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知識就是力量
收拾完鍋碗,唐小魚搓著手進了屋,見她娘正坐在炕上發呆,手邊上推著還沒做完的活計,一臉的愁雲。
「娘啊,你怎麼了,又不開心了?」
唐娘子回了神,招手叫小魚來炕上坐著。
「你年歲也大了,今兒你嬸子的話你也聽著了,以後的事咱們也該多想著些才是。」
突然聽到唐娘子說這些,小魚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她這話是什麼意思?難不成是想要給她說婆家了?
她才十歲!十歲!
算下來不過是上小學四年級的年紀,還是弱弱的幼苗一支!她不會想把她現在就嫁出去吧!
還是不是親娘了?
唐小魚一頭撲到唐娘子懷裡頭,哇一聲哭了出來:「娘你別不要我!」
唐娘子被她一嗓子嚎得嚇了一跳:「你說什麼呢,我哪裡說過不要你了?」
「你別把我送到別人家去,我不要給人當媳婦。」唐小魚有些慌了,她來到這世上,最親的人就是唐娘子,對她最無私的人也是唐娘子,她叫她一聲娘,是真的把她當親人來待的,要是唐娘子想把她賣給人家當媳婦,那她這輩子可就完了。
「娘,我有手有腳有技術,現在雖然難了點,等我把土豆玉米種出來,就能換好多錢,夠咱們好好過日子的。將來我有錢了給你蓋大房子住,買丫鬟伺候你,讓你有肉吃,有綢子衣裳穿……真的,你要信我,我一定能賺到錢的!」
「胡說什麼,誰要把你送別人家去了。」唐娘子明白過味兒來,又好氣又好笑,心裡帶著幾分酸澀,摟著小魚輕拍她的後背道,「你是娘的命根子,哪能隨便就將你嫁到這山溝鄉野裡?必是要找家世清白,人品出眾的方能安心,最好是士子……」
娘喂,她在做什麼夢呢?
唐小魚眉頭擰成亂七八糟的一團,她是聽出來了,唐娘子這是壓根沒打算在陽明村子裡找女婿。人家不挑撿她們也就算了,她還挑撿起來。不過唐娘子抱著這麼不切實際的幻想也不錯,最起碼,她這幾年是安全無虞的。
「你成天在外頭野野著,明兒開始,娘教你識字吧。」
唐小魚的眉頭還沒舒展開,唐娘子又一道雷把她兩條眉頭打結在了一起。
「娘啊,你還識字?」
鄉間識字的人可稀罕,更別說唐娘子一個婦道。莊戶人家極少有人會送孩子讀書,女孩子更加沒有機會。唐小魚眼珠子轉了轉,忍不住開口問道:「娘啊,您以前難不成是個大家小姐?」
唐娘子伸手在她頭上輕輕一拍:「什麼大姐,我哪有那福氣。不過是我打小給人當丫鬟,主家心慈,我伺候小姐們進女學,跟著學過一些。」
這還算合理。
然後唐小魚看到唐娘子從床頭抽出一本破舊的《道德經》,和顏悅色地對她說:「咱們就先從認字開始學吧。」
唐娘子本想著小魚已經十歲,啟蒙太晚,只盼著她能多識些字,將來也能知道大道好歹,不至於如鄉野村婦一樣只看得見眼底下一指寬的事兒,明理知義,進退有距,將來年長嫁人可以配得上夫家見識,不會被人嫌棄了去。
卻沒想到唐小魚的進益比她想像得快了許多。雖然寫得字歪歪爬爬總是缺橫少捺,但認字認得快,記得牢,不過學了兩個月,竟然能磕磕巴巴把一本《道德經》背下一半來,缺字少句地也能默點出來,這叫唐娘子簡直喜出望外。只有唐小魚私下裡不知翻了多少白眼。
想來唐娘子也不會教小孩子,啟蒙用《道德經》,這麼博大深厚的東西哪裡是小孩子能接受得了的。
不過每日無事時拿著樹枝子在地上劃寫著「曲則全,枉則直,窪則盈,敝則新,少則得,多則惑」,倒把自己一腔子焦慮不安,輕躁冒進的心思慢慢安撫下來。
拿鞋底子將新寫的一行字抹了,唐小魚想了想又寫了一句「知人者智,自知者明;勝人者有力,自勝者強。知足者富。強行者有志。不失其所者久。死而不亡者壽。」
「小魚兒能寫這許多字了!」常思和常寧不知何時來了她身後,抻著脖子看那地上歪歪斜斜的字,眼中透出羨慕來。這兩個丫頭雖是在觀裡養著,卻不是真的女冠,平日也就幫著靜言靜安做些粗活雜事,慈心偶爾教她們認幾個字,不過是能寫自己的名字,識得一些簡淺的。道德經是能自頭背到尾,但絕提不了筆。
慈心常說她們塵心未淨,俗緣尚存,說不定哪日還要回親人身邊兒去,且這清心觀也不知還能存著多久,今日不知後日,所以只養著她們,並不教功課。
常寧是個好玩的倒也不覺得怎樣,常思卻是個用心的,見小魚兒能看會寫,便動了心思,想叫小魚兒撥空兒教她。
左右貓冬也沒多少事兒,唐小魚覺得常思肯上進是個好事兒。這年頭能讀會寫的人少,知識也是生產力,常思常寧打小被道姑撿回來養,無家無業的,將來能在村裡找個本事厚道的人家嫁了,手上有點本事也不會吃虧。便點頭應了。
陽明村上有個六十多歲的老童生,之乎者也寫了一手好字,是村裡頭一位受人尊敬的先生,只是這位老先生收的束脩太高,一般的莊戶人家給不起,所以村子裡的小子閨女們大字也不識一個。唐小魚便去跟唐娘子商量,村子裡頭幫了娘兒倆這麼多,眼下她們也沒什麼可以報答的,便不如趁著農閒的時候教這些孩子識些字,也算是能提高一下村子裡後代的綜合素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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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p;唐娘子聽了很是心動,只是她現在一個寡居婦人,若是出面教孩童讀書多有不便,也怕有閒話傳過來。
唐小魚便跑去找了里長。
「三爺爺,咱們這也不叫授課,不用拜師,不過是趁著閒,讓大家學著寫寫自己的名字,認些平常需要的字,省得出門被人笑話遭人騙。」唐小魚遊說楊三爺說,「我跟我娘學了些日子,如今也會些大字,三伯伯信得過我,便讓他們來觀後來找我,若覺得不妥,便當我沒說過。」
楊三爺鬍子直抖,激動的。他只知道唐娘子母女是被婆家厭棄走投無路的,卻沒想到唐娘子還識字。這年頭,識字的人可是金貴的,更別說她們還肯教村裡孩子識字,且不收錢。
「你當真能教得?」
「能的。」
楊三爺讓她等著,回到裡屋拿了本破書出來,卻是一本磨破皮的《詩經》。他翻了一頁,指著上頭對唐小魚說:「小魚既然識字,那念一頁給我聽聽。」
唐小魚知道他是不信,拿了章來考她呢,當下一笑,也不接過里長的寶貝書,只將腦袋湊過去一些,聲音琅琅。
「殷其雷,在南山之陽。何斯違斯,莫敢或遑?振振君子,歸哉歸哉!」
楊三爺哈哈大笑起來:「果真識得字的,好孩子,咱們也不做別的想頭,你能讓他們能寫得自己的名字,多識幾個字,就是對村裡的大恩了。」
里長叫了村子裡的幾個老人,將唐娘子母女要教村裡孩子識字的事說了,自有那歡喜不盡的父母帶了禮物到觀裡去答謝。當然也有近一半的人家覺得莊戶人家的孩子識字沒必要的,便不當回事。
唐小魚也不在意,要來的便來,不來的便不來。只是人家送禮都不肯收,推辭不過的,便留十個八個雞蛋或是一小口袋米面,旁的堅決不肯要。
每日吃過晌飯,各家的孩子便自備小木條凳到了清心觀後頭小山坡下,跟著唐小魚學字。
唐小魚自然不會上來就教他們《道德經》,而是先找了些木條子,十幾個孩子自己給自己釘了個沙盤。
河邊淘來的細砂淘淨曬乾了倒在沙盤裡當紙,另找粗細合適的木枝削了皮纏上麻布當筆,這樣學字便不用紙筆錢,孩子們玩得也高興些。
等過了三天,這些孩子們拿著自己的沙盤給父母們看他們寫出來的自己的名字時,不少家長都哭了起來。
唐小魚把刪刪又減減的三字經拿來當教材,上午學認字,下午帶著他們玩,玩石頭,玩沙子,玩樹枝子,邊玩邊教他們簡單的加減乘除。這些孩子別看拿著樹枝寫字有多彆扭,對學算術卻是充滿了興趣的。
這些孩子以前悶在家裡頭不是調皮就是搗蛋,自打去清心觀上了學,就像有人給他們套了個無形的嚼子,一個個收心老實了不少,村裡人更是高興。
冬天活計不多,這些孩子只上午下午各學一個時辰,多餘的時間會上山砍些柴。過冬的木柴大多在秋天就準備好了,孩子們拾了柴,等聚的多了,便會約著一起背到十里外的縣城裡頭去換點銅錢幫補家裡。
唐小魚沒事也跟著他們拾了不少柴,見著一個晴日,捆好柴垛便要跟著那些半大孩子一道進城去。
這是唐小魚頭一回離開唐娘子出門,唐娘子少不得千叮萬囑了一番,又叫著兩個大些的姑娘拜託她們照顧小魚,這才依依不捨放她走了。
這群孩子像放歸山的小雀兒,嘰嘰喳喳地一道走。
進寶家老三推了輛板車,把大家的柴都堆上,兩個扯著繩子在前頭拽,兩個在後頭推,倒也省了不少力氣,少男少女們便說笑打鬧著一路上縣城裡去。
如今天下還算太平,這路也是大家都走熟了的,孩子們拾柴要換些果子零嘴吃,這都是他們自己得的,家長們自然不會貪他們那點子辛苦錢,在家裡貓著也憋悶,去城裡的日子便是家長們給孩子們的假日,他們自己高興得了不得。
同行的楊大牛不住跟唐小魚說著城裡好玩的去處,兩個姑娘也拽著她說這說那的。
唐小魚在這些孩子們眼裡已是有大本事的人,雖然嘴裡不叫先生,但心裡是把小魚當先生一樣敬著的。進寶家老三叫小山,總是想讓小魚坐到車上去,小魚死活不幹。大傢伙都在下頭走,她一個人坐車上算什麼?只說自己走得自在,動動身子還能暖和些,小子們這才作罷。
縣城裡頭果然熱鬧多了,沒到晌午,街上行人不少,街旁店舖裡有熱騰騰的雜著發面香氣的白霧升上來,村裡來的孩子們都嚥了口唾沫。
白胖胖的大包子是干豆角和豬肉沫剁成的餡子,暄發的面有一種甜香味兒,像是人拿了把小勾子,不時在他們心上勾一勾。
一大早上路,又正是長身子的時候,少年們饞得慌,卻也都很懂事,沒一個躥過去的。
將柴推到城裡頭一間不大的酒樓易記的時候,少年們臉上都露出了笑容來。因為易記的掌櫃有親戚是住在陽明村的,掌櫃對這些村裡的孩子挺照顧,給的錢也公道,所以他們打的柴都是送到這家店子裡的。大牛先進去跟掌櫃打了招呼,不多時便有一個小夥計斜眉耷眼的到後院裡翻撿車上的柴禾。
「還行,挺乾硬。」那小夥計嘴角鬆了鬆,從搭褳裡摸了一把銅錢數了數遞給大牛,「照著老規矩,一捆柴四,這兒的量看著差不多十三捆,給你們三十六錢。」
大牛聽了還挺開心,收了錢正要道謝,小魚眉頭一皺開口說:「不對吧,四錢一捆柴,你怎麼只給我們三十六?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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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p;那小夥計眉毛一豎:「哪兒來的小丫頭片子,識數不?十三捆柴,當然就是給三十六!快收了錢走,不識數就別耽誤我做活。」又指著大牛,叫他把柴從車上卸下來。
往常聽話老實的大牛卻不知怎的站著不動了,嘴裡只說:「哥你是不是算錯了,再給算算。小魚說不是這個數。」
那小夥計平日唬這些山裡孩子都唬慣了的,見有人挑事兒,當時就捲了袖子:「怎麼著,看著吳掌櫃有遠親在你們那兒就想訛錢了不是?不守本份老實做事,倒挑起老子毛病來了。你們識數不識,能從一數到十不?」
一個性子潑辣的女娃子叫了起來:「你埋汰人呢,誰家不會打一數到十?小魚兒說你算錯了錢定是你算錯了。以往我們來送柴,回去分賬總分不勻,定是你給的數不對。」
「呸!你們自己不會分錢倒賴上我了。愛給給,不給就把這破柴拖走了,咱家不收了。」那小夥計趾高氣揚的,等著這些孩子低頭認錯,領錢回家。
誰知道這裡頭一個身量不高的小姑娘突然笑了起來,招手就叫大牛就拖車子。
「這家不是厚道人,總共五十二錢就能貪十六下去,可見平時是怎麼欺負你們的。咱們這柴又乾又好,換哪家不能賣。這就拖了走。」
那小夥計倒有些慌了,他沒想到這些往日打一棍子放不出一個悶屁的鄉下小子們怎麼就犯了倔,送進來的柴禾要拖出去。
這裡頭的楊小山是跟掌櫃打了招呼的,一會若是掌櫃問起,他也不好交待。
「得了,你們遠來一趟也不容易,我再多給你們幾就好了。」
聽了小魚的話,誰還願意啊,他們沒小魚算的快,一聽這夥計坑了十幾錢,心裡早躥了火,一個個又跳又罵,拉著車就要出門。小山氣得要去前頭找掌櫃的說,被小魚攔了。
「走,就到易記門口賣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