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樹妖呆住了,向來不懂得掩藏情緒的桃花樹妖,震驚之情溢於言表。
「醜女是她,醜女的意中人……是你?!」桃花樹妖輕易地猜出了她「故事」裡的人物,對應的該是誰。
她點頭。
「我與她,曾在黑樹下約定,無論將來遭逢怎樣的劫難,無論彼此身在何處化成何物,都會回到對方身邊,只用一眼時間,尋回千年過往。」回憶往事,她的眼底終於有了桃花樹妖熟悉的東西,「可是,幾千年,她都尋不到墮落人間的她。那夜,偶過苗山,倦極的我遇到了你。我回想著醜女的樣子,賜你人形,只希望……」
「等等!」桃花樹妖突然大叫,甩開她的手,如同被天下間最毒的蛇咬到。
她愕然於桃花樹妖的表現。
「我的模樣……」桃花樹妖退開一大步,用力按壓著自己的臉龐,好像那不是桃花樹妖身體的一部分,只是張不會有痛覺的面具,「我的模樣脫胎自那個女人……你的醜女?」
桃花樹妖的眉眼與她相似,原來根本不是巧合,只是一個……自私的故意。
連我的名字,那奇怪的兩個字——桃桃,都是她強加在桃花樹妖身上的標記,一段完全屬於她跟另一個女人的追憶。而桃花樹妖,居然沾沾自喜了那麼久,以為她給桃花樹妖的,都是好的。
是啊,桃花樹妖曾那麼堅信,她是對桃花樹妖好的……
到了此時此刻,桃花樹妖終於恍然大悟——苗山上與她朝夕相對的人,從來就不是桃花樹妖!
「桃桃……」她上前,用力拉下桃花樹妖瘋狂蹂躪自己的雙手,攬桃花樹妖入懷,輕拍著桃花樹妖的背脊,仿若安撫一個頑劣的孩童,「其他女子,我都記不住樣貌,只有她……所以在助你成人形的時候……」
她手上的溫暖,從這刻起,永遠被隔絕在桃花樹妖的身體之外。
「不要再說了!」桃花樹妖打斷了她。
她每說一個字,桃花樹妖的心就被無形地刺一下,千瘡百孔的疼,桃花樹妖承受不起。
抬起頭,桃花樹妖安靜地注視著那雙透澈的眼眸笑,剛剛的歇斯底里竟被桃花樹妖藏得一乾二淨。
「孽龍把我關在了無垠海,他說那裡是你進不去的地方。」桃花樹妖直起身子,強迫自己離開曾經如此依戀的臂彎,強迫自己保持著旁觀者般冷靜的微笑,「你找不到我,是理所當然的。不過,桃花樹妖剛剛明白了一件事……就算桃花樹妖沒有困在無垠海,你也找不到。因為,你從來就不認識桃花樹妖。桃桃,只是活在你身邊的影子,連一張屬於自己的臉都不配擁有的替身!」
她微張著口,半響沒有說出一個字。想來,桃花樹妖此時的表情與言語,也是她三十年來從不曾體會過的。
時間在她們彼此間凝固,桃花樹妖看著她,她看著桃花樹妖。
頭一次有了跟她平起平坐的感覺,妖怪對石女的敬畏,侍從對主人的仰視,男子對女子的依賴,從這一刻起,統統蕩然無存。
她欠桃花樹妖的。桃花樹妖執拗地認為。
「已近七月了……」
良久,她的低語打破了僵局。可話題卻拉到了萬里之外。
「有色就快開花,你該回去苗山了。」她撩開遮住桃花樹妖眼睛的亂髮,完全無視桃花樹妖之前對她說的那些話,輕描淡寫地下了逐客令。
她居然連句解釋都不肯給桃花樹妖?還是她認為根本不需要再花時間在桃花樹妖這個已經無用的替代品上?
「只是這些?」桃花樹妖的笑容就快裝不下去。
「也許是上天注定,你我二人,當緣盡於此。」她的笑,從來就不用刻意裝扮,「回去罷,有人等你許久了。」
她不要桃花樹妖了!
除了這一點,桃花樹妖聽不出別的意思。
三十年的時間,對石女,只是彈指一揮;對妖怪,卻是一生一世。
她可以斬得乾淨利落,桃花樹妖卻不能走得瀟灑自如。
離別擺在眼前時,付出的一方永遠是輸家,輸了心,也輸了將來。
桃花樹妖已沒有多餘的力氣跟她多說,只一句——「桃桃的一切是你給的,桃花樹妖不稀罕。不稀罕。」
有色花開又怎樣,桃花樹妖不會再回苗山,更不會回到桃花樹妖的真身,她賜予的身體,還有桃花樹妖傷痕纍纍的魂魄,理當跟有色的花瓣一樣,凋落,滅亡。
轉身,桃花樹妖艱難地挪動步履,走向樹林深處。
她能看見桃花樹妖的背影,卻看不到桃花樹妖滴血的心。
桃花樹妖緩步而行,四周的樹木,一棵接著一棵,從青翠欲滴變成了枯黃敗落。
樹妖心裡的眼淚,把盛夏帶入寒冬,每一片了無生趣的落葉,都是離桃花樹妖遠去的回憶。
也許,她還站在那裡,目光深邃地看著漫天黃葉,但是,卻永不會再追上來,她們之間那一步的距離,在她的停止與桃花樹妖的前行之下,漸漸成了生生世世都逾越不了的鴻溝。
其實從一開始桃花樹妖就該瞭解,一步距離,以為很近很近,而事實卻是……他她不過來,桃花樹妖邁不過去。
可惜的是,許多年以後,桃花樹妖才明白這個道理。
幾片落葉砸在桃花樹妖的頭上,微乎其微的力量,卻打散了桃花樹妖所有偽裝的堅強。
身體像一朵無根柳絮,輕飄飄地往地上飛。
意識消失前的剎那,有個人影落到面前,霸氣又溫柔的抱住了桃花樹妖……
桃花樹妖終究還是回到了苗山,終究還是在有色花開的那天,回到了山巔的真身。
當然,這一切都不是桃花樹妖自願的。
是那個傢伙,在桃花樹妖無力反抗的時候,他自作主張,在生死之間替桃花樹妖做了選擇。
有色盛放的第二天,桃花樹妖醒在孽龍的懷裡,身上所有傷痕,新的,舊的,在桃花樹妖又一次的重生中消失無蹤。
樹妖煥然一新,除了一顆補不好的心。
恢復體力的桃花樹妖,不分青紅皂白,又一記耳光,重重扇在他的臉上。
打他,因為他強迫桃花樹妖活下去,而活下去的後果,就是時時刻刻都要面對自己,一個為了慰藉他人的思念而生的身體,讓桃花樹妖從珍視到憎恨的軀殼。
如果能再選擇一次,桃花樹妖會毫不猶豫地繼續孤絕而平靜的生活,不能走也好,不能跑也好。
對於桃花樹妖發洩式的耳光,他的盛怒可想而知。但,他竟沒有回敬桃花樹妖。
「你恨她嗎?」他問得突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