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無期病了三日,也在健岑城的醫館內休養了三日。自中毒以來,他體質變得特殊,雖百毒不侵,但尋常傷病卻不易好轉。這次許是這段時日一直未曾好好休息,加上這兩天不眠不休趕路,身體終是受不了了。
這間醫館的主人也是參加過醫術大會的,曾親眼目睹過他的風采,對他仰慕許久,此次見到被人送過來昏迷不醒的他,還一度以為自己眼睛花了,然而隨即就笑得開懷起來。
醫館主人盡心照顧他,趁機也問了不少問題,平日困擾自己已久的東西,得韓無期一番點撥,思路開闊自不必說。如今見他身子剛恢復便急著要走,他好說歹說將人留了下來,誰料第二日一早他親自端著補藥去給他的時候,早已人去樓空。
因了上次的教訓,韓無期這回挑大路走,不時打聽顏軍的下落。緊趕慢趕,又過了四日才到清遠城,這一回,總算是在城中趕上了。
顏筱梓正看著程復為士兵治傷,程復已教會大家一些簡單的處理傷口的方式,除了一些很嚴重的,他才親自出馬。
清遠城內兵力不多,卻是他們目前為止遇到的最頑強的抵抗。
顏筱梓穿梭於傷兵間,時不時搭把手,引來一陣感激涕零。
幾個月的相處,顏筱梓雖貴為金枝玉葉,卻從不曾擺過架子,反而對大家關懷入微。上了戰場,她永遠是衝在最前方的一個。而她也一次次證明了,自己所定的規矩,絕非空話一句。因此雖時不時有人受傷,但從沒有人表現出不滿過,反而對她的愛戴之心愈重。
十幾日,他們自花都一路向皇城逼近,幾乎跨越了半個宋齊國境。而另外一半,由剩餘的兵力牢牢克制,以保他們一路順暢。
一切看起來都近乎完美。
唯有竺青覺得,太順利了。
他前期做過大量準備,因有了軍事佈防圖,他們也得以有的放矢地決定路線,這所有的一切都為他們這一路創造了絕佳的有利條件。
可是,太順利了。
宋齊國這麼多年日漸繁榮,不被別國入侵,本身也有著強大的實力支撐。單單是他們所攻下的幾座城,平日裡作為宋齊極大重要城池,在其間起著莫大的作用。可他們僅僅花了數十日,就輕而易舉攻下了,而他預料中的援軍,從不曾出現。
坐在高位上的那一位,究竟在打著什麼算盤?他看著在人群中忙碌的顏筱梓,她已換了便服,依舊是絳紅色的布料,這麼遠遠看著,她收斂了週身不容忽視的迫人氣場,親切得像個尋常人家的姑娘。
他有點覺得,其實他越來越不懂她。
若按他的想法,即便他們本來擁有的人馬用以阻絕宋齊剩下一半兵力,這一路行來也該不斷徵兵,擴充隊伍。
畢竟,只守住那一條防線,遠遠不足以防備迂迴繞向皇城的軍隊。
她,究竟想做什麼?
如今的局勢,在他看來,倒更像是一場玩笑。
一方不停向前挺進,而另一方,更像是在靜觀其變。
竺青曾問過顏筱梓,待攻破皇城,要如何。
她只是淡淡一笑,少見地露出了些迷惘的神色,而後錯開了話題。
正想著,門口有人來通報,韓無期求見。
他望向遠處蹲著身子給傷員上藥的紅色身影,眉心為不可見地蹙起,猶豫了一會,還是大步向她走去。
「韓無期來了。」
顏筱梓身子一僵,手中的藥碗險些掉落在地,過了片刻,她低聲道:「不見。」
竺青又在她身側站了會,她已重新開始了動作。
低聲歎了口氣,他喚來方才通報的人,交代了些話。
韓無期這一路都在想,見了她,究竟該說什麼。
可披星戴月的幾日慌張,直到到了這裡,竟都化作無形。他朝思暮想的人就在這裡,他即將見到她,在時隔近八個月後。
河畔的垂柳綠意盎然,隨風輕拂,宛若無數條綠色的絲帶,溫柔而繾綣。他才恍然,竟已是春天了。她自深秋離開他,如今已是春天,時光荏苒,他一直執著在找尋她的路途上,究竟錯過了多少?
前去通報的人很快回來,他站直了身子等他回答,那人卻一臉堅決告訴他,主將不見。
他還要說些什麼,府門口的侍衛已拿起了武器,凝神戒備,彷彿他只要再多一個動作,便會毫不留情。
他站在原地望進去,透過熙熙攘攘的人群,再沒有那一抹熟悉的身影。
他跋山涉水為她而來,可她,連見他一面也不肯。
韓無期心頭湧起深深的悲哀,最後看了一眼裡面的情形,轉身離去。
可是怎麼辦,我非見你不可。
大軍在城內空曠處駐紮,顏筱梓的帳篷搭在護城河旁的空地上,離大隊伍有些距離。
她在帳篷邊呆了很久,聽見有人走過來。
是竺青。
竺青在她身旁坐下,夜風繾綣,幾縷垂柳不時揚起一個輕巧的弧度,引得人心裡也慢慢暖起來。
「你當真永遠也不見他了?」竺青手裡把玩著一截柳枝,面上似笑非笑,兩人似乎又回到了當初相依為命的日子。她與他,沒什麼是不能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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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從什麼時候起,明明近在咫尺,他卻越發看不透她了?
顏筱梓靜默了一會,聲音有些低沉,「我總覺得,我虧欠了很多人。」
竺青唇角勾起一個淺淡的弧度,道:「是啊,我的大好年華,都用來為你打天下了。」
顏筱梓笑睨他一眼,因他的玩笑話,心裡的抑鬱消散了幾分,卻仍是揮之不去。
「有些東西,這輩子我都還不起了。」她低聲喃喃,似在說給他聽,又似在自言自語。
竺青沉默了。
腦中無端便出現了一個白色的身影,笑容溫婉,說話永遠是輕輕柔柔的樣子。
他苦笑一聲,真誠地將她望著,道:「你若想還,還有機會。」
顏筱梓搖搖頭,不願再繼續這個話題,兩人聊了些最近的形勢,她便說困了,鑽進了帳篷。
竺青又在河邊坐了一會,才起身回自己的帳篷。
夜已深,顏筱梓睡得極不安穩,夢境支離破碎,連不成完整的內容。
遠處,有一抹白色的身影逐漸接近。
他繞過了放哨的士兵,在帳篷的間隙穿梭,不多時,便走過了將近一半路途。
終於有人發現,大聲示警,整個營帳中都鬧騰起來。
有人將他認了出來,不確定地喊著「韓大夫?」他卻沉著臉,接連用手刀劈昏了幾個人,直直向著顏筱梓的帳篷而去。
因顏筱梓定下的規矩,他又是孤身一人,從帳篷裡爬出來的士兵都沒有用兵器,徒手阻撓著他。他雖有些功夫,卻不敵眾人百般阻撓,終是脫力,被人擒住。
他臉上的神情有些不管不顧,狠狠一閉眼,催動了週身內力。很快就有人哀嚎著退開,最初制住他的幾個人,手掌一片烏黑。
他便成了燙手山芋,眾人將他死死圍住,卻不敢再貿然去觸碰。程復被人吵醒,自營帳中出來,很快看清是他,又一看身邊士兵烏黑的手心,手搭上其脈,濃眉一皺,笑道:「韓無期,你如今倒是比我還心急,單槍匹馬地,憑著這毒就想做什麼?」
韓無期不理他,他的眼中只有前方那頂帳篷。
一抹銀光橫空而出,堪堪停在韓無期頸前。竺青站定了,淡道一聲:「韓大夫,你這又是何必?」回眸看向程復,程復依舊搭著脈,可面上的神情卻越來越嚴肅。最後,只好拿出銀針,刺了幾個穴道,暫時止住那幾個人身上毒素的蔓延,回神極不甘願地朝竺青搖了搖頭。
竺青有些無奈,他還是第一次見韓無期這樣失控的樣子,如同一隻發怒的豹子,緊緊盯著獵物,忽視身旁一切不相干的人。
他將劍鋒貼得離他近了些,淡聲道:「韓大夫,解藥。」
韓無期冷冷掃他一眼,口中的話不容置疑:「帶我去見她。」
竺青只猶豫了一瞬,痛快地點了點頭。
一聲令下,眼前便讓出一條路來。
「能多撐一會麼?」他回身問程復,換來後者咬牙切齒又極不甘願的一點頭,程復已吩咐人帶了藥材過來,不服輸地試起了藥。
哼,這到底是什麼亂七八糟的毒,聞所未聞,見所未見,韓無期,我才不會就這樣輸給你!
竺青無奈地看他一眼,終究是將劍鬆開,看著韓無期走了過去。
憑韓無期的武功,他並不擔心他能跑掉。況且,醫者仁心,若非關心則亂,憑他對韓無期的瞭解,他斷然不會用這樣的手段。
更何況,有些話,還是說清楚的好。
外面動靜那麼大,可顏筱梓的睡眠還是那麼好,全然沒有察覺。眼見韓無期越走越近,帳篷裡的人還沒有醒轉的意思,竺青上前,喚醒了裡面的人。
顏筱梓揉著惺忪的睡眼,夜色正濃,起床氣正待發作,就撞進一雙茶色的眸子裡。
她原本揉眼睛的動作,瞬間僵住。
「無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