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奘停住了腳步,他聽出來,這正是阿提拉的聲音!
他立即回身上馬,可是已經來不及了,數十名赫羯武士從兩旁衝出,將他們團團圍住!
原來,不肯甘心的阿提拉竟然派人分別守在魔鬼城的幾個出口處,一見他們出來,就上前攔阻。
看著眼前策馬圍上來的赫羯武士,玄奘心中暗暗吃驚,雖說阿提拉這樣守著,兵力分散,這裡並沒有太多的人,但也絕不是他們兩個能夠對抗的。
「你們兩個,居然能從魔鬼城裡走出來,真是不簡單哪!」阿提拉冷冷地說道。
「這是佛陀的保佑,」迦彌羅並不覺得有什麼可懼怕的,她騎在馬上,聲音清脆地說道,「你們的靈主打不過暴龍,更打不過雪山女神,至於佛陀,那就想都不要想了!」
阿提拉的臉色變得越來越難看,身體也在微微地顫抖。
玄奘對迦彌羅這種擺明了故意氣對方的做法很不以為然,但他並沒有說什麼。
「靈主啊!」阿提拉仰天祝禱,「今日若不能殺了這兩個魔鬼的信徒,把他們的頭顱敬獻到靈主面前,弟子就只能以自己的身體來獻祭了!」
說完這話,他的眼中殺氣熾然!
玄奘心裡明白,此時的阿提拉已經破釜沉舟,他們不可能同時活在這個世上!
他的腦海中飛快地閃過好幾個脫身的辦法,都被他自己否決了。
對方的身邊已經聚集了數十個人,而他只有一個人,身上有傷,又不會功夫,加上數日未食,身體極度虛弱,如何能帶著迦彌羅逃出去?
這時,迦彌羅卻突然扭頭,笑盈盈地問道:「玄奘哥哥,你瞧這個朝自己臉上吐唾沫的人,莫名其妙的,又要拿自己的身體來獻祭了,真有趣!他為什麼總跟自己過不去?」
聽到這清脆好聽的話語,阿提拉不禁一愣,我何時朝自己的臉上吐唾沫?這又怎麼能辦得到?
正想著,卻聽玄奘溫和地答道:「沒辦法,這世間總是有人,喜歡和自己過不去。這大概就是佛陀所說的可憐憫者吧。」
這句「可憐憫者」讓阿提拉更加惱怒,握刀的手竟有些微微發抖。
「你們這兩個魔鬼,我要讓你們為你們的話後悔!」他咬牙切齒地說道。
「有什麼好後悔的?」迦彌羅天真地問道,「左右不過是死嘛。」
她說得很輕鬆,就像和人撒嬌一般,天光映在她的眼中,那雙深藍色的眸子活像一對波光蕩漾,澄澈透明的湖泊,在長長的睫毛下溢著醉人的神采。
阿提拉一時竟覺得有些心蕩神迷。
不!他在心裡大聲對自己說,她是魔鬼的子孫,是不能留下來的!我不能對她有任何亂七八糟的想法。
他努力控制住自己的心緒,冷冷地說道:「死跟死是不一樣的。不過,這麼漂亮的女孩子,我本來是想留下的。唉,真是可惜……」
說到這裡,他竟遺憾地搖了搖頭。
「多謝誇獎。」迦彌羅大大方方地說道。
阿提拉怒哼了一聲,這時一個武士跑來稟報道:「阿提拉,坑已經挖好了。」
「好!」阿提拉點頭道,「你們兩個給我下來!」
「為什麼要下來?」迦彌羅成心惹他生氣,「我們喜歡呆在馬上!」
「那你們就呆著吧,」習慣了這個女孩的頂牛,阿提拉反倒不生氣了,「來人,先把他們的馬給我射翻!」
玄奘心中不忍,趕緊說道:「別,我們下馬就是了。」
他知道馬在西域人心中的重要性,不管是國家正規軍還是馬賊都需要它們,阿提拉自然也不會例外。如果他和迦彌羅乖乖地下來,對方自然不會多此一舉地去射殺一匹馬。
果然,玄奘剛把迦彌羅扶下馬,旁邊就有人過來,將馬牽走了。
阿提拉揮舞著手中的彎刀,立即有七八個人過來,將他們兩個押到一個剛剛挖好的深坑面前。
玄奘有些無奈地搖了搖頭,看著對方紅得冒火的眼睛和手中閃著寒光的刀,他放棄了向阿提拉講經說法,期望他能回心轉意的打算;也放棄了懇求他只殺自己,放過迦彌羅的打算。
沒辦法,有些事情,是不能攀緣的。
在赭羯武士們閃著寒光的馬刀逼迫下,玄奘扶著迦彌羅慢慢下到一個深坑裡,盤坐了下來。
「玄奘哥哥,」迦彌羅盈盈一笑,道,「你剛剛跟我說過,除非你死了,才能留下來。想不到這麼快就應驗了。」
玄奘心中歎息,這是上天不讓我去佛國,為東土眾生取得佛法嗎?
武士們團團圍在坑邊,在阿提拉的主持下,一起念誦起來。
「玄奘哥哥,你能聽懂他們念的是什麼嗎?」迦彌羅好奇地問。
玄奘搖了搖頭,西域地區的語言很複雜,特別是祭祀用的語言,常常會很生僻。在長安,他雖然學了很多胡地的語言,卻沒有涉及這個領域,自然弄不懂這些人念的是什麼。
再說到這個時候,也沒有弄懂的必要了。
武士們的聲音越來越急,伴隨著手舞足蹈的肢體語言,到後來,他們用力跺起腳來,坑邊的沙土被震落下來,落在坑中兩人的頭上,肩上
……
迦彌羅晃了晃腦袋,將落在頭髮上的沙土抖了下來。可是緊接著又有更多的土落下來,粘住了她的頭髮,她有些懊惱地說道:「好髒啊……」
玄奘平靜地說道:「泥土是乾淨的,比大王想像得要乾淨得多。人的身體本就是地、火、水、風四大合和,回歸泥土正是最好的歸宿。」
「不是還有極樂世界嗎?那才是最好的歸宿吧?」迦彌羅問道。
玄奘笑了笑:「極樂世界是神識要去的地方,這副皮囊卻是娑婆世界借給我們暫住的,走之前自然要把它留下來,就讓它回歸泥土吧。」
迦彌羅還是有些鬱悶:「如果這副軀殼必須留下的話,我寧願把它交給雪山女神。玄奘哥哥,你說,雪山的那邊是什麼?」
玄奘沒有回答——雪山的那邊,自然是離佛國更近的地方,只是,那裡究竟有什麼,今生今世,他是無緣得見的了。
坑上眾武士的祭祀舞跳得越來越熱烈,看上去已經到了尾聲。
迦彌羅盼著能在臨死前多看一眼這個世界,她四處張望著,只可惜坑太深,使她只能看到四壁和天空。
「玄奘……哥哥……你……你看……」這小女王不知被什麼東西嚇到了,身體發起抖來。
「怎麼了?」玄奘問。
「那裡……」迦彌羅伸手指了指土坑的邊沿。
順著這小女王的手指和目光,玄奘看到那裡竟有半顆乾枯的頭骨。
這個人可能是自然死亡後被埋在這裡的;也可能是走到這裡遭遇風暴被掩埋;還有可能是被野獸吃掉、被人殺掉,或者是別的什麼原因……他一定不會想到,若干年後,會有兩個人和他埋在一起。
「別怕,」玄奘安慰她道,「他可能跟我們一樣。這也算是一種緣吧,只可惜我們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
「他也不知道我們叫什麼名字……」迦彌羅小聲說道,想到自己有一天也會變成那個樣子,而且這一天顯然已經不遠了,她的身體又抖了起來。
看著像小雞一樣虛弱的女王,玄奘心中不禁升起了一股憐惜,甚至,一股憤怒,冰冷的目光投向坑外那些跳動的武士。他不明白,究竟是什麼原因要讓他們對這樣一個女孩子下毒手。
「迦若別怕,」他的聲音溫和緩慢,勸慰道,「不會很痛苦的。」
迦彌羅心頭一熱,每次聽玄奘喊自己「迦若」,她都有一種甜蜜的感覺,這一回也不例外。
她柔聲說道:「我不怕,我剛才不過是被那個骷髏嚇了一跳。玄奘哥哥,有你在我身邊,我什麼都不怕。」
「是嗎?」玄奘衝她笑了笑。
這溫暖的笑容讓女王心中最後一絲恐懼也蕩然無存,她甚至覺得,自己先前的害怕有些滑稽。
這時,簡短的祭禮已經結束,阿提拉一聲令下,數十名武士一起動手往下填土。
迦彌羅輕歎一聲,不斷下落的泥土很快便將她的下身掩埋,她心中雖無恐懼,卻隱隱升起幾分遺憾——早知如此,還真不如呆在魔鬼城裡,安安靜靜地死去呢。
在她身旁的玄奘雙手合什,默唸經,冰冷乾燥的泥沙朝他迎面撲來,他卻似渾然不覺。
阿提拉站在坑邊,狠狠地瞪著他們:「你們這兩個魔鬼,到地獄裡去吧!」
說罷一揮手,上面的泥沙落得更快了。
迦彌羅並沒有再理會這些,她抓緊這最後的時間,盡情地想像:「我們兩個的皮囊埋在一起,很多年以後若是被人挖出,說不定他們會以為我們是一對夫妻……」
這麼一想,臉上竟然有些發熱,忍不住偷眼看了看玄奘。
他的雙眸安祥寧靜,如同她清晨見過的那條小溪。剛剛升到頭頂的日光照在他的身上,更襯得其肌如玉,眸如星,令人感到一種難言的灑脫和清淨。
迦彌羅的心中突然湧起一種感激之情——此生能和玄奘哥哥死在一起,這實在是雪山女神對自己的成全!
又或者,這是佛陀的安排?
「玄奘哥哥,你死後會去什麼地方?」她忍不住輕輕推了推玄奘,小聲問道。
「嗯?」玄奘沒有想到都這時候了,這小姑娘居然會想到這個問題。
他想都沒想就回答:「玄奘想去彌勒菩薩的兜史羅天,親見菩薩,學習《十七地論》。」
迦彌羅驚奇地看著他:「你想去就能去嗎?」
「當然,只要你不搗亂。」
「我自然不搗亂,可是,我想跟你去同一個地方,可以嗎?」迦彌羅大大的眼睛裡閃動著純真的光。
「這個,玄奘可幫不了大王,」他說,「大王若真的想去,現在就開始皈依佛門,至誠念誦彌勒聖號。」
「我願意皈依,」迦彌羅趕緊說道,「可惜這個地方沒有佛像,舉行不了皈依儀式。唉,我要是早點皈依就好了。」
說到這裡,她美麗的小臉上露出幾分遺憾的神情。
玄奘啞然失笑:「皈依儀式只是為了給人信心。其實,只要你的心是至誠的,怎樣皈依並不重要。」
「真的嗎?」迦彌羅問,「這裡沒有佛,我也可以皈依?」
「這裡有佛,」玄奘道,
「你忘了嗎?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一尊佛。只要你心中有佛,觀世間萬事萬物皆是佛;只要你心中有法,聞紅塵千言萬語皆是法。」
「我明白了!」迦彌羅立即閉上眼睛,雙手合什,虔誠地說道,「弟子迦彌羅,誠心誠意皈依佛陀,皈依彌勒菩薩,皈依玄奘法師。」
她把頸上的佛珠取下來,在手上捻動著,低低地念道:「南無彌勒菩薩,南無彌勒菩薩,南無彌勒菩薩……」
其實她念得並不正規,正確的念法應該是:「南無當來下生彌勒尊佛」。但玄奘見她如此虔誠,也被她打動,就沒有糾正。
實際上,在這種情況下,的確不需要糾正。
此時土已經埋到他們的胸前了,迦彌羅身體嬌弱,已經有些難以支撐,她臉色蒼白,呼吸越來越粗重,但依舊勉力念著。
玄奘也覺得氣悶難耐,他閉上眼睛,也念起了彌勒聖號。
頭頂上是呼嘯的風聲,和不斷落下的越來越沉重的泥土,但他渾不在意,眼中心中只有佛號……
正在迷迷糊糊之際,忽聽得「嗷」地一聲哀嚎,這聲音竟像是阿提拉發出的!
這傢伙,又在搞什麼鬼?
玄奘停止了念佛,勉強抬起頭來,竟吃驚地發現,阿提拉正站在坑邊,他的背後赫然多了一把長箭!
他雙臂揮舞,掙扎著滾落坑中,正摔在玄奘的面前。
「阿彌陀佛……」玄奘輕輕誦了一句,便聽到一陣由遠而近的馬蹄聲。
「是……彌勒菩薩……來救……我們了嗎?」迦彌羅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有些吃力地問道。
「是大王的誠心,救了我們。」玄奘緩緩說道。
雖然他並不確定,來的這些人是否對他們有利,但眼下既然已經死定了,節外生枝便是一種希望。
赭羯武士們停止了填土,趕緊去拿武器上馬,可是遲了!一支數百人的騎兵隊伍呼嘯而來,在這茫茫戈壁中彷彿從天而降!馬上的人統一穿著褐色短褐,氈布坎肩,手中拿著弓箭短刀,將阿提拉的那可憐的幾十人沖得七零八落。
本來這些赭羯武士們打仗一向勇猛,視死如歸。但現在阿提拉中箭,不知死活,他們也就沒了戰意,紛紛策馬而逃。百度嫂索妙筆閣行者玄奘
坑邊出現了幾顆扁平腦袋,在朝下張望。玄奘有些奇怪——看裝束,這些救命的士兵顯然不是女兒國的軍隊,卻不知他們是從哪裡來的?
他曾從索戈口中得知,龜茲貴族有一種奇怪的風俗,小孩子出生以後,要用木板箍扎頭部,以求其日後頭形扁薄,他們用這種方法來區分貴族子弟和普通人。這些出現在坑邊的人都跟索戈一樣,是扁平腦袋,難道,他們是龜茲人?
外面打得熱鬧,但更多的人湧到了坑邊。玄奘的頭腦昏昏沉沉,已經難以思維,只想好好地睡上一覺,誰知剛閉上眼,就覺咽喉一緊,卻原來被一隻手給扼住了!
是阿提拉!他居然還沒有死。但他後背中箭,知道自己活不成了,猛然間看到這個神情自若的沙門就在身旁,頓時,一股強大的嗔念衝入頭腦,使他調動起全身的力氣撲將過來,扼住了那個沙門的咽喉!
玄奘吃力地睜開眼睛,正與阿提拉那雙充血的眼睛相對。他的心中並無恐懼,只是覺得疑惑——為什麼一個人的恨意可以這樣深?我們之間究竟有什麼仇恨?
迦彌羅焦急萬分,雖然知道阿提拉受了重傷,未必有力氣置人於死地,但她也知道此時的玄奘更加虛弱。她與玄奘近在咫尺,有心出手相救,偏偏自己大半截身子被埋在土裡,氣都喘不過來,實在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無奈之中,她只能焦急地喊著:「救命……救命啊……」聲音虛弱得只有她自己能聽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