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迷糊糊中,張九霄被兩個熟悉的聲音吵醒。
女:「娃兒今天要交三十塊錢校服費,加上這周的生活費,一共要五十塊錢哦!」
男:「五十塊錢啊!我身上就二十塊錢……等會先找人借點,買了黃瓜就還。」
女:「哎,都怪我!一場病化掉兩萬塊,豬也賣了,拖拉機也賣了,還欠起兩千塊錢帳!」
男:「說這些幹啥?錢還比命重要嗎?只要我們人在,錢總會再有的。」
女:「嗚嗚嗚……快四點了,我起床了!今天兩擔黃瓜,你擔重點那擔,娃兒還小,肩膀軟,擔不起。」
男:「我曉得。你去熱飯嘛,我喊他起床。」
聽著這熟悉而陌生的對白,張九霄幾乎要跳起來:怎麼可能?
竟然是爸和媽的聲音!
老爸分明在自己二十九歲那年出車禍走了,而老媽悲傷過度兩年後也鬱鬱而終,可為何現在又聽到他們的聲音?
下一刻,他看到更不敢思議的事——自己竟然睡在老屋的木架子床上。
綠花棉被,大木床,大木櫃,瓦罐米壇,葦編糧倉,石灰土地面……是那麼的熟悉而親切!
黑色長褲子,藍白色校服,牛仔書包,高二化學書……張九霄終於認清事實,自己竟然回到一九九六年,高中二年級的時候。
重生嗎?
重生嗎!
老天爺,是你憐憫我,讓我重生再來孝敬父母嗎!
張九霄突然眼中淚水狂湧,悲喜交加,彷徨而興奮!
「二娃,起床啦。吃了飯,坐賣黃瓜的車一起去學校。」外屋傳來父親的聲音。
「嗯,起來了!」張九霄使勁摀住嘴,不讓哭聲傳出去。
老天爺,謝謝您!
謝謝你,讓我可以再次看到爸媽,謝謝你讓我擁有再孝敬他們的機會!
麻利的將洗得發白的衣服褲子穿上,把書收進書包,張九霄使勁抹掉淚水,推門走出來。
一九九六年,張九霄十六歲,正在縣城北山中學念高中二年級。
九五年,母親得了重病,住進醫院幾個月,前後化掉近兩萬塊。
不但耗光了父親開十年拖拉機存下的所有積蓄,又賣掉拖拉機,還從親朋好友處借了不少帳。
這兩年,是家裡最困難的時候,父親一邊照顧母親的身體,一邊學村裡人種黃瓜,艱難的維持著全家生計。
種黃瓜賣很幸苦,不說每天地裡累死累活,僅僅是每天賣菜就異常累人:早上三四點鐘起床,打著電筒擔著百斤重的菜筐走七八百米到公路邊去,等到轉跑早市的小貨車到來,再抬費力的抬菜上車,黑風中奔騰到菜市,在又冷又黑的老市場裡等著菜販子來挑選。若是當天的菜好也就罷了,很快就有人挑走;若是菜稍微差點,餓著肚子等上兩三個小時也未必有人要,只得蹲坐在菜市的角落裡,孤零零的便宜零賣,有時候賣到中午甚至下午也未必能賣完……
這還是天氣好的時候,若是遇到大冬天下雨下雪就更慘了,渾身濕透,又冷又累又餓,風吹得手骨頭都痛……那種滋味,沒賣過菜的人永遠不明白!
所以菜農們苦,他們寧願在地裡勞累,也不願意清早去賣菜……但是不賣,又哪來的收入?
張九霄家每個週末,都會多摘一點菜,分成兩擔,父親挑一擔,張九霄挑一擔,一起送上小貨車,順帶捎他去上學。
早餐照例是雞蛋炒飯,母親的廚藝極好,雖然只放了一丁點油,但撒上點蔥花,猛火爆炒,聞起來特香,特有食慾。
這個時代,都是純天然無污染的自然土雞蛋,不像後世的洋雞蛋,看起來個頭小,聞起來沒味道,吃起來像木頭屑。
母親特意給兒子加了三個蛋,堆滿整整一大碗,張九霄低著頭,眼裡噙著淚花,盡把蛋往父親碗裡夾。
「你多吃點!」父親把蛋夾回他碗裡。
「我不餓。」
家裡的情況張九霄看在眼裡,他心中暗暗告誡自己,一定要讓家裡過上好日子!
幾口吃完飯,張九霄背上書包,拿起扁擔,快速抓起重的一擔黃瓜。
「放下,我來挑那一擔。」父親往嘴裡刨飯。
「沒事,我有力氣。」
張九霄哪裡肯,猛地站起來,肩膀上頓時傳來一股巨力,壓得他雙腳酸軟站立不穩,他咬咬牙關竭力挺著,這一擔怕是有一百二十斤。
父親丟下飯碗就要過來,他搶先一步,蹬蹬蹬就往外跑,每一步都壓得他咧牙咧嘴,卻始終不放。
家門口距離公路有七八百米,但這七八百米卻彷彿無限遠,腿軟,骨頭折,肩膀劇痛,胸口喘不過氣來……
一百二十斤,對於常做重活的成年人來說都不輕,更何況一個十六歲少年!
父親擔著另外一擔追了上來,但張九霄倔強的不放手,父親拿他沒法,只得在他身後守護著。
「這條路若是能修到我們家門口該多好!」一邊走父親一邊歎氣。
張九霄不語,憋著一口氣衝到公路邊,放下擔子時,他幾乎癱倒
在地,腰椎酸軟沉重,肩膀上火辣辣的痛。
公路邊已經有十幾個人等著,都是附近的老菜農,土豆,黃瓜,豇豆,絲瓜,辣椒……什麼都有!
張家灣距離縣城十公里,水源便利,陽光充足,土質肥沃,很適合種菜。
但這個年代,年輕人大都外出到廣州深圳打工了,在家種菜賣的都是中老年人。
四點半,一輛小貨車準時開到路邊。
司機小名陳四,是個三十來歲的年輕人,因為張九霄的父親以前也開車,和陳四認識,所以連帶張九霄和他也比較熟。
「四哥,最近生意不錯啊。」張九霄主動開口。
「不錯才怪。」陳四一邊幫忙把菜搬上車一邊發牢騷:「說實話,這破車一個月充其量能賺得到兩千塊錢,還要除去油費,偶爾壞掉修一次就是幾十塊上百塊,根本沒得多少賺頭。媽的,我買車時欠了幾千塊錢帳,到現在都還沒還清……聽我表哥說,在廣州工廠上班,一個月七八百,如果手腳麻利,去做計件的活兒,工資甚至能達到一千多,我早就想把它賣了,還了賬去廣州上廠。」
「也是啊,還是進廠好,工資高,還不需要本錢。」張九霄點點頭。
這年月,他所在的縣城普通工人月工資也就五六百,這種穩定工作還有很多人去搶。
因此年輕人都往廣東深圳跑,偌大的農村就只剩下些老人婦女和孩子。
總而言之,對普通人來說,錢不好賺啊!
……
十公里的路程不遠,車很快就到縣城。
父親從熟人手上借了三十塊,湊足五十後遞給兒子,張九霄卻不願走,堅持要把黃瓜賣掉。
九月間,天氣依舊炎熱,這個季節很適合黃瓜生長,買黃瓜的人也就多。
張九霄在菜市場逛了一圈,發現還沒賣掉的黃瓜就有三十來擔。
他這兩擔不算好,也不算壞,想要早點賣掉,怕是只能憑運氣。
「爸,你等一會!」略微想想後,張九霄突然來了主意。
在路邊撿了個礦泉水瓶子,跑到菜市場拐角的水管接了一瓶自來水,飛快的跑回到攤子前。
乘著暫時還沒人光顧,他把黃瓜稍微整理,頭挨著頭,尾挨著尾,全部橫著朝一個方向平放;大條的,筆直的,外形好看的放上面。理完之後也不管礦泉水瓶乾不乾淨,張嘴猛喝了一口,然後「噗」的噴到黃瓜上,接連幾口水下去,整挑黃瓜上都是水珠!
「你做撒子?」父親不解:「莫把黃瓜弄濕了!」
「爸你看,你覺不覺得我們的黃瓜比別人的順眼?」
父親順著看去,自家的黃瓜碼放整齊,個大,均勻,表面因為有點水,電筒照過去顯得青翠欲滴。
再一看其他人的黃瓜,擺得亂七遭八,大小條亂堆砌,顯得極為凌亂,電筒照過去顯得又乾又老。
兩相比較,自己的黃瓜的確順眼很多。
放在後世這實在是司空見慣,哪個菜販子不在菜表面灑水的?
灑些水,一來水淋淋的顯得新鮮,二來重量可以更加重一些。
「大哥,這黃瓜賣了沒有?」
剛剛弄好,就有個一個中年婦女走過來,電筒對著黃瓜一照,頓時心中大喜。
「還沒有,剛剛搬下車,還沒得人來看。」
張九霄搶先回答,還假裝不經意的擦擦汗水,顯得剛下車很累的樣子。
「三角五,這一擔我要了。」
中年婦女頓時以為撿到好東西,當即開口。早市上蔬菜不少,但越好的菜帶來的利潤越高,一旦發現必須及時下手。
三角五,這價錢不算低也不算高!
父親臉上堆笑,立刻就要答應,卻被張九霄一把拉住。
張九霄:「孃孃,三角五低了點哦!你隨便轉轉,整個菜市場有比我們的菜好的麼?又新鮮,又勻稱,水色還好看!」
聲音立刻引來幾個菜販子注意,幾隻電筒照過來,頓時有人靠近,顯然也看上了這兩擔黃瓜。
買黃瓜通常靠眼裡,以為黃瓜一般是不讓翻的,一旦翻動很容易就會擦破皮,到時候賣相就差了。
「三角八,我要一擔。」
「我也要一擔,三角八。」
橫空冒出兩個同行,中年婦女頓時急了,這兩擔黃瓜看起來的確喜人:「喂喂喂,也要講個先來後到吧!三角八,我要了!」
「別急,這麼著吧。」張九霄早就想好:「四角錢一斤,哪個覺得值,哪個就拿去。」
「四角,哪有這麼高。」中年婦女反駁:「其他黃瓜才賣三角到三角二。」
「我要了,幫我挑一擔到那邊去過稱。」中年婦女話音未落,一個男菜販子搶先開口。
這人已經選好其他菜,再買好黃瓜就可以早點回去睡個回籠覺,不想在這裡耽擱時間……再說這黃瓜看起來也值四角。
「你……」中年婦女咬牙,眼看另一個人就要開口,她一把摁住扁擔:「要了,要了,四角我要了,幫我擔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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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sp;父親心中高興,兩擔黃瓜共兩百斤,多五分錢一斤,就足足多出十塊錢,臭小子鬼機靈啊!
十塊錢,二十年後的人丟地上也沒幾個人去撿,但對九五年的菜農來說絕對不是小數!
錢拿到手,父親二話不說轉身跑開,很快又跑回來,手裡卻多出六個熱氣騰騰的大包子來。
包子分兩包裝,一包遞給張九霄:「吃吧,吃了快去學校上課……這包我給你媽帶回去。」
「嗯,爸!」
張九霄鼻子算算,卻沒有拒絕,接過來大口往嘴裡塞。
他知道,自己吃了,父親才會更高興。
他也知道,父親絕對不會吃,他會一個不少的帶回去,陪著母親一起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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