可能被發現,最後就用線繩來記,而且做褲帶用。後來自立學會了說話,便把事情說了出去,要不是我裝瘋賣傻呀,恁褲帶早就叫搶走了。」

    許俊嶺在韓軍偉家打工,目睹了民工們是怎樣被塌方吞噬的,而且他親手製造了浩奇被塌方而死的過程。只是他不擇手段,一門心思想著如何更多地攫取金錢,不想失去發財機會。聽了翠翠的話,泯滅了的良知又回來了。他搖搖綁著亡靈冤魂的褲帶說,「嬸,這證據給我吧。我到北京請大記者,一定要拆穿命案後的真實面目,替我百忍叔討回個公道。」

    「我聽你的!」翠翠見許俊嶺要走,忙喊,「今天清明,就在我這兒吃頓飯吧,面都擀好了。」

    「啊,不啦!」許俊嶺從身上掏出兩千元說,「給,先拿著,娃上學要緊,往後有難處吭個聲。」

    「你這就見外了。」翠翠堅決不收錢,「只要你收拾了紅魚嶺那伙黑心賊,替我的兩個男人出了氣,報了仇,我給你磕頭燒香。」

    「好好好。」許俊嶺說著出了門,那隻狗本能地竄上來,還沒喊出聲,就被翠翠一聲斷喝,夾起尾巴又臥回去了。

    回到家裡,許俊嶺耐著性子住了幾天,就十分迫切地想著快離開泥崗溝。安置好母親和妹妹的生活,準備返回北京的前一天晌午,花小苗穿著一身過年的衣服到許俊嶺家來串門。

    「哎喲,打死我都沒說。」花小苗人沒進門,聲先進來了。母親臘肉炒木耳剛出鍋,她便下手捏了片肉往嘴裡一塞,翕動油膩膩的嘴唇說,「嗨,那黃金彪狗日的,屋裡養著老婆哩,我去沒住三天,他老婆尋死賣活地要找鄉政府。狗日的把我賣給人販子,人販子就把我販到了河南,賣給又老又蠢的糟老頭子當填房。要不是咱縣的警察去解救,我這輩子就回不了石甕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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