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已準備就緒,只待明日一早攻入皇城,打開皇宮大門。
已是正午時分,竺青照常巡視兵營,就聽有人來報。
聽到那個熟悉的名字,他微微一愣。
「讓她們進來吧。」
士兵得令下去了,竺青站在原地,仍有些愣神。八個月沒見,不知她還好不好?
沈陌璃與傅秋站在兵營門口等待通傳,自拿到了確切的證據,雖照顧著沈陌璃身子弱,兩人仍是緊趕慢趕趕了過來。茲事體大,如今的宋齊已然是風雨飄搖之時,傅秋只怕趕不上。
「你們跟我進來吧。」
兩人道了聲謝,跟著那士兵進去。
顏筱梓已去了郊外,親自與徐海的人交涉,做最後的確認,此刻並不在兵營。竺青在此坐鎮,倒是沒想到又有故人找了過來。
「竺公子。」沈陌璃微一福身,再次見到竺青,恍惚間上次見面已是隔世。他穿上盔甲的樣子,多了幾分英氣,不復平日表現出來的不羈。她垂眸,將眼裡的情緒悉數收好,才再次抬頭看他。
「沈姑娘與夫人來此,可是有什麼事?」竺青淡淡地問,唇角始終掛著恰到好處的笑,幾分疏淡,幾分客氣。
傅秋上前一步,低聲道:「竺公子,可否借一步說話?」
竺青挑眉,有些疑惑,但仍是屏退了左右。
「夫人請講。」竺青的視線飄過沈陌璃,又不動聲色地收回,多少個日夜不經意撞進自己腦中的身影,此刻就在眼前,他不是沒有察覺這微妙的情緒變化,但他也知道,如今的他,什麼也不能做。
因為什麼也給不了。
竺青待客十分有禮,親自給傅秋斟了杯茶,請她二人坐下說話。傅秋輕抿了一口,順了順氣息,直直看進竺青的眼裡,道:「第一次見竺公子,我就有似曾相識的感覺。」
竺青抬眸與她對視,只微微一笑,不知她此番話為著哪般。
「竺公子的長相,酷似一位故人。」
竺青端起茶杯,「願聞其詳。」
傅秋見他一臉雲淡風輕,語氣裡不自覺多了幾分急切,「竺公子可還記得幼年時的事?」
竺青搖頭,笑得無謂:「夫人千里迢迢來此,有話不妨直說。」
傅秋深吸了口氣,聲音沉了幾分:「第一次見竺公子,我便覺得過分眼熟,然而那時竺公子與公主兄妹相稱,我以為,人有相似,或許是弄錯了也未知。後來你們二人離開韓府之後,我去查證了一番,種種證據表明,你就是我那故人之子——蕭逸。」
竺青依舊無動於衷,靜默片刻,忽而笑道:「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夫人與韓將軍關係不錯,難不成,如今他不出面,反倒讓你來做這說客?若真如此……」
「你後背上,是否有個月牙形的胎記?」傅秋打斷她,一雙柳眉皺到一處,萬分嚴肅。
竺青一愣,道:「夫人怎麼知道?」
他雖未直言,卻也間接承認了。傅秋鬆了一口氣,道:「我自然知道,因為你是我接生的。」
話音剛落,竺青與沈陌璃二人皆是不可思議般望著她。沈陌璃雖知道個大概,卻也沒深入瞭解到如此地步。竺青更甚,自己身上的胎記,即便是親近如顏筱梓也不曾見過,傅秋一個外人,又如何得知?
當下便皺了眉,道:「夫人也許只是猜測,胎記這樣的東西實在太過普通,做不得什麼證據。」
傅秋似是意料到他的反應,自寬大的袖中取出一卷畫,一面輕柔展開,一面柔聲道:「如果你還不信,我這兒有一副你父親年輕時的畫像,你自己分辨吧。」
紙張許是年代久遠,泛著微微的黃色,然畫中人面目依舊清晰,長身玉立,手執一柄折扇,翩翩公子,風采卓然。單看身形,便已有幾分相似,再看那張臉,竺青一震,畫中人薄唇輕抿,似笑非笑的眼神與他如出一轍。
「這是?」竺青聲音有些發顫,看這畫像,已是上了年頭,絕非近日所繪,而畫中人與他七八分相像,見到那張臉的一瞬,他腦中恍惚有些模糊的影像閃過,雖湊不成連續的畫面,也足夠揭曉答案。
傅秋見他神色,幾分寬慰,道:「這是你父親,蕭寒,曾經名揚宋齊的才子,官至宰相。蕭逸,你當真,一點印象都沒有了?」
竺青死死地盯著那畫像,一雙手緊握成拳,掙扎許久,卻抬不起來。
「也怪不得你,你家裡出事的時候,你才五歲,不記得也是正常。」
竺青聽見自己顫抖的聲線響起,那樣陌生而執拗。
「我家裡……出了什麼事?」
兩個人都緊緊盯著自己,傅秋突然就有些說不出口。那段塵封的往事,對如今的竺青而言,顯然太過殘忍。然而如今,她不得不說。
「你父親蕭寒,一生忠於君主,清正廉明……」她回想起那些舊事,聲音也有些乾涸起來。「他在政事上很有自己的主見,大膽而新穎,每每提出新的法規,在當時的宋齊王朝,是朝堂上當仁不讓的重臣。只可惜,風頭過盛,遭人妒忌,被誣陷入獄,扣了個謀反的罪名,滿門抄斬。」她看了眼竺青泛白的臉色,心裡一酸,仍是強忍著說了下去。
「我找到了當年將你偷偷帶出府的嬤嬤,她已不在人世了,但她的家人,給了我這個。」傅秋自懷中掏出兩個物件,
遞到竺青手裡,其中一個是一塊成色極好的玉珮,別緻小巧,刻著個「逸」字。而另一個,是一封信件。
「這玉珮還是你母親在你兩歲生辰時親自雕琢的,我有幸見過。而這封信,是你父親讓嬤嬤送你出府前留給你的。那嬤嬤的家人讓我轉告,說她當年沒有盡到責任,把你弄丟了,讓我如果找到你,無論如何都要取得你的諒解。」
一番話說完,竺青緊握的拳頭已是青筋畢露。
他努力想找些理由反駁,什麼蕭寒,什麼蕭逸,原本與自己什麼關係也沒有,這一切不過是傅秋用來離間他與顏筱梓的借口,他不該信,也不能信。可胸腔像是破了一塊,自看到那副畫像起,不斷往裡漏著風,凍得他全身發顫。
「孩子,我不是來離間什麼,只是有些事,你必須知道。當年下令將你家滿門抄斬的人,是先帝,也就是公主的父親。你如今不遺餘力地幫著她拿回屬於她的東西,是否也應該謹慎權衡?」
沈陌璃一直看著他,目光盈動間儘是擔憂。
送走了傅秋母女,竺青看著那副畫像怔怔出神。
這麼多年了,對自己的身世,也不是沒有好奇過。但自有記憶以來,自己已經是個小乞丐,整日流浪在街上,直到一次偷了食物,被溜出宮的顏筱梓的侍衛抓住,小小年紀的她非但沒有怪他,反而將自己的食物分給他,更是少年老成地對他做了安排,將他送到了武館,讓他學些本事。
後來,他就拚命練習武功,在諸多選拔者中脫穎而出,成了她的近身侍衛,以及玩伴。
一晃,就是十幾年。
可如今,卻有人告訴他,他從小視作比自己的生命還要重要的人,他全心跟隨的人,他陪伴了整個成長過程的人,竟是他殺父仇人的女兒。
滿門抄斬,那是怎樣慘烈的過往?
他將那信件展開,飄逸瀟灑的筆鋒,竟意外地與他的自己有幾分相似。
「蕭逸吾兒,今為父遭人陷害,致全府滿門抄斬,是為父無能,吾兒不必過於掛心,為父母者全心所願,不過兒女幸福安康。若成功逃脫,見此信的一日,謹記為父囑咐:切莫涉足朝堂事。為父年輕時嚮往遊歷山川,奈何功名累身,終不能如願。願吾兒替為父完成未竟之志,切莫言報仇。謹記,謹記。」
懷中的玉珮灼燙著他的胸膛,竺青深吸了一口氣,才將胸腔中的酸澀勉強壓下。
他原本,也該有個幸福的家庭,免了顛沛流離,如一般人那樣長大,承歡父母膝下,平安和樂長大。可就因父親才華太盛,就因奸人誣陷,昏君偏聽偏信,卻落了這麼悲慘的下場。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當真是荒唐,荒唐至極!
而他如今,卻是將自己的生命掛在刀尖上,為了仇人討回公道?那麼誰,又為他們蕭家討回公道?
他像是再承受不了,仰頭大笑了幾聲,又將眼中酸澀生生逼退,最後回望了一眼,沉了臉色,疾步走了出去。
路上不斷又士兵與他打招呼,他冷著一張臉,誰也沒理,直直走出了兵營,再沒回頭。
有些事必須查證,而在確鑿證據面前,他實在做不到假裝不知。
顏筱梓回來時暮色將至,見程復懶懶地坐著等她吃飯,望了一圈,問:「竺青呢?」
程復聳聳肩,道:「聽說剛才冷著臉出了營,不知去了哪裡,不過明日就要出戰了,他應該很快就回來吧。快吃飯吧,我快餓死了。」
顏筱梓坐下,望了外面一眼,夜色越來越濃,正是飯點,外面沒有人亂晃。心裡逐漸有不安蔓延上來。
「哦,聽說白日裡有兩個女子來過。」程復嘴裡吃著飯菜,說話含糊不清。
「女子?」顏筱梓皺眉。
「聽人喊沈姑娘和夫人,像是母女。我猜是傅秋二人。」
顏筱梓的心越發沉了下去。
待吃過晚飯,又過了一個時辰,竺青還是沒有回來。
顏筱梓再坐不住,吩咐士兵將整座城搜了一遍,也沒找到竺青的身影,她又帶了幾個人,出城去找,折騰了大半夜,離破曉只有不到兩個時辰,卻是連竺青的影子也沒找到。
再不能耽擱,顏筱梓調轉馬頭回城,任憑隨行士兵在旁問還找不找了,她秀氣的眉微微皺起來,冷聲道:「不找了。卯時準時出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