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並未為難,李德全一稟告,他便召我覲見。我頭一回單獨與康熙會面,帝王威嚴,令人望而生畏。天色已晚,涼風習習,可我熱得一身細汗。我放低肩膀,鬆開拳頭,極力的讓自己看上去平和自然。
我跪地叩首,道:「皇阿瑪萬歲。」
康熙盤膝坐在炕上,武貴人一身素淨的寢衣歪在旁側給他錘腿。康熙擺擺手,武貴人會意,悄然退下,他抬眼打量我,道:「聽李德全說,是十三領你來的?」
他語氣平平,我聽入耳中,卻是心驚膽顫。
我回道:「是。」
康熙不再言語,亦未讓我起身,我只得匍匐跪著,一時陷入僵局。過了會子,我鼓起勇氣,抬頭道:「皇阿瑪,求你寬恕十四爺。」康熙那麼聰明,只怕早看穿了我,我若躲躲閃閃,反倒不好,不如直截了當,坦率直白。康熙果然沒有一絲詫異,端正坐著,慍怒道:「你一介婦人,不可干預朝事。」
我斗膽道:「這不算朝事,在我看來,只是家事。八哥因十四追查的案子陷入囫圇,十四心有愧疚,為八哥求情,我實在想不出,他何罪之有。如果是平常老百姓家,兄弟有難,誰不是拿了鋤頭扁擔蜂擁而上,即便是護短,亦是因著血肉親情。」
康熙陷入沉思,半響不說話,一字一頓道:「他們結黨私營,日日琢磨著如何算計朕,還談什麼血肉親情?」他並未生氣,說明他心裡亦有顧忌。我膝蓋跪得生疼,道:「因為您是皇帝,是大清之主,一言一笑都可能危及他們的性命。他們是兒子,亦是臣子,不敢不掂量著行事。但若說到結黨私營,這,不正是皇阿瑪所希望的麼?」
要不然,如何平衡太子黨的勢力?
我手心濕漉漉的冒汗,雙腿抖動,舌尖兒打顫。
康熙怒斥:「放肆!」
我重重將額頭往地上一磕,痛得火冒金星,道:「請皇阿瑪恕罪,您是千古聖君,自會流芳百世。虎毒尚且不食子,更何況您?」停了停,簡直是冒死道:「再說,廢太子是因大阿哥的魔咒才得了瘋病,犯下大錯,如今好了,依婦人之見,廢太子是皇阿瑪苦心培育多年的皇儲,豈能輕易放棄?皇阿瑪此番若殺了八爺和十四爺,今後皇太子登基,只怕會給後人留下詬病,說他謀害兄弟,才得了皇位。」
康熙暗示大臣多次,想要復立廢太子,偏無人提起,眼下被一小小婦人提及,像是說到了他心坎裡一般,不由另眼相看。他道:「胡說八道!」
我不依不饒,只要他沒叫人把我拖出去,我就要繼續往下說:「廢太子在朝中本已人心盡失,此番皇阿瑪自然可以替他除去一些阻礙,但又有什麼作用?若想收攏人心,還得靠皇太子自己。皇阿瑪,請您三思。」我知道,此刻我提出廢太子不可放棄,康熙若有此心,必能大做章,無需我打破砂鍋說到底。
康熙沉默一會,臉上寒烈如冰,道:「你跪安吧。」
沒讓滾出去,已是給足了臉面,我話已至此,多說無益,卻身退下。
十三不想我竟真能和康熙說上話,且康熙並未生氣。他一路陪我到住處,好奇問:「你向皇阿瑪說了什麼?」
我道:「我跟皇阿瑪說,如果要想復立廢太子,少了八哥、十四隻會適得其反,留下詬病。況且,廢太子失去的人心,得靠自己拉攏。」
十三先以為我無非是尋康熙哭訴求恩,從未想過竟會說出這樣一番話,歎道:「你真是鬼機靈,只怕是四哥,也不見得敢說。」我淒然一笑,道:「四哥英明,你跟著他沒錯。」一愣,又道:「我隨口胡說呢,你別當真。」十三道:「對我來說,三哥四哥八哥九哥都是一樣的,沒有跟誰不跟誰。」
我流露出笑容,道:「十三爺,你是有福氣的。」
十三怔了怔,淡淡一笑,再無閒話。
在行宮焦急等了兩日,康熙才下令責打十四二十大板,繼而無罪放出。而八爺,被削去王爵,貶為閒散宗室,拘禁於府內。我鬆了口氣,陪十四在行宮養傷。
康熙忘事倒忘得快,前頭還火氣匆匆說十四與八爺結黨私營圖謀不軌,才幾日過去,又說十四講義氣,是真性情,比先時反多了幾分寵愛之意。經我一鬧,事情傳得很快,大臣們大約都知道了,康熙的意思,是要復立廢太子。
十餘日後,康熙召見廢太子,兩父子談了一夜,翌日康熙回宮,由廢太子侍奉左右。又過三日,康熙召王公大臣於乾清宮,下旨復立胤礽為皇太子。眾臣不敢不從,皆唯唯諾諾應允。康熙大悅,至午後,又下旨意,復封八爺為貝勒,仍舊掌管內務府諸事。
一切終於煙霧消散,十四的傷也漸漸好了。
久違的寂靜的夏日午後,我站在窗下修剪盆栽。十四午覺醒來,從身後輕輕抱住我,溫熱的臉擠在我脖頸裡,吟道:「鶯鶯燕燕春春,花花柳柳真真,事事風風韻韻,停停當當人人。」我手上動作不停,笑道:「什麼意思?不會是說我壞話吧。」十四道:「就知道你不懂,成日裡只知看閒書,正經書一本都沒見你翻過。」我放下銀剪子,伸手拿起旁側的漏斗,給花草澆水,他膩歪的抱著我,不肯動彈。
他問:「那天很危險,你知道嗎?」
我道:「知道會讓我危險,你就不要做危險的事。你的安全,對我來說,很重要!」十四弓身將下巴擱在我肩膀上,偏臉道:「我不許你冒險,以後讓我來保護你。」指尖沾了花葉上的水珠,我頑皮的拭在十四鼻尖上,笑道:「傻瓜,我也可以保護你啊。」
十四手臂收緊,低低道:「你才是傻瓜。」
他
難得嬌軟一回,把我逗樂了。他又問:「他們都說那日是你跟皇阿瑪說要復立皇太子,朝事複雜,連我都未想到,你是如何想到的?」
我敷衍道:「我隨口胡說罷,琢磨著哭哭啼啼的求皇阿瑪,肯定沒什麼作用,不如用道理說服他。」稍一頓,又道:「你腿上有傷,躺在床榻數日,我還沒來得及給十三爺道謝。那日是他偷偷帶我出宮,又陪我去救你,咱們該好好謝謝他。」十三爺心裡打的是什麼主意,十四很明白,在我跟前,他不好顯露,遂撇嘴道:「知道了。」
掌燈時候,太陽下了山,燥熱散去,我同十四一起往十三院子道謝。
其實為了十三帶著我出宮一事,兆佳氏正在鬧脾氣,與十三冷戰。但今兒十五,十三沒法子,得宿在福晉屋裡。故而我們一去,宮人直接領著進了後院。滿天繁星,四人圍著石桌坐在亭子裡閒話,兆佳氏熱情的呈上瓜果,笑道:「從井水裡湃了一天的西瓜,冰冰涼涼,很是爽口,你們吃一塊。」我笑:「謝謝嫂子,我正想吃呢。」
西瓜削了皮,切成三角形,盤裡放了數把銀叉子。我道:「十三爺,你也吃一塊」順手就撿了把銀叉子遞與他,十三接過,微笑道:「謝謝。」我隨意道:「不謝不謝。」又叉了一塊西瓜親手送到十四唇邊,叮囑道:「你不愛喝水,出的汗又多,得多吃些水果。」十四素來不愛吃水果,每次非得我餵他求他,他才肯吃。他已然當我餵他是分內之事,半點尷尬也無,手指頭也懶得動,張了張口,就著我的手吃了。
十三望了望手中的銀叉子,臉上的笑容漸漸凝固,有一絲難以言明的酸楚。
我又拿出帕子遞到十四嘴邊讓他吐籽,十四得意似的望了十三一眼,嚷道:「西瓜真甜。」我忙道:「那你再吃一塊」兆佳氏看著我倆的情形,笑道:「你們大晚上的來,可有事?」我客氣道:「前兒十四在行宮出了事,多虧十三爺幫忙,今兒特地讓十四過來道謝。」我看了看十四,十四心不甘情不願的站起身,抱拳道:「多謝十三哥搭救。」
十三臉上揚起笑容,亦起身回禮,道:「我全看在薇薇的份上。」兩兄弟對視,用眼神廝殺。我不知其中關節,玩笑道:「就是就是。」十四反身朝我一瞪,嚇得我差點咬掉舌頭,忙又道:「當日我求了十三爺很久,他才肯答應我的,當然是看在我的份上。」
兆佳氏打了圓場,道:「只要十四爺沒事,看誰份上不都一樣麼?」她笑問:「還有蘋果大小的水蜜桃,你們要不要吃?我讓人削一盆子來」
十四打斷,道:「不必麻煩了,天晚了,我和薇薇該回去了。」我起身,笑道:「謝嫂子款待。」又朝十三莞爾,道:「改日我來借書。」
十三道:「好。」
回到西小院,十四氣不打一處,道:「借書?我給你買了那麼多書還不夠呢?」我不知他哪來的怒火,道:「我就隨口一說而已」十四陰了臉,道:「那你為何朝十三笑?」我更加不知他的所謂,道:「我不笑,難道還哭呀。」十四說不贏我,坐在炕上生悶氣。我沒理他,越理他,他越帶勁。過了一會,十四突然問:「那日出宮,你們是騎的馬?」
我回道:「是啊。」十四知道我不善騎馬,便試問:「你與他同坐一匹馬?」我不怕他誤會,因為這本就沒什麼,更不能瞞著,越瞞他越覺是個事兒,便坦蕩道:「是啊。」
ps:鶯鶯燕燕春春,花花柳柳真真,事事風風韻韻,停停當當人人。——元曲《天淨沙·即事》〔譯〕一隻隻黃鶯一隻隻春燕一派大好陽春,一朵朵紅花一條條綠柳實實在在迷人。行為舉止一言一事都富有風韻,嬌嫩多情。真是體態完美卓絕非凡的佳人。(作者全用白描手法,寫出久別重逢後喜悅的心情,也寫出了心上人的嬌柔可愛。其中意味,小夥伴們慢慢體會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