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他們發現了一塊小小的,發著亮光的湖泊,湖邊沒有草,但那白亮亮的水光已經足夠吸引人了。
然而奇怪的是,雁群並未在此停留,事實上,它們彷彿對身下的這個湖泊視而不見,在其上方一掠而過,沒有一絲一毫的猶豫。
玄奘不禁皺起了眉頭。
不過,到了這個時候,人們哪裡還有功夫去管天上的鳥兒!此時這支馬隊的人們眼中全是水,高聲歡呼著,發瘋般地一擁而上。
「等等!」玄奘急忙喝止,「這水不能喝!」
「怎麼不能喝?」剛剛跑到湖邊的赤朗停住了腳步,話語間有些不耐煩。
索戈衝上前去就是一拳:「你小子竟敢用這種口氣跟法師說話!」
赤朗被打倒在地,他心中惱怒,掙扎著爬起來:「我就是問問,好好的水,為什麼不能喝?!」
「確實不能喝,」玄奘走過來,對大家說道,「你們看看湖對面就知道了。」
眾人順著法師手指的方向看去,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在那裡,幾頭野駱駝的屍體正睜著不甘的眼睛死在了湖邊。
見此情形,剛剛還在狂喜的人們頓時委頓在地,一股絕望的情緒在人群中蔓延開來。
「師父啊,」道緣委屈地說道,「再不喝點水,我覺得我可就活不過明天了。」
眾人同意地點點頭,眼巴巴地看著法師。
「這是一潭死水,」玄奘沉重地說道,「水裡有毒,連野駱駝都經受不住。所以,剛才我們見到的雁群根本就不在這裡停留。我們……」
他停頓片刻,目光從每個人的臉上掠過:「現在必須出發,上馬!」
他果斷地下達了命令,便轉身去牽赤離。
躺在地上的人只有幾個站了起來,懶洋洋地過去牽馬。
「都給我起來!」索戈朝地上的手力粗暴地踢了幾腳,「躺在這裡等死嗎?!」
沒有人願意等死,地上的人陸陸續續地爬了起來。
終於,馬隊再次上路了。
眼見離這個毒湖越來越遠,突然——
「他奶奶的!有毒又怎麼了?!」走在隊伍最後的赤日再也忍耐不住,吼叫起來,「左右不就是個死嗎?管不了那麼多了!寧可被毒死,也不要被渴死!」
說到這裡,他不顧一切地扭頭衝回湖邊趴下,狠狠地喝了好幾口。
「赤日回來!」赤朗一面叫,一面也朝著湖邊跑過去。
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不管是好的榜樣還是壞的榜樣。眾人見他們兄弟如此,各自泯了泯乾裂的嘴巴,也都發瘋似地沖了回去。
「你們幹什麼?!」玄奘驚怒交集,「都給我回來!」
只有道信和帕拉木昆回來,其他的人還在往那邊奔,他們都已經到了生命的極限,對水的渴望超過了一切。
道誠衝上前去,一手一個,將跑在最後面的兩個小沙彌揪了過來,扔在沙地上,接著又去抓前面的手力。
而索戈、帕拉木昆和普巴爾也如法炮製,摔回了好幾個。
「你摔我幹什麼?!我可沒再招惹女人!」赤朗發現摔他的竟然還是索戈,不禁紅了眼睛,他早就想找機會跟他打一架了。
「怎麼?還沒被摔夠?」望著逐漸逼近的赤朗,索戈冷冷地說道,一副要打架就奉陪到底的架勢。
就在這時,忽聽得一聲慘叫——
「嗷∼嗷∼」先前喝水的赤日捂著肚子滾在了地上,嘴裡發出野獸一般的嚎叫。
暴怒中的赤朗不禁呆住了。
接著,又有三個人在地上打起滾來。
玄奘衝上前,拉過他們的手,一個一個地把脈。
還好!由於干預得及時,大多數人都還沒來得及喝那湖裡的毒水,因此中毒的只有四個人。
而這四人中,也只有最先喝水的赤日中毒最深,此時已是口吐白沫,神志不清。
其餘的三個,吃了玄奘喂的草藥,身上又被扎上了幾針,便都沉沉地睡了過去。
眾人鬆了一口氣,帶著幾分撓幸地想,或許,他們都不會死吧?
甚至還有人舔著嘴唇,不知死活地望著那湖水,心想,就喝一小口,然後讓法師醫治一番,這樣既不會死,又解了渴,豈不兩全齊美……
也虧得道誠和索戈兩人虎視眈眈地守在湖邊,才沒人敢這麼幹。
這時天已經黑了,馬隊只得在這個冒著氤氳毒氣的地方宿營。
午夜十分,赤日再次大叫了起來,聲音極為慘烈,所有人都被他嚇人的喊聲給驚醒了。
「兄弟!你怎麼啦?」赤朗撲上前去,想要抱住弟弟,誰知此時赤日的力量極大,竟一把將哥哥摔了出去。
「赤日!」玄奘也奔上前,試圖抓住他,道誠寸步不離地跟在師父身邊,以防不測。
此時的赤日早已是神志不清,手足亂舞,嘴裡發出像狼一樣嚎叫聲。
眼見他就要傷著師父,道誠一棍將他放倒在地,玄奘終於按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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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sp;玄奘抱著赤日,讓他的頭靠在自己胸前,將嚼啐的藥草喂到他的嘴裡,然而他卻嚥不下去,口中吐著白沫,手腳抽搐,拚命掙扎著。
人們驚恐地看著這個與他們朝夕相處了大半年的同伴,在痛苦中獨自煎熬。
「法師,你救救他吧,救救他吧!」赤朗跪在地上,拚命地叩首。
赤日緊緊抓著玄奘的手,越抓越緊……
玄奘把嘴湊近他的耳邊,輕輕說道:「赤日,跟著我念,阿彌陀佛……」
赤日還在掙扎抽搐著,玄奘緊緊抱住他,閉著眼,一聲一聲地默念著:「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他聲音很輕,很慢,帶著幾分悲憫的力量,在這聲聲不斷的佛號中,赤日逐漸安靜了下來,他不再掙扎,口中輕輕吐出一句「阿彌陀佛……」,握著玄奘的手也漸漸鬆馳了下來。
玄奘依舊抱著他,一動不動,口中還在不停地誦念著佛號……
突然,「嗷」地一聲,赤朗發出了一聲慘烈的哀嚎,整個大漠都被他的這一叫聲震得顫慄起來!接著他像一頭發瘋的豹子一樣猛撲過來,想要抱住兄弟的身體。
一根長棍從斜刺裡伸出,將他拌倒在地。
「你幹什麼?!」赤朗爬起來,朝道誠猛撲了過去。
結果很自然的,再次被道誠手中的長棍放倒。
赤朗趴在地上不停地喘著粗氣,看著道誠的眼睛裡彷彿在噴火。
「赤朗,」玄奘停止了念佛,平靜地看著他,「你現在不能碰他,否則他會很痛苦。」
赤朗呆住了,喃喃地問道:「他……他不是……已經……已經……」
「不錯,」玄奘輕輕說道,「但他對這個身體的感覺還在,你不要碰他……」
赤朗重又跪倒在地,嚎啕大哭起來。
玄奘不再說什麼,閉上眼睛,繼續念佛……
「為什麼?為什麼?!」赤朗嘶啞著嗓子,邊哭邊喊,「如果是因為我做了壞事,起了壞心,老天要懲罰,那也應該懲罰我啊!為什麼死的是我兄弟?為什麼?為什麼?!!」
他不停地往沙地上撞著頭,雙拳猛砸地面,身體劇烈地抽搐著,直哭得昏天黑地……
伊塔從未見過這等人間慘事,心中正自傷感,突然感受到人群中有兩道簡直能殺死人的目光朝她射來,她抬了一下頭,正與索戈目光相對,又趕緊將目光垂下,身體禁不住發起抖來。
本來,赤日的死與她可是半點關係都沒有,可是這世上的事情就是這麼奇怪,總有不作賊也心虛的情況出現。沒來由的,伊塔的心就「突突」地跳了起來,她膽怯地縮到師父身後。
看到伊塔心虛的樣子,索戈心中更加厭惡,當即起身,走到赤朗身後,將一隻手輕輕搭上了他的肩膀。
赤朗邊哭邊回頭,索戈伸出雙臂,將他緊緊擁入懷中。
這個夜晚沒有月亮,只有幾顆孤單的星星。湖周圍寂靜極了,除了玄奘莊嚴的佛號聲和赤朗微微的抽泣聲外,什麼也聽不到。
手力們兔死狐悲,全都沉浸在一片濃濃的傷痛之中。大家誰都不說話,也都難以再入睡,只得靠著熟睡的馬匹看天上的星星。
赤朗哭得沒了力氣,居然靠在索戈身上睡著了……
直到東方發亮,玄奘才示意大家在沙地上挖一個坑,然後,將懷中身體依舊柔軟的赤日用一塊輕裘裹住,輕輕放入坑中。
他動作緩慢,小心翼翼,就像在放一件上古時期的易碎品一般。
接著,又慢慢地往他身上撒上一層薄薄的沙土……
最後,他才示意眾人可以往上填土了,自己則坐在一邊默默地為他誦經……
「可憐的赤日,怎麼說沒就沒了呢?」看著新壘的墳,安歸小聲嘟囔著,「早知道會這樣,那天真不該跟你拌嘴吵架……」
安歸說到這裡,已是泣不成聲,用沾滿沙粒的手背擦著臉上的淚水。
索戈輕哼一聲:「我就說了,出門帶個女人不吉利,一定會出事兒!你們看我說對了吧?」
他悲憤地說著,用仇視的目光看著伊塔。伊塔嚇得不敢吱聲,只好低著頭,縮在師父身後。
「你就少說幾句吧,」道信見不得伊塔這個樣子,不忍地說道,「又不是她讓他們喝這裡的水的。」
「但是她為我們帶來了不吉!」
「你怎知是她帶來的?」道信不高興了,「我還說,是那伙馬賊帶來的呢。」
「可那些馬賊早已經不在這裡了,」索戈咬著牙,惡毒地說道,「沒準兒就因為這個女人的緣故,這湖水才有毒的!」
「索戈……」玄奘抬起頭,看了他一眼,索戈這才悻悻地住了口。
「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麼東西是穩定的,只有永無休止的生與滅,阿彌陀佛……」玄奘沉緩地說道。
伊塔再也忍耐不住,眼淚撲簇簇地落了下來。
「村莊!前面有村莊!」眼尖的道通手指前方,大聲喊道。
的確,前面影影綽綽地出現了一些看上去很破舊的帳蓬,正是清晨,淡淡的霧靄瀰漫著這個小村莊,使得那些帳篷看上去若隱若現,朦朦朧朧。
在沙漠旅行者的眼中,這些帳篷就像佛國淨土中的蓮台一樣,充滿了致命的吸引力!眾人乾澀的眼睛裡發出明亮的光澤,腳下也不由得加快了步伐,拚命地衝向那個生命的聚集點。
那些大雁還是有功的,它們幫助馬隊擺脫了「鬼打牆」的噩運,使得馬隊在離開毒泉又行了一日後,終於看到了這個村莊。
說起來,這一整天對這支取經隊伍來說簡直就是噩夢!若真的找不到淡水倒也罷了,反正他們這一路走下來,也都有過忍耐飢渴的經歷。可偏偏偶爾總能夠發現一點水,卻全都是綠如青草,鹹苦難忍,根本不能飲用。有一回,道緣實在受不住誘惑,只是用舌尖嘗了一下,便不停地作嘔,幸虧發現及時,才沒有重蹈赤日的噩運。
如今發現了這個村莊,對於馬隊來說不吝於絕處逢生。否則,再過幾個時辰,不要說人,就是馬也快要倒下了。
其實,把這裡叫做村莊實在有些誇張,它充其量也就是幾頂散落的帳篷罷了。
這裡除了有很多粗壯的胡楊,還生長著一些曲曲彎彎的刺槐和許多灌木叢。幾頭髒兮兮的山羊正在啃食著為數不多的青草,幾名婦女忙著在水窖邊打水,那些水看上去色澤渾黃,污穢不堪。最新章節^-^妙*筆閣
「請問檀越,這水能喝嗎?」玄奘走上前,合掌施禮,然後指著水井小心翼翼地問道。
那婦人看了看站在她面前的被沙塵塗成黃色的僧人,什麼也沒說,只是將剛剛打上來的一小桶水遞給玄奘。
玄奘遲疑地接過了桶,小心地泯了一口——這水裡滲了沙子,並且有些苦味兒,但比路上見到的那些水可好了不知多少倍了。
最為重要的是,這是能喝的水!
玄奘立即將水桶遞給身後的伊塔,伊塔喝了一口後,又傳給道誠,道誠則直接遞給了歡信……
「這位女菩薩,」玄奘不知道對方是否能聽懂自己說的吐火羅語,他指了指自己身後的人,邊說邊比劃,「我們,能不能在這裡歇歇腳,喝點水?」
婦人再次點頭,所有的人都欣喜萬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