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下雪了……」
白茫茫的一片,琉璃世界似的。
下雪了……鼻端有濕潤的清爽的味道。
拘但是不冷。
一點兒都不冷。
嗯,下雪不冷,化雪才冷嘛……我知道啊,下雪了……下雪了……
埤「阿端!」
別叫啦……我知道下雪了,看到了呢;可我好悃,我還想睡……
「阿端,真的下雪了。」佟鐵河從窗邊走回來,彎下身。
自端閉著眼睛,嘴角有一絲笑。
還在做夢呢……
他伸手過去,捏她的鼻尖兒,「不起來看看嘛?」
她不動。
手底下是她鼻尖處的柔膩的溫暖,一動不動,也不呼吸……他忙鬆了手,「沒誑你啊。」他身子放的更低,在她耳邊說。
她還是不動。一副懶得理他的樣子。
「阿端?」他掰她的頸子。
她低聲回應:「你誑我還少啊?」
「沒良心。」他咬牙。
她笑。
笑在嘴角,水波紋一樣,一圈一圈的漾開,像閃著柔光;長長的睫毛,在青青白白的、半透明的肌膚映襯下,有種好看的色澤。
他指尖輕動,去觸那睫毛扇的邊緣。
她輕晃著頭,閃避著這一點點的癢,輕歎一聲,道:「你還別說,我剛剛正做夢,夢到下雪呢……」她拉下他的手,扣在身上,隔著被子,似乎他掌心的熱度都能透過來,「……你就給我嚷上了。」
他輕笑。
她手指溫柔的摩挲著他的手背。
他也不想動了。
就這樣,在這個下雪的清晨,就這麼坐著吧。
挺好。
她忽然睜開了眼睛,他的面孔距離她大概有四五十公分,她看著他,平靜而略帶笑意。
「真下雪了?!」她幾乎立即就要翻身急起,鐵卻河早就料到她必有這麼一著,抽手摁住她的肩膀。
「急什麼。」他慢條斯理的說,「雪又不會飛回去——我和他們說了,今兒不准除雪,都給你留著,賞雪。」他說的一本正經,一點兒都不像在講笑話。
他鬆了下手,拉她起來。
「慢一點兒。」他囑咐。
這幾日她時常早起會眩暈。
慢慢的、一個骨節兒一個骨節兒的行動,還保不齊會暈到晌午,哪兒擱得住這般猴兒上樹似的?
「又不是沒見過雪。」他抬了抬下巴。
窗子已經開了一扇。
沒風,窗簾靜靜的垂在一邊。
自端抽了抽鼻子。
難怪,剛剛夢中,似是聞到了雪的味道。
七點十一分,天色灰灰的。
自端興奮。
頭髮尖兒都要跟著翹起來的感覺。
「這都多少天沒下雪了呀?!我能不高興嘛!我快高興……那什麼了……」她看到佟鐵河衝著她瞪眼睛,回過神來,「就你,最迷信,都『破五』了,還老要說吉利話兒……」
佟鐵河沒出聲。
不是他迷信。誰讓她,生生死死的……大過年的,沒大人們在跟前兒了,說話便沒個忌諱——真是,少盯一會兒都不行。
「快快,我要過去看看,下的大不大?不會是跟麵粉似的吧?」她一連串的句子拋出來,聲音清脆的,不像素日裡,帶著初醒時那份兒低啞。
佟鐵河坐在床邊,擋住了她。
她衝他眨著眼睛。
「在這兒看一樣。」佟鐵河側了下身,抽了條披肩給自端圍上。
「看不清。」自端說。又眨眼。真看不清。外面只是灰濛濛的一派。她要看清楚雪花飛舞的樣子。
佟鐵河從床頭櫃上給她拿了寬邊眼鏡來,對著光一照,清潔透明,便給她架在鼻樑上,扳過她的臉,朝著窗口的方向,問:「這下總看得清了吧?」
自端立即掀開被子。
鐵河擋著。
「別鬧啦。」自端笑,「一會兒再停了……」
她柔聲細氣的聲音,結了一張密密的網,雪花一樣在鐵河四周簌簌的落下來。
他無奈的往旁邊一撤,給她閃出空間來,看著她將一雙腳落在地毯上,也不穿拖鞋,踩著地毯便往窗邊走;他沒拉住她的手腕,只好看著她用近日少有的輕快步子離開,彎腰拿起整齊的擺在床前的皮毛拖鞋。
「好大的雪!」自端兩隻手臂都伸出去。
雪有點兒濕。
落在手心裡,沁膚的涼。
許是從夜裡便開始下了吧,外面已然滿目皆白。
像夢裡一樣。
「穿上鞋子。」鐵河站在她身後。
自端挪了一下腳,回頭,笑著:「下大雪哎……真好……」
嗯。真好。
他輕輕的擁抱她,「生日快樂,阿端。」
她回手,摸著他的面頰,粗粗的,砂紙一樣,磨著指尖。
她笑,他微微低頭,給她一個最舒服的位置,她轉過來,親了他一下。
柔軟而乾燥,花瓣一樣的唇,沾了點兒雪的氣息,清涼。
「很快樂。」她說。
漫天飛舞的雪花,像穿著白紗的精靈……久違了。
她眼睛有點兒潮潤。
「謝謝你。」她又說。
佟鐵河摸摸她的額頭。他清了一下喉嚨,伸手將窗子合攏。隔著透明的玻璃,他們欣賞著靜靜的落雪,以一種特定的節奏前赴後繼的匯入潔白之中……流過心頭的血液似乎都跟著安靜而緩慢下來。
「晚上想吃什麼?」他輕聲問。今天晚上,是只屬於他們一家的,不受打擾的時光。
自端「唔」了一聲。
「別出ど蛾子。」鐵河手臂收緊一下。她胃口不壞,可是,總想吃些稀奇古怪的東西。這倆寶貝,和帖帖還真的是很不一樣。
「我想吃麵。」自端乾脆的說。
「你等下就會吃到。阿姨在做了。」鐵河立即知道了她想要吃哪碗麵。心裡一頓。
「我知道啊,你說的是晚上嘛。我好久沒出去吃飯了。我想出去。」
「下雪了,路況不好。」他強調。
「晚上雪就停了。」她堅持,「我知道你新買那輛車,特別加了雨雪天氣防滑設備……一個冬天都沒撈著開出去,你不想試試啊?」
「那……」鐵河舔了一下上頜。
以後不管再買什麼車、什麼配置,一律不跟老婆解釋……不是解釋,是報備。堅決不報備。搬石頭砸自己的腳。這種銼事兒,只有他佟鐵河幹得出來。
關鍵還不在這裡。
「還是你那天說……」自端轉了下身,「怎麼了?」
鐵河說:「那麵館,現在都成危房了。」
自端愣了一下,「什麼?上次去還好好兒的啊……」她頓住。
上次去,都多久的事了。
「銀錠橋都拆了,何況那小麵館。」鐵河悻悻的。
自端真的愣了。
銀錠橋?銀錠橋都要拆?
合著這幫人,瞧不得北京留下點兒什麼老物件是吧?什麼時候拆紫禁城?
「算了,在家吃吧。」鐵河拉了自端的手。大早上的,他實在不想招她不痛快。
自端喘了口氣,胸口有點兒悶。
她握緊了他的手,低頭看著。
佟鐵河讓她在沙發上坐下來,手還是緊握著。
「佟鐵。」她抬眼看他。
佟鐵河舌尖繞上頜一周。
「說吧。」他撫了撫她的頭髮。
「麵館會搬到哪兒去?」她問。
「還不知道。」他說。沉吟片刻,又說:「慕老闆說在找地方了,但都不是很合適。好地方,不適合開麵館子,也貴;不好的地方,他也抹不下那個面子去廝混。」
「會離開北京嗎?」
「有可能。說是找不到合適的鋪面,也可能就回老家了。」佟鐵河想了想,補充了一句,「秦先生也愛這一口兒,說幫忙聯繫博物館街上的一處店面。慕老闆覺得貴了些。」
「哦。」自端只管集中精神的在想。
「阿端?」
「嗯?」
「想什麼呢?」佟鐵河看著自端閒著的那隻手,輕輕的撫著圓鼓鼓的肚皮,問。
「你能不能?嗯?」她眼前晃著的,有那青石鋪就的橋面、灰磚砌成的牆壁、怪異古樸的屋脊六獸……有那一碗湯清面黃辣子紅的熱熱的面,和霧氣裊裊中,他英俊的臉。
佟鐵河笑了下,「阿端,這是規劃。銀錠橋,麵館子,能保得住,秦先生那麼斯文的人,也不至於急的罵娘。」
灰濛濛的下雪的早晨,他心頭再次湧上將要被建築沙漠掩埋的一絲悲涼。
一年比一年來的更悲涼。
做了很多,還是不夠。
「不說這個了,」他微笑,「若實在是想,請慕老闆來家裡?反正他現在生意也沒法兒做……」
「佟鐵,」自端打斷他,捏了捏他的手指,「你就幫慕老闆把店開到博物館對面嘛。」
佟鐵河看自端。
「不要你送我什麼貴重禮物了。」她鄭重的說,「你送樣東西,盤下那店都行……可要沒那店,滿京城裡,哪兒尋摸那麼好吃的面?再說……你忍心看著啊?」
「阿端。」鐵河笑笑。自端說的認真。他忍不住想笑,又想,親一下這樣認真的她……「該怎麼說。慕老闆,你知道他們回回……不是我拿錢,他就會接受這樣的幫助。」
「我知道。你想辦法去。」自端說,「容易的事兒還要你辦吶?我又沒讓你去公車上書,保住銀錠橋。」
「哎!」
「我今天生日哦……」自端笑微微的。水汪汪的眸子裡,波光粼粼……佟鐵河笑了。
「生日了不起啊。」
「倒也沒有什麼了不起,但是,生日願望要滿足嘛……」
「你忘啦,我去年的生日願望你就沒滿足。」
「哪有?!」自端撫觸肚皮的動作停下來。
「就有!」佟鐵河繃起臉,「你忘啦?要我提醒你啊?」
自端沉默。想……啊!
「……你那叫什麼生日願望啊,讓你換……你偏不肯……」她臉紅了,弱弱的說,「那能怪我嘛?」
「那我這會兒,我讓你換,你肯不肯?」佟鐵河抱著手臂。
「……不一樣啊。」
「有什麼不一樣?」他笑,「胡纏胡有理。」
「我肚子裡有安安穩穩啊……」
「……」
安安和穩穩啊……
「好一個『挾天子以令諸侯』。」佟鐵河瞇瞇眼。
安安和穩穩……倒是還算乖。
這麼久了,沒讓她有一點兒的胃口不適。也沒有,找很多麻煩……
「行不行?」
「那我的生日願望呢?」佟鐵河問。
「……」
「嗯?」
「不是答應了嘛……」
「什麼?」鐵河裝作沒聽清。
「好啦,今年加倍補償你啦!」自端看他的樣子,恨不得掐他。
「口說無憑,立字為據。」
「佟鐵河你好毒!」自端叫。
「要不就算了……」佟鐵河要轉身。
「好啦!」自端一把抓住他的衣襟。
佟鐵河笑著去書房拿了筆墨紙硯來,在方幾上鋪開。
「寫好看點兒,我要裱起來放辦公室的。」
「什麼?!」自端握住筆管的手停在半空。
佟鐵河點點頭,示意她寫,說:「我說,你寫。」
「……」
「寫啊。」鐵河催。
「寫什麼?」
「寫什麼你不知道啊?」
「……」自端瞪鐵河。
鐵河點著幾上那方灑金紙箋。
自端懸腕,筆走游龍,一會兒就。
鐵河看著,上書:「欠條:茲有景自端欠佟鐵河生日願望兩個。特立字據。將於2011年10月25日佟鐵河生辰當日償還。景自端立。2011年2月10日。」
他說:「格式不算標準……看你也沒寫過欠條,來,補上幾個字。」
「……什麼字?」
「連本帶利。」
「佟鐵河,你要不要這樣啊?」自端還拿著毛筆,想在佟鐵河臉上畫圓圈,大大的圓圈……壞人!
「放心,我會嚴格遵守央行關於存貸款利率調整的上下限。」
「你還沒說,你遵守民間借貸規則,不高於央行標準的四倍呢。」
佟鐵河笑笑。
「佟鐵……」自端細巧的手指按著紙箋,畫了個箭頭,添了四個字:連本帶利。
「嗯?」佟鐵河滿意的將紙箋拿起來,輕輕的吹了一口氣。
上好的松煙,帶著臭墨香,潤進漂亮的紙箋裡。
和她漂亮的字,在他手中,呈現出一幅格外美的畫面。
他笑了……
「嗯?」他轉臉,「怎麼?」
兜了盈盈一泡濃墨的狼毫,準確的戳到他鼻尖上,涼涼的、黏黏的、臭臭的、又混著一股子奇異的、說不出來的香氣,隨著她筆尖的遊走,糊了他滿鼻子、滿嘴。
「你這個錙銖必較的傢伙……」她咬牙切齒。說著,喉間卻像眼清泉,汩汩的冒出甜笑。
「原就是我的,」他護著那張紙箋,頂著一張花花的臉,湊近了她的臉,迅雷不及掩耳,鼻尖對準鼻尖,嘴唇對準嘴唇……含糊的說:「你別想欠我!」
窗外的雪,落的越發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