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靖軒派人在附近搜索了整整三日,可顏筱梓就如同從未存在過,生不見人,死不見屍。
韓無期就靜靜地坐在懸崖口,看下面黑沉沉的,一眼望不到底,那個面容生動的女子,就從這裡墜下,他甚至沒來得及與她說上最後一句話。
他嘴角扯起一抹笑,苦澀自胸臆瀰漫開來,全身疼得微微發顫。
「你終究還是這樣心狠,捨得下所有人,捨得下我。」他低喃,眼角酸澀,仰起頭生生止住了眼眶的濕意,那日後來,聖武帝親自趕了過來,在聽到這個噩耗後身子一顫便倒了下去。他就在近旁,及時施救,將他救了回來。聖武帝看著他的眼神有些淒愴,韓無期心酸地與他對視,讀懂了那個王者的眼神。
那是一個父親,在白髮人送黑髮人之際最深沉的絕望。
五日後,宋齊國為顏筱梓舉辦了盛大的葬禮,以公主的名義立了個衣冠塚,葬於皇陵之內。韓無期在她常穿的絳紅色衣裙面前立了許久,轉過身一言不發地走掉,再也沒有回頭。
這場宋齊立國以來最大規模的起兵,因未造成實質性的傷害,被聖武帝壓了下去。依照顏筱梓的遺願,五萬人悉數釋放,發放回祖籍地,且在各個官府留了案底,再不得入皇城。
程復屬於編外人員,一開始顏筱梓便答應了隱瞞他的身份,因此並沒有得到相同待遇。恢復自由身那一日,五萬人朝著皇陵的方向齊齊下跪,偌大的皇宮外,一眾黑壓壓的虔誠表情,連同那位曾給宋齊國掀起巨大風波,又芳華早逝的公主,成了宋齊國此後很多年茶餘飯後的談資。
而竺青在顏筱梓葬禮那日終於現身,出殯那日,他就跪在皇城之外,以額觸地,眼中水澤一滴滴滾落地面,清俊的面容湧起巨大的悲傷。
但無論如何,逝者已矣。
離開皇城前,聖武帝召見了韓無期。
他坐在高位,居高臨下看著這個與女兒有著扯不斷理還亂糾葛的男子,沉沉歎了口氣,道:「孩子,你不要怪她。」
韓無期垂眸,聲音波瀾不驚,「我不怪她。活要見人,死要見屍,不見到她,我不會放棄。」
聖武帝沉沉歎了口氣。
年輕人的愛情總是這樣,他想,他是真的老了。
此後,韓無期開始在宋齊國各處行醫,每到一個地方便開個簡單的醫館,只停留短暫幾日,在沒有打探到顏筱梓任何消息後毫不猶豫地離開,再奔赴下一個地點。
一年時光,匆匆而過。
這一年對於很多人而言都有著非比尋常的意義。
聖武帝年事已高,在經歷女兒失而復得又再度失去之後日漸蒼老,提前將皇位傳給了太子顏靖軒,只在幕後給予指導。
程復回到了醫仙堂,依舊製藥行醫,但每每想起那個女子,心中總是唏噓無限。
傅秋回了百草谷,在韓無期離開後接任行醫事務,沈陌璃也開始全心學習醫術。竺青也去了百草谷,照料母女兩人的日常,每隔十天半月出一趟遠門,去看望韓無期,順便打聽顏筱梓的消息。
日子一天天的過,一年時光悄然而逝,那個縱身而下的人,始終沒有音訊。
這日竺青停在韓無期暫時居住的小屋內,怔怔望著窗外,長久的沉默後,對韓無期道:「今日是她的生辰。」
韓無期停了手中的筆,順著他的視線望出去,目之所及一片蕭索,像極他此時的心情。
回身看著目光茫然的韓無期,竺青低低歎了口氣,道:「你有沒有想過,如果她真的……不在了,你該怎麼辦?」
韓無期垂眸,聲音裡透出幾分蕭索,「我說過了,活要見人,死要見屍,那一日未來,我不做他想。」
窗外有雪飄落下來,初始極細小,漸漸地雪勢轉大,被凜冽的寒風吹著,如同破敗的棉絮,飄得漫天滿地一片雪白。
同一日,朧月國,蕭城。
雪花自天空飄落而下,作為朧月國的皇都,蕭城位置偏南,極少有這樣的大雪。天色雖暗沉,出來看雪景的人卻不少。
一個穿著厚厚對襟棉襖的丫鬟焦急地追在前面那女子身後,口中不停喊著:「小小姑娘,你走慢些,路滑小心別摔了!」因腳程不及前面那人快,兩人的距離越拉越大,她急得眼都紅了,前面那女子終於停下了腳步,她忙緊著幾步上前,氣喘吁吁站在她身側。
女子仰面看著紛紛落落的雪花,雖有緋紅色錦袍罩著,仍顯得身材纖細。領口處一圈厚厚的貂毛襯得她膚若凝脂的臉越發嬌小,此刻她認真看著半空墜落而下的雪花,唇角不自覺溢出柔暖的笑,露出頰邊兩個深深的酒窩。丫鬟站在她身側,即便同為女子,也覺得移不開視線。
「小紅,這雪好美啊。」女子由衷感歎,眼眸輕輕閉合,任薄雪落在她眉間,沁人心脾的涼。
被她的好心情感染,小紅也笑出聲,四顧著道:「蕭城還是難得有這樣大的雪,姑娘運氣好,正好趕上了。」片刻之後,像是突然想起來什麼,急急道:「姑娘還是快些回府吧,今日姑娘生辰,公子說了要來府裡的,雪天冰寒,不宜在外久待,凍壞了身子就不好了。」
女子聞言低下頭,目光落到面前的丫鬟臉上,笑著應了聲好。
今日她生辰,雲歌定會來為她慶生的,她見了雪一時太過激動,竟給忘了。
回身跑向府邸,惹得小紅又在身後不住地喊她慢一些,她這回
聽到了,真的就停下來等了她一會,隨後衝她一笑,拉起她的手飛奔在雪地中。
這是朧月國二皇子雲歌在蕭城的別院,坐落在一處清清靜靜的街道,取了個極致的名字:「棣芝苑」。顏筱梓自兩年前醒來時便在這處,府中下人皆是雲歌從聖上御賜的府邸中撥過來的人,自小便照顧他的,被撥過來時自然也心知肚明,這位姑娘,絕對不是等閒人等。因此伺候得越發盡心。
還未到府門口,遠遠便看見一輛馬車停在門口,而雲歌就披著深紫色的錦袍站在門口屋簷下,溫爾的一張臉,渾然天成的貴胄氣息。
「雲歌!」顏筱梓放開了小紅的手,衝著前面那人飛奔過去,到了近前才堪堪停下,看著他笑得合不攏嘴。
雲歌伸手拂去她發上的雪,笑得寵溺,本就俊的一張臉柔和得似能滴出水來,聲音不輕不重,偏偏讓人能暖到心裡,「怎麼跑這麼急,雪天路滑,摔了可怎麼是好?」
顏筱梓任憑他動作輕柔地拂去她發上的落雪,又為她攏了攏領子,沒心沒肺地笑著回:「你真是和小紅越來越像啦!」
雲歌聞言挑眉看了一眼一旁終於跑過來的小紅,就聽顏筱梓在耳旁笑得歡暢,「一樣的嘮叨,看來該改口喊你雲老媽子啦!」
雲歌抿唇笑得無奈,一旁陪著的下人也捂著嘴偷笑,這世上敢喊他們家公子『老媽子』的,恐怕也就眼前這位小小姑娘了。
一路進了府,下人上了一桌豐盛的菜後便知趣退下,只留下兩個人對坐。
顏筱梓看了一眼一桌的菜色,好奇道:「這些菜平時沒怎麼見過呀,是哪裡的菜?」
雲歌不動聲色,依舊笑得溫柔,「我府上新來了個廚子,從宋齊國來的,我覺得做的菜不錯,便想著帶過來讓你嘗嘗。」
說話間,顏筱梓已動了筷子,夾了菜放進口中咀嚼,只是一口,美得眉眼都彎起來,因口中含了食物,說話有些含糊不清,「好吃!」又一一試了別的菜色,竟是意外的對她胃口。
「改日把你那廚子借我兩天,這菜做得太好了,宋齊國的人品味甚佳呀!」
雲歌笑著看她,不語。
酒足飯飽,顏筱梓自覺伸手,一雙杏目眨巴眨巴看著他。
雲歌會意,勾唇一笑,拍了拍手,門被人從外打開,一個侍從托著個烏木盒子走了進來。
顏筱梓看了雲歌一眼,得到他鼓勵的眼神後起身,揭開盒子,長長的盒子裡裝著一柄通體烏黑的軟鞭,鞭身紋嵌幾縷金絲,顏筱梓自盒內取出,忽然就似湧起某些熟悉的感覺,她說不上來,只本能般地輕輕一甩,鞭身應聲甩出,軟而不失剛勁,有金色光芒流動其上,顏筱梓眼中乍現驚艷,撫摸著鞭身頗有些愛不釋手的意味。
「喜歡嗎?」雲歌眼中含笑看著她,答案不言而喻,可他就是想聽她親口說。
「嗯!」顏筱梓猛點頭,眼中光芒閃動,灼得他胸腔一滯,而後不可言喻的愉悅感向週身瀰漫開來,雲歌淺笑著看她,腦中莫名就想起之前在花都相見時她的樣子,與現在一般無二的容顏,只是多了幾分英氣與爽朗。他一直想看她舞鞭,奈何這個願望空置了這麼久也未得以實現。
面前的她如同一張白紙,一年前她墜崖,他派去的兩萬兵馬在他的命令下悄然集結在皇城內,預備從皇宮後方突圍而上,起初得到消息說顏筱梓命那兩萬人馬留守花都,抵禦宋齊國剩餘的兵力時,他便有隱隱不安的預感,一貫沉穩的他,終究是耐不住等待消息,親自去了宋齊國,這兩年來,他都很慶幸在對方的人之前找到了墜崖的她。
他想起她那時狼狽的樣子,週身的盔甲已被樹掛得七零八落,臉上也是大大小小佈滿了傷口,他抱著她,如同抱著一個破敗的布偶,顏筱梓緊閉的雙眼再也沒有昔日靈動的光彩。沒有任何遲疑地,他將她帶走,在隨行醫師的陪同下,一路趕回了朧月國。
他那時真的以為,她會這樣沉靜地睡過去。
她昏迷了整整一月,而他因政務纏身,只在晚間得空過來徹夜守著她。
所幸,趕上了她醒來的時候,雖然她已什麼都不記得。
看著此刻女子臉上滿足的笑顏,雲歌喟歎,只要如今她好好的在他面前,這已是最好的結果。至於其他的,他還有足夠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