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覺睡到了中午。竺幽決定,與程復推心置腹地談一談。
很難得地沒有與他搶食物,她靜靜地坐在他對面,眸光沉靜看他半晌。
程復不緊不慢地吃著碟子裡的東坡肉,沉黑的眼微垂,半晌,唇角勾起淺淡的弧度。
日光自屋外斜斜射入,他隱在陰影中,臉上有隱約的光影,整個人看起來更陰沉了幾分。
「程復。」
程復抬眸看她,不語。
「我們好好談談。」
停下筷子,他看她一會,眉眼上挑,示意她開口。
「我不知道你與韓無期有什麼深仇大恨,也不想知道。可我與你們的事情沒有任何牽連,已經十多日了,你也看到了,他不會來。」
她漂亮的眼睛垂下去,長睫投落下一片暗淡的陰影,莫名幾分落寞。
「我希望你能放了我。」
她手在桌子底下一下一下叩著膝蓋,若是他真的油鹽不進呢?想到這些天來的遭遇,暴戾在心中緩緩聚集,微垂下的杏目中,眸色漸漸幽深。
沉默在屋中蔓延,偌大的膳房裡,只剩他二人靜靜對峙。
程復涼涼掃她一眼,語帶戲謔:「若是我不放呢?」
屋子裡靜得彷彿能聽見針落地的聲響。
「堂主!」
一個手下匆匆忙忙闖進見,許是感受到氣氛不對,在二人面前頓了頓,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不知該不該開口。
「何事?」程復聲音冷冷,銳利的眸子仍緊緊盯著竺幽。
「韓無期來了。」
竺幽眼中立時有光芒閃過,漆黑的眼眸亮如繁星。
程復唇角勾起一個笑,仍看著她一字一頓地問:「若是我不放呢?」
竺幽卻已擺擺手跑了出去,週身鈴鐺迎風而響,分外動聽。
那手下在一旁惴惴地站著,堂主的臉色好像更難看了幾分,可是話說這女人來了之後堂主的威嚴好像屢屢被無視,嘖嘖,女人真是可怕。
韓無期在谷口等了片刻,就有熟悉的身影迎了上來。絳紅曳地紗裙,髮絲攏起,乖順垂在腦後。多日不見,並未見消瘦,膚色白皙,透著淡淡的粉紅。一雙眼亮如繁星,目光灼灼地看著他。
他有些自嘲,自己的擔心果然是多餘的麼……
可是這週身的鈴鐺是怎麼回事?胳膊上各兩個,腳上各兩個,就連脖子上也掛了一個。
「鈴鐺是怎麼回事?」
淡淡的口吻,清潤中微微帶了些磁性的音色,聽在竺幽耳中,如同天籟。
她從未有過這般體驗,在聽到韓無期這三個字時心情便激盪起來,彷彿一下子到了雲端,全身漂浮著,飄渺而無所著落。此刻她站定在他面前,一顆心終於落到實處,踏實而安好。
見她一臉茫然看著自己,韓無期眸中閃過一抹凌厲的光,變傻了麼?
一手扣住她的手腕,兩指自然而然搭在她脈上,眉峰微微皺起,正待開口,耳邊卻傳來女子柔和的嗓音。
「無期,謝謝你能來。」
他側眸,一縷髮絲被風吹起,揚在頰旁,她精緻小巧的耳垂透著淡淡的紅色,視線向前,一雙杏目似是閃著光,一瞬不瞬地看著他,坦然而充滿喜悅。
韓無期愣住了。
「你終於來了。」熟悉的陰冷聲音響起,二人回頭,程復背著手陰沉沉地走過來,眼角眉梢透著些自得,偏那眼習慣性地瞇著,雖處於陽光下,莫名讓人覺得陰寒。
韓無期眸色淡淡看向他,「用女人來要挾,程復,你就這麼點能耐麼?」
程復狹長的眼倏地一沉,唇角卻勾起一個冷冷的笑,「韓無期,我要再跟你比試。」
韓無期側眸看了看安靜站在他身側的女子,回身淡然回:「好。」
以解除竺幽身上的鈴鐺為賭注,他們約定,韓無期贏一場便解除一個鈴鐺,但若輸了,需向全江湖宣告醫仙堂的地位,從此凌駕於百草谷之上。
這樣的比試,其實很不公平。
竺幽站在一旁靜靜看兩人的比試,想起方才韓無期看向她的那個眼神,淡然的眸色下,是毫不掩飾的傲然,以及對程復的不屑一顧。
此刻他坐在陽光下,微微垂首,手搭在病人脈上安靜而專注,片刻後,眸色淡淡地為病人治療,話依舊不多,整個人沐浴在日光下,週身泛著柔和的光澤。
從一開始,她便有種信念,他一定會來。那信念模模糊糊,卻在她心裡扎根。直到見到他的一刻,那種念頭才像落到了實處。
他為她而來,那麼是否代表著,她在他心裡已經有了一定的位置。
最初的悸動已然平復,竺幽冷靜下來,將那心情歸結於終於要逃出狼窩的激動。
不遠處為病人看診的人卻突然抬起頭,朝她的方向望了一眼。她收起百轉千回的心思,眸光轉暖,遙遙向他露出一個笑容。
九場比試,程復完敗。他面上是全然的不可置信,此次比試用了與醫術大會第一輪相同的規則,比速度。
來醫仙谷求醫的人今日都很興奮,往常去百草谷求診要準備大量診金,且為那珍貴的十個名額爭搶不休,而今日,居然如此順利地就見到了聞名天下的韓無期。
與此截然相反的,以程復為首的醫仙堂人臉上皆是陰霾,一種無聲的情緒在眾人心中流淌,大家面面相覷,不敢看堂主的臉色。
程復冷著臉,沒有笑容,整個人如同寒冰,不停往外散發著寒氣。
明明在醫術大會時,他還能與他將將戰個平手的,怎麼可能。
韓無期淡淡看他,依舊是面無表情的臉,出口的話也聽不出情緒。
「服嗎?」
程復的拳緊緊握起,有那麼一刻,他想撕了他的臉,那張永遠那樣淡然,全然不將他放在眼中的臉。
「不服。」倔強而冰冷的聲線。
像是早已預料到,韓無期面上依舊沒有什麼情緒,遙遙看了竺幽一眼,她週身的鈴鐺已被卸下,不過他突然覺得她方纔的樣子……還蠻可愛。
收回不相干的念頭,他轉向程復道:「那麼我們再比試一場,若你輸了,我需要借些藥材。」
程復的眼已經赤紅,他痛恨韓無期那般自信的眼神,彷彿一切都不在他眼裡,又彷彿一切皆在他掌握。
下意識地,沉聲應:「好。」
韓無期點頭,下一場比試即刻開始。
這一次,連醫仙堂的眾人都不敢看。
結果毫無懸念,韓無期再次勝出。便是再愚笨之人也能看出,醫術大會當日是他故意相讓,他韓無期的醫術,遠遠在程復之上。
取了藥材熬好湯汁,遞給竺幽喝下,韓無期看向程復,語氣淡淡:「你得失心太重。」
程復唇角微勾,「輸了便是輸了,你不必擺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樣子對我說教。」
茶色的眸子沉靜如初,音色清潤動聽,他看著程復的眼睛,一字一句道:「那好,你已經輸了,連帶醫術大會,十一次。」
程復頓時氣悶得瞪大了眼。
一旁卻有動聽的女聲響起,打破這奇怪的氣氛。竺幽擦了擦唇邊的藥汁,驚訝地看著程復道:「誒,你眼睛睜大了還挺陽光的嘛。」
何必整日弄得陰沉沉的,讓人看了也不舒服,真是個奇怪的人啊。
程復再度瞇起眼,恨恨掃她一眼,轉而看向韓無期,音色沉沉:「我遲早會贏過你。」韓無期不置可否。
在醫仙堂吃了最後一頓飯,竺幽與韓無期啟程離開。
程復站在谷口的大樹後,換下了黑底紅紋的長袍,只一身靛青色輕便紗衣,整個人隱在陰影裡。
方圓站在他身側,有些遲疑地開口:「堂主,你真的要去?」
程復瞟他一眼,「有症狀較輕的患者你們就給治了,按照我留下的方子。」頓了頓,他咬牙切齒地看著前方越來越遠的馬車,「我就是討厭他那張臉,什麼都不在乎的樣子,我偏就不信,他能對任何事都有這麼好的定力。」
腦海中浮現出在膳房時的對話。
「死女人,你上午沒說完的話是什麼?」
程復憋了很久,到底還是問出了口。
竺幽從滿碗的肉中抬起頭,茫然地問:「什麼?」
程復更怒了幾分。「你說,若是我不放你又如何。」
「哦。」她恍然,滿臉不在乎的神情,雲淡風輕地道:「我本來想說,等我恢復了功力,定要將你吊起來打。」
程復不會武功,不同於韓無期的稍會些防身之術,他是真的,一點武功都沒有。
看著程復陡然轉黑的臉色,她安慰地笑笑,「不過現在心情好,我就先不跟你計較了。」
程復高深莫測地看著漸行漸遠的馬車,沉沉地笑出了聲。
死女人,既然你喜歡韓無期,我便幫你一把。
翻身騎上馬,他慢慢地跟上前方的馬車,心情有些愉悅。
對韓無期下毒不成,對那死女人下毒卻是易如反掌。
不過這也算不得毒,頂多算作情感發酵劑吧。
前方靜默地對坐在馬車中的二人,沒察覺到任何不對勁。
吃飽了便犯困,竺幽撐著一陣沉似一陣的腦袋,瞌睡趕也趕不走。車伕的技術不錯,馬車行得穩妥,更加快了睡意襲來的速度。
不多時,她靠著馬車壁沉沉睡了過去。
韓無期看著她緊緊閉著的眸,茶色的眸中緩緩有笑意升騰起來。
真是在哪都能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