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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 節目錄 野雞誘子和蠢妹夫 文 / 浪味仙

    1.野雞誘子和蠢妹夫

    太陽藍汪汪地在泥崗溝塗了一層。許峻嶺弄不明白,這會兒的太陽怎麼就成了藍色,像老爹新買的雙管獵槍第一次射擊後,槍口裊裊的藍焰。抬頭看高懸中天的那刺目的太陽,不但沒看清形狀和顏色,眼前反倒像洗荷蘭浴似地混沌和迷漾。

    「媽的,老子這回算是沒戲了。」復讀三次被戲稱為「高六級」的高考落榜生,啞巴了一年多後,第一次開口抱怨起這倒霉的生存環境。

    不甘心啊。夜深露冷,雞窗燈火十餘載,知底人都誇他人才俊儒,學識淵博,真鳳雛蘭芽,日後涉身應世,定成大氣。不想,窮富有命,死生難憑,不能測其在天在淵之人,競回家修起了地球。

    看著院裡悠閒散步的野雞誘子,許峻嶺真想一把掐死它。

    泥崗溝的人,祖祖輩輩獨家獨莊地住在半山腰的坡台上、溝坎邊,守著星星點點七零八落手掌般大的薄田,過著住啦吃山的日子。手頭緊了,缺鹽少油無調和了,就在房後砍一擔柴禾,或打幾隻山雞野兔,再就是摘了門前澗上長著的各色果饃,或下到溝底摘了茄子南瓜到前川裡鋪子門趕趟集,回來盆盆罐罐便都有了。

    年未弱冠,許峻嶺便江郎年少般地獲得鄉試第一,被遠近相傳,中學時提著酸菜罐,背著炒麵乾糧出了泥崗溝,在鄉里上完初中,又進縣城上了高中。誰知高中一上,就跟當年中國人抗擊日本侵略一樣長。從城裡回到溝裡,就像從天堂掉進了地獄。許峻嶺壓抑得快要瘋了,可泥崗溝的子民仍樂顛樂顛地生活著,臉上總是掛著笑容,還時常猛不騰從林子裡哼出一兩聲戲文。

    「我實在供不起你啦。」去年高考,許峻嶺第三次名落孫山後,老爹坐在門口旁的捶布石上,把腰往直地伸了伸,滿臉無奈地說著,就拿過旱煙袋抽起來。老媽只會靠在門扇上流眼淚。剛下了場秋雨,院子的碌碡上還粘著厚厚一層泥灰。許峻嶺不知哪兒來的勁,隨著「嗯——」地一聲,碌碡被他扣著側翻豎了起來。

    「逞恁能算個啥。」老爹是一個粗人,不會知道他的複雜心情。他撂下句夾生子話,從門後取了鐮刀,到門前澗下的地裡收割熟了的野雞夠玉米去了。

    許峻嶺恨透了自己的無能,在城裡補習就補了三年,讀到了高六,卻仍名落孫山。平時班上模擬高考答卷,他不止一次拿過第一,連班主任也說考個重點大學,他是牆上釘釘子——准行。班上那個最漂亮的杜雨霏,像只螞蝗似地粘著他,大有托付終身般地執著。平日裡,同學們總拿他當楷模。「七一」文藝匯演中,他和杜雨霏演唱的《屠夫狀元》,還拿過一等獎呢。可不知哪門子出了毛病,每次高考他都莫名其妙地渾身發燒,燒得頭暈腦脹,連行動的力氣亦無,甚至出入也要同學持掖。嘻,坐在考桌前連筆都拿不起來了,還指望能答好考卷罷了。罷了。

    透過澗上雜色樹木的空隙,看老爹弓腰掄鐮收地裡的玉米,一種深深的愧疚伴著飢腸轆轆襲上心頭。玉米比他強,種一收千,蒸饃、做糖、釀酒,還能做成漿水魚魚讓城裡人吃稀罕。該死的,球朝天。他操起利刃,到地裡收穫起野雞夠來。不到一袋煙功夫,握筆的手心就打了好幾個水泡,有一個充血的黑泡實在有礙觀瞻,他便用牙咬破了。呀,那種鑽心的撕痛,摧毀了他十分脆弱的意志。

    「啊——,嗚嗚嗚。」教化勝於王法,一切索然,愁眉皺眼的他,終於摔了鐮刀,老牛似地哭起來。

    大概在他痛哭後的第三天,老爹為他設計了新生活。

    那天,許峻嶺卸了扇門板,一頭用小方凳支了,另一頭放在門檻上睡午覺,手裡漫不經心地翻著歷年高考的試卷彙編。老爹像似年輕了許多,一驚一乍地喊,「峻嶺,有了。誘子有了。」

    不等爬起身,他就發現老爹粗糙的手掌裡,端著兩個剛破殼的小野雞。立時,他的眼前出現老爹狩獵的情形——

    莊稼地邊搭了茅棚,而且全用松樹枝偽裝了。戴著銀項圈、光腚頑皮的他,懷裡抱著老爹馴化的野雞誘子(雌性),老爹健壯的雙臂端了擦得錚亮的獵槍。「放——」,隨著老爹的命令,他鬆了手,野雞誘子扯著脖子喊著叫著,在地堰裡像城裡歌舞廳小姐似地搔首弄姿。求歡的信號沒發出幾聲,就有急不可待的公野雞欣喜若狂地一路奔來。母野雞這時節都避開公野雞產蛋孵雛去了,不及細想的公野雞便紛紛意亂情迷地撲來。

    它們聚在一塊,為爭寵交配,尋歡作樂而打得不可開交。老爹古銅色的臉膛浮了層得意和歡快,他的食指彎著噙進嘴裡,發出數聲別緻的哨音,那「賣笑作娼」的誘子便幹起出賣同類的勾當。眼看著到手的「娼婦」向茅棚跑了,慾火攻心的公野雞立馬息戰,一路高叫著往棚內追來。老爹一扳機關,槍管裡噴出的火舌便攜沙裹石地撲向野雞群。毫髮未損的公野雞,便撂下一大片飲彈撲騰的同類,驚慌失措地大叫著逃命去了……

    老爹的構想沒錯。許峻嶺實在不忍心讓全家付出犧牲了。生女不算人,為了他能補習考大學,妹妹過早地輟學了。她可是連山外什麼樣兒都沒見過啊。為了他能再補習,沒過十五歲生日的妹妹,嫁給了比泥崗溝更苦的一升谷村。

    就在許峻嶺認命要老死在這十萬大山中後,老媽便東莊西莊地忙活起來,要給他盯一房媳婦好成家。她信奉著年輕人在一塊話多的理兒,從一升谷村召來許峻嶺的妹夫幫他馴雞,其實是希望他從妹妹夫婦身上習慣這深山裡的生活。

    許峻嶺恨死了妹夫。

    他常在睡夢裡聽到嬌弱的小妹,被那虎背熊腰半堵牆似的妹夫碾碎的聲音。

    「哥——。」臉黃皮瘦的妹妹,領著她那騾高馬大的丈夫出現在眼前時,許峻嶺弄不明白妹妹跟大了自己兩倍的男人怎麼生活。就是許峻嶺,喊他一聲叔也不很過分。許俊嶺打了個冷顫,見老媽在案上做菜,便去灶火拉起風箱。

    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歡喜。老媽好像豁出去了,干豆角炒臘肉,韭菜炒雞蛋,涼調干蘿蔔絲,醋溜洋芋片,還做了大米小米混雜的金銀飯。妹妹的辮子在八仙桌和灶台間掄了好大一會兒,笑瞇瞇的老爹就坐在了太師椅上。一家人圍著桌子正在吃飯,那老大不小的妹夫,唯恐吃不飽似地把菜往自己碗裡壘得夠著鼻子後,轉身靠在中堂的條櫃上狼吞虎嚥起來。吃相喪眼不說,嘴裡噴著飯沫不停地喊,「好吃。好吃。實在好吃。」

    那份餮餮還在其次,令人噁心的是褲子的拉鏈開著,有什麼什物賊頭賊腦地要衝出來卻又信心不足地若隱若現的吊著。許俊嶺簡直就像吃了只蒼蠅,正恨沒有辦法間,妹妹「哇——」地一聲,放下碗便往門外跑。好在那蠢貨也放下碗追了出去。許俊嶺長長出了口氣,在這大山坳裡,其實人跟動物本就沒有多大區別。活著就是為了繁衍,延續生命,哪裡還有愛情可言。

    飯罷,父母到黃土梁開荒地去了。許俊嶺借口飯後要休息會兒進了西廂,其實是討厭一升谷那蠢貨。躺在西廂他的床上,猛聽灶堂的碗掉到地上碎了,便探頭往外瞧。媽的,那蠢貨懷裡抱著像只扇著翅膀的母雞似地妹妹,粗野而放肆地幹著那種事兒。盛怒使許俊嶺把玻璃口杯當炸彈似地甩了過去,那蠢貨厚顏無恥地笑著放下蒙辱含羞的妹妹,嘟囔著,「美的太太。美的太太哩。」

    「滾!」許俊嶺聲嘶力竭地吼了句,那蠢貨嘿嘿嘿笑著出去馴野雞誘子了。為了給妹夫點顏色看看,許俊嶺又衝出屋,抓住一隻小野雞,一用勁,那生靈便身首異處。蠢貨傻了,變顏失色地楞在一邊。

    許俊嶺餘怒未息地返身回屋,卻一時不知道如何面對蒙羞的妹妹。一扭頭,進了西廂,仰面倒在床上,呆呆地望著報紙糊著的頂棚出神。心想,這泥崗溝比城裡落後多少年起碼上百年都不止呢。回到泥崗溝,就像不小心穿過時光隧道,到了人類的新石器時代。正想著心思,門外又傳來他們山裡才有的所謂歌聲——

    正月十五二月半,三月清明到跟前,小寡婦上墳好淒慘。左手拿的香和紙,右手拿的引魂幡。大娃引上小娃玩。我給你大把墳全……

    「媽的。」許俊嶺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一咕碌從床上坐起跳下,從門後拿了鐮刀就往外衝。嚇得妹妹撲出院子攔腰抱住他喊,「哥——,你咋好跟他一般見識,也不怕丟了你的人。」他們兄妹倆正說長論短間,那蠢貨在一旁捏著他的物件兒,一邊弓腰伸脖子,十分投入地在唱《小寡婦上墳》——

    來在墳前抓把土,墳前墳後轉一轉。脫下白衫換藍衫,再想我上墳難上難……

    「妹呀,你就等著當那小寡婦吧。」許俊嶺預言似地撂了句話,便拿著鐮刀上了後坡。山坡的死寂,使許俊嶺更加仇恨半老頭子的妹夫。仇恨的天空沒有一點兒生機。仰躺在潮膩的落葉上,看樹頂上的藍天、流雲,可妹夫褲子開著的拉鏈以及裡面的什物,卻總是在眼前晃來晃去。許俊嶺怒氣沖沖地爬起身,揮動利刃砍呀砍,眨眼間碗口粗細一棵松樹,還沒來得及呻喚就被許俊嶺放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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