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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四章 陰冷奇特的寺院 文 / 昌如

    宴會結束後,雪也停了,沙爾多陪伴玄奘遊覽伊邏盧城。

    踏著街道上的積雪,玄奘一面前行,一面領略著龜茲濃郁的異域風情。

    這裡是被白雪覆蓋下的一片耀眼的綠洲,一座富足的城市,集市上販賣著來自四方的貨物——稻、粟、菽、麥,饒銅、生鐵、麂皮、鹽綠、雌黃、胡粉、安息香、良馬、封牛……他的眼裡耳裡充斥著男女老幼的盛裝歌舞,寒冷刺骨的空氣中混雜著凍果子的清香和烤羊肉的腥膻之氣。

    「龜茲是個富裕的國家。」沙爾多自豪地說道,「法師住在這裡,需要什麼,這裡都可以給你滿足。」

    玄奘苦笑著搖了搖頭,他很想問一問,讓伊塔去跳舞,你做父親的放心嗎?話到嘴巴還是嚥了回去,人家父親都啥話沒有,自己又何必「鹹吃蘿蔔淡操心」呢?

    遠處傳來嬰兒的啼哭,聲音十分淒厲,像是在忍受極大的痛苦,玄奘不禁皺起了眉頭。

    「大概是誰家的孩子,頭上剛被押上木板,所以哭得厲害。過幾天就好了。」沙爾多向他解釋說。

    玄奘心中一痛,他知道,這是龜茲獨特而古老的習俗——貴族子弟出生時,都要用兩片薄薄的木板夾住腦袋,慢慢地把頭夾扁,這樣,以後就能夠明顯區分出他們尊貴的地位了。

    這個習俗實在令玄奘感到心悸,偏偏又無可奈何。真不知當年的龜茲國王是怎麼想的,竟然用如此殘酷的方式來維持王國的秩序。

    想必那國王是個極其注重等級的人,視貴族尊嚴為至高無上的目標。可惜他的等級是建立在對嬰兒的殘忍上。兩個木板夾在柔軟的頭上,再用繩子綁緊,這便是為高貴的身份所必須付出的代價嗎?

    索戈就付出過這樣的代價,他為此感到自豪。他從秣和城逃到龜茲,穿著奴隸的服裝上殿面王,什麼都不用說,只要看一看那扁平的頭顱就知道他的身份了。

    但是玄奘還是覺得難以接受,嬰兒的啼哭聲猶在耳際,他摀住耳朵,匆匆逃回寺院,想著這孩子就這樣在哭聲中長大,心裡就覺得萬分難過。

    令他感到欣慰的是,那場宴會後不久,龜茲國王蘇伐疊便派遣使臣出使唐朝,並晉獻了一批良馬,希望以此來撫慰大唐帝國,換來太平。

    玄奘舒了一口氣,不管怎麼說,從離開長安到現在,龜茲是他呆著最舒心的地方了,沒有官方的通緝,沒有國王的強行挽留,沒有刁難,更沒有奇怪的人來栽贓陷害,還有什麼不滿意的呢?

    在龜茲穩定下來後,玄奘叫弟子們呆在昭怙厘寺裡,自己獨自策馬出了王城西門。

    西門的道路兩旁果然有兩尊巨大無比的立佛像,雖不足百尺,卻也有**十尺高。立像的前面,是一片被白雪覆蓋住的巨大的廣場。

    「想來,這就是那位馬車伕所說的,舉辦行像節的大會所了。」玄奘勒住馬,四處觀望著。

    他並不為自己錯過了那場盛會而感到遺憾,世間萬事萬物都講個緣,無緣是不能強求的。

    他此刻出城,也不是專為看這兩尊佛像和大會所的,而是要前往阿奢理兒寺參訪,順便路過此地。

    阿奢理兒寺曾是昔日鳩摩羅什大師住過的地方,而它現在的住持,便是在國王的歡迎宴會上居於首席之位,曾遊學天竺二十多年,對聲明學最有心得,並號稱「獨步」的木叉鞠多長老。

    天色還早,道路上空無一人。雖然大雪已停,但俗語說:「下雪不寒雪後寒」,那透骨的寒風,捲起地上的雪粒撲面打來,逼得人們只能蜷縮在溫暖的泥屋裡。

    騎在馬上,玄奘不禁想起昨天在沙爾多家作客時,聽到的關於阿奢理兒寺的很多故事——

    「阿奢理兒,它的意思是奇特,那裡是整個龜茲高僧最多的地方了,寺中有很多年高德勳、學識淵博、才能出眾的人物,以至於遠方的俊秀之士都紛紛投奔到這裡來。他們在此精勤不懈地修行,國王、大臣、士大夫、百姓、甚至豪強,則為他們提供飲食、衣服、臥具、醫藥等物,不令其匱乏。時日越久,敬意越深。」

    聽了這番話,玄奘深感敬慕:「阿彌陀佛。如此殊勝之地,玄奘定要前去參拜。」

    一旁的伊塔卻對另一件事感興趣:「奇特寺?這個名字可真夠……奇特的。」

    「此名緣於一個傳說。」沙爾多道。

    「什麼傳說?」伊塔很喜歡聽故事,立即發問。

    沙爾多猶豫了一下,說道:「這個故事,女子不能聽。」

    伊塔嘟起了嘴。

    見此情形,玄奘笑了笑,起身告辭。

    沙爾多送他出來,一直將他送回昭怙厘寺,路上,他給玄奘講了關於阿奢理兒寺的一個奇特的傳說——

    「法師知道,這個國家的國王對三寶一向是備極禮敬的,很多年來一直如此。當初有一位先王,他發願雲遊四方,瞻禮佛祖的聖跡。臨行前,命自己的胞弟代他主管國事……」

    王弟受命後不久,獻給了國王哥哥一個密封的金函。

    國王問他:「這是什麼?」

    王弟回答說:「這是一件極為重要的東西,但必須要等大王返駕之後,才能打開觀看。」

    於是,國王便將金函交付有關主事官吏,命他隨軍保管好這件東西。

    然而等到國王回國後,卻聽到了謠言,且句句指向王弟。有人說:「國王命令他監國,可他卻**宮

    中妃妾。」

    國王聽到後大怒,不由分說,便要對弟弟嚴刑懲處。

    面對突如其來的災禍,王弟從容答道:「臣不敢逃避罪責,但請大王開函一看。」

    於是國王打開金函,裡面竟是一具被割斷了的陽根!

    國王吃了一驚,問道:「這是什麼東西?你想說明什麼?」

    王弟回答說:「大王當初雲遊四方,命臣弟攝理國家事務。臣害怕遭受讒言之禍,所以用自宮的方法來表明心意。如今果然應驗,願大王明察。」

    國王聽了這話,對弟弟深懷敬意,處罰了那些亂嚼舌根之人,從此兄弟之間的眷愛之情愈加深厚,王弟可隨意出入後庭,國王對他也無所限制。

    聽到這裡,玄奘感歎不已:「謠言的力量竟如斯之大,可以迫使一個男人通過自殘的方式來證明自己的清白。由此可見你們龜茲國的朝廷中人心叵測,古已有之。」

    沙爾多點頭道:「正是如此。便是現在,朝廷之中也常會出現一些誣陷倒告之事,令人防不勝防啊。」

    「謠言都是從妄想執著中來,從貪嗔癡中來,」玄奘道,「倘若修習大乘佛法,奉行十善,相信會有所改變的。」

    沙爾多笑著搖頭:「人心難測啊。法師你修大乘,別人不修;你行十善,別人不行,或者打著修行的旗號行魔事,專跟你做對,奈何?」

    玄奘道:「一個人懷有貪婪、嫉妒、嗔恨之惡念,對周圍人就會產生影響。心量大的影響的範圍就大,心量小的影響的範圍就小;善心也是如此,一個人若是善心清淨,就能對周圍世界起到善化的作用,你一念清淨,周圍犯貪心、嗔念的人也會跟著調伏下來。這就叫做德化一方。」

    沙爾多道:「我等凡夫哪有這個能力?還是那位王弟料事如神啊,知道必定有人會拿女人說事,因而提前做了防範。後來的事情沒有超出他的想像,也沒有突破他的防範,他那一刀算是沒有白割。」

    「只是這麼做划得來嗎?」玄奘問,「他的王兄只是出去雲遊,讓他暫時管理一下國家,回來後就又將權力收回了。而他為了證明自己的清白,卻要付出這樣的代價。證明了之後又如何?他還是要面對自己的生活,痛苦將一直纏繞著他,讓他在失落和傷感中打發掉一生。」

    「法師說的是,」沙爾多笑道,「若這個故事到此為止,倒也沒什麼奇特的了。」

    「哦?後來又有什麼奇特之處了?」玄奘問。

    沙爾多道:「這之後有一天,王弟在路上遇見一個男子,趕著五百頭牛,要去騸割。王弟看後久久深思,這些和他有著同樣不幸的生靈的遭際使他倍加感傷。他想,我現在形體虧損,難道不是因為前世的罪孽造成的嗎?於是,他拿出財寶贖取了這一群牛。由於慈悲的力量,他的形體居然又完具了。也因為如此,從此他便不再入宮。國王對此感到奇怪,就去詢問他,王弟敘述了事情的始末,國王深感奇特,於是便建立了一座寺院,命名為阿奢理兒寺,以表彰王弟的完美操守,使他流芳後世。」

    這個完美的結局讓玄奘長出了一口氣,但他想,世人面對謠言的時候是否也必須付出如此慘痛的代價呢?當他們不得不為證明自己而付出代價時,又是否會有王弟這樣的幸運呢?

    在玄奘看來,與其把希望寄托在如此「奇特」的神力上,他倒寧願嘗試著用佛法去拯救人心。

    不管怎麼說,這奇特的故事令玄奘對那座以「奇特」為名的寺院產生了濃濃的好奇心。

    阿奢理兒寺位於王城西北,這裡果然庭院寬敞,即使是露天的佛像,都裝飾得極為細緻精巧,令人歎為觀止。

    踏進寺院大門,玄奘依禮數先去拜訪本寺住持,當地的佛教領袖木叉踘多。

    或許是因為剛剛雪停,而玄奘來得又早的緣故,這座著名的寺院帶給他的第一感覺竟是異樣的冷——天冷、地冷、風冷、人更冷。

    莊嚴宏偉的阿奢理兒寺就被包裹在這樣一股濃濃的陰冷之中。

    聽玄奘說明來意,一位老僧面無表情地將他帶到木叉踘多的住處。

    沙爾多說得不錯,這裡的僧人大多年高德劭,且看上去威儀齊整,嚴肅敬穆,令人生敬。但不知為什麼,他們似乎並不歡迎這位來自東方的同修,特別是住持木叉踘多,其傲慢與淡漠,更是令玄奘感受到了一種深深的敵意。

    雖然覺得有些奇怪,但玄奘依然不以為意,他生性謙遜淡泊,對有學問的人有一種發自內心的敬重。木叉踘多曾經在天竺留學二十幾年,各種經均有涉獵,尤其擅長梵語,回到西域後又受到龜茲國王和民眾的極度崇敬。有才之人大多自負,這也不足為奇。玄奘想,既然自己此次前來專為拜訪求教,自然也就不必在乎對方傲慢的態度了。

    「弟子玄奘,見過大師。」面對端坐在蒲團上的木叉踘多,玄奘雙手合什,深施了一禮。

    木叉踘多翻了翻眼睛,漠然地看著眼前這位來自東方的青年法師,簡直不敢把他同那位傳說中的高僧聯繫起來!玄奘的神情恭敬而又平和,披在身上的深色袈裟上還掛著雪珠,英俊的面容上有著風霜雨雪的痕跡,而那雙明亮的眸子卻又如赤子般清澈單純。

    看上去的確不凡。木叉踘多心想。

    但同他在西域的名望以及人們對他的崇敬相比,又實在是太年輕了。

    最重要的是,這樣一個僧人,就算他一生下來就習經,又能有多少佛學修為呢?他憑什麼受到各國君王的尊崇和禮遇?

    「法師是要去

    天竺嗎?」停了一段時間,木叉踘多終於開口問道。

    同第一次見面時一樣,他說的依舊是梵語,聽起來同波頗蜜多羅所說的中天竺梵語很相似,令玄奘頗感親切。

    於是他也用梵語,恭恭敬敬地回答道:「正是。」

    這位木叉踘多大師也去過天竺,當年的他,一定也同我一樣,因心中疑惑難解而遠赴佛國的吧?這次有這麼好的機會,我可要好好地向他請教。

    他卻不知,此時木叉踘多的心裡卻是另外一種想法——你這小輩才多大年紀,就要去天竺求法?現有的經書你都讀完了嗎?

    「去天竺學經?」他緩緩地問。

    「是。」玄奘答道。

    兩人四目交錯,玄奘漆黑的目光恭敬中帶著幾分熱切,木叉踘多灰色的瞳仁卻是冷漠中透著幾分輕視。

    「若是為學經,就不必去天竺了,」木叉踘多聲音舒緩,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口吻,直截了當地說道,「龜茲的佛經教義,戒律儀軌都取法於天竺,僧人們所誦習的經教律儀,也全都依據原。老僧這阿奢理爾寺裡,《雜心》、《俱捨》、《毗婆沙》一切皆有,你在這裡把它們學完,就足夠受用一輩子了,何必多此一舉往西方跋涉,去受那份艱辛呢?」

    聽了這話,玄奘不禁一愣,隨即問道:「這裡有《十七地論》嗎?」

    他相信木叉踘多所說的話,這裡的僧人誦習的經大部分都是梵原典,也知道所謂《雜心》、《俱捨》、《毗婆沙》等書,都是小乘說一切有部的經典著作,而龜茲一直以來,流行的就是這些。莫非阿奢理爾寺裡有大乘佛典?

    這當然不是沒有可能的,木叉踘多畢竟在天竺留學多年,說不定,他真把梵版的《十七地論》帶回龜茲也未可知呢。

    想到這裡,玄奘心中竟湧起一陣激動——若果真如此,自己就不用為可汗封路而著急了,乾脆先在龜茲住上一年半載,把這部大經學透了再說。說不定學完之後,凌山商道也就開了,到那時再走不更好嗎?

    這個計劃實在是太完美了!他正在心裡盤算著,卻聽木叉踘多不屑地說道:「何必讀那些邪書?真正的佛門弟子是不讀這些東西的。」360搜索.行者玄奘更新快

    這個回答實在是令玄奘感到意外,滿腔的熱情被人兜頭潑了一盆冷水,立刻覺得渾身冰冷,原本發熱的頭腦也因此清醒了下來。

    這就是龜茲國最受人尊崇的高僧麼?玄奘簡直不敢相信,在這個誕生並培養了鳩摩羅什大師的地方,在這個西域佛學最昌隆的地方,一個佛教領袖,最受人敬仰的高僧,胸襟竟是如此的狹窄,容不下別派學說!

    玄奘知道龜茲流行小乘佛法,木叉踘多信奉小乘,這本無可厚非。然而佛陀說過,佛法有八萬四千法門,任何法門都是平等無二的。所有的施設方便,都只不過是為了令不同根器的眾生切入正知正覺,究竟選擇哪種法門,要看個人。玄奘萬萬沒有想到的是,一個高僧竟然對佛陀經典口出褻瀆之語,並且是以這樣一種傲慢的態度,對待一位前來求學問道的人!

    「《雜心》、《俱捨》、《毗婆》等論,中土皆有,玄奘少年時便曾讀過。只是覺得它們所論述的佛理粗疏淺顯,非究竟說,心中頗覺遺憾。正因為這樣,玄奘才打算西行天竺,學習大乘佛教中的《十七地論》。此論乃是後身菩薩彌勒的啟示,國師竟視其為異端邪說,難道就不懼無底枉坑麼?」

    聽到這清越而又冷俊的聲音,木叉踘多意外地抬起了頭,兩雙眼睛再次相對,玄奘深黑色的眼眸中已經沒有了恭敬和熱切,代之以如月般的清冷。

    木叉踘多心中一滯,這不再是一個求學者的目光!

    他這才突然意識到,眼前這位青年法師,是一個跋涉了千山萬水,經歷了千難萬險才到達這裡的人,他既謙遜又剛毅,既灑脫又執著,自己又怎能小瞧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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