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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三十七章 陽光·溫泉·舞蹈 文 / 昌如

    「才八月天,難道就要下雪了嗎?」玄奘抬起頭來,果然,天空中出現了細小的雪花,一片一片地,在仰起頭視力所及的範圍內,似乎能數得清楚,一會兒便紛紛揚揚,滿眼儘是白茫茫一片。

    這是今年西域地區下的第一場雪,先行落下的雪花很快便被地面尚存的溫熱融化,無聲無息地消失了。然而漸漸地,地面變得潮濕起來,雪花們也得以維持住原狀,並在地上累積起來。

    天上的烏雲越積越厚,醞釀了許久,終於灑下一層層的雪粒子來,沙子一般大小的雪粒像一層麵粉般覆蓋了原野、山丘,牲畜的脊背,鑽進人們的衣領、帽簷,迫使人們趕緊躲進溫暖的屋裡。

    這支取經的隊伍無處可躲,他們依然在這雪塵中艱難地行進。手力們一個個嘟囔著,抱怨著變壞了的天氣,感慨道路又要變得濕滑難行了。

    由於時令尚未到冬天,因此,這場雪並不大,路面也沒有封凍,太陽一出,那層薄薄的雪花融化後,道路就變得泥濘起來。

    手力們穿著毛氈鞋,一腳水一腳泥地走著,鞋裡有了潮氣,又冷又濕的,非常不舒服,這使得他們不由得又開始大聲咒罵這鬼天氣。

    隨後,便有人由這天氣罵到了伊塔身上,說帶著個女人走路,果然晦氣。

    「就是,而且這女人還碰都不能碰,唉,這又濕又冷的天,要是能給咱暖和暖和身子……」

    「你們說什麼?!」玄奘厲聲喝道,嗡嗡的吵鬧聲立時被壓了下去。

    但有一兩個離得遠的還在小聲地嘟囔:「又不是什麼三貞九烈的女子,到了龜茲還不是要給人抱……」

    「就是,賣藝和賣身區別真的很大嗎?鬼才信……」

    玄奘輕輕歎了口氣,對於伊塔非要到龜茲去當歌舞妓,他一直感到迷惑不解。這時他忍不住看了伊塔一眼,這女子一張瓜子臉凍得通紅,縮著身子,一掃原來的潑辣性格,變得低眉順眼,乖巧多了。可能她終於意識到,自己跟著這麼一群大男人走路,無異於一隻綿羊闖進了狼窩,因此一路之上老老實實一言不發,只是緊跟在師父身邊寸步不離。

    一行人走在一個山谷之中,這裡地處風口,頭頂又沒有陽光,冷嗖嗖的風肆意地刮著,手力們牽著馬,凍得牙齒格格打戰,每個人都恨不能將頭縮進脖子裡。

    「大家走快些!出了這個山谷,風就小了。」索戈給夥伴們打著氣。

    眾人在風雪中加緊趕路,人馬噴出的白氣凝結在一起,籠罩在山谷的上空。

    道緣邊走邊喘:「慢點兒,呼,呼,幹嘛走這麼快啊?」

    「你沒聽索戈說嗎?走出山谷風就小了。」

    「那萬一他說錯了呢?」道緣抱怨道,「咱們不就白辛苦一場了嗎?」

    道信對著他的腦袋就是一爆栗:「你這個小懶蟲!這點辛苦都不願忍受。」

    玄奘轉過臉來,對這個徒弟說:「道緣,你這話倒讓為師想起了一個故事,雨中人人飛奔,獨有一秀才漫步,途中人紛紛招呼秀才快跑,秀才輕搖扇柄道,愚哉愚哉,難道前面不下雨?」

    手力們哄地一笑,心情一放鬆,倒也不覺得冷了。

    「唉,這地方到處都是水,今晚怕是不容易找到住的地方啊。」安歸哈著氣說。

    道緣立即接口道:「要是找不到住的地方,那咱們才真是『愚哉愚哉』呢。」

    「愚哉愚哉的是你,」道通笑道:「不管住在哪裡,只要有個火爐,那便是極樂世界了。想想看,火爐把衣服鞋子都烤得又乾又熱,嘿嘿,不知道有多舒服!」

    說到這裡,他跺了跺腳,臉上露出嚮往之色,彷彿已經坐到了火爐的旁邊。

    玄奘心裡一陣酸楚,這兩個小沙彌才十五六歲,他們原本應該呆在溫暖富庶的高昌,可是現在,卻不得不隨著自己來走這危險又艱難的道路,一想到這裡,他的心中就不由得愧疚難當。

    「道緣道通,」玄奘輕輕說道,「今日我們為眾生求無上正法,功德無量。這些艱辛想來都是上天對我們的考驗。」

    說到這裡,他又回過頭來,看了看那些在泥濘中一邊艱難跋涉一邊罵罵咧咧的手力們,說道:「如果你們覺得苦,就深入地觀察它,觀察你們自己當下的狀態,觀察自己的心。以這種方式看自己的內心,只有生與滅,並無常住的實體。」

    手力們跟隨玄奘這幾個月,對這位年輕的法師已經有所瞭解,特別是對於他隨緣說法的方式,一些悟性高的人已經開始照他說的觀照自己的內心了。

    一口氣走出山谷,風勢果然逐漸減弱。

    今晚只能在此宿營了。玄奘四下裡看看,這裡有一條半結了冰的小溪,溪水清澈,溪邊遍地都是礫石,稀稀疏疏地長著些大樹。

    手力們搭起帳篷,又拾了些石頭圈起來,圍成一個火塘。玄奘帶著小沙彌們拾了些枯木就開始起火做飯。

    天漸漸黑了下來,星星開始閃亮。夜晚的山風極為凜冽,玄奘命大家取出高昌王贈送的衣物,每個人都將自己裹成了粽子,鑽進帳篷裡沉沉入睡。

    誰知睡到半夜,突然又下起雨來,玄奘在睡夢中被徹骨的寒氣凍醒,才發覺帳篷內進了水,氈毯衣物什麼的都已被打得透濕,風刮得很猛,帳篷劇烈地抖動著,「啪啪」作響,彷彿就要被刮走了。

    手人們手忙腳亂地固定著帳篷,嘴裡又開始咒罵起來。

    外面突然

    傳來伊塔的尖叫聲,原來,她的小帳篷雖然夾在兩頂大帳篷之間,但畢竟太小了,難以抵禦這突如其來的狂風,被一陣大風掀了起來,在風雨中滾動著。

    幾名手力立即朝那頂帳篷追了過去。

    兩個小沙彌將伊塔扶進大帳篷裡,歡信見她渾身濕透,凍得臉色蒼白,瑟瑟發抖,心中極為不忍,忙著去翻行李,想找幾件乾燥的衣服給她。

    「大人不必費事了,」道誠歎道,「不會有干的東西了。」

    玄奘從懷裡取出火具,那些用氈布包裹著的火絨已經浸濕,所幸中間還有一點點干的,他小心地打著了火。

    空中的雨漸漸又變成了雪花,飄飄落下,而玄奘手中,那一團紅紅的火苗也終於燃燒起來,手力們發出一聲低低的歡呼。

    歡信慇勤地上前:「來烤烤火吧,伊塔姑娘,可千萬別凍病了。」

    說著,便要伸手扶她。

    伊塔已凍得難以自持,牙齒「得得」打著架,但還是勉力推開了歡信:「謝謝大人,我自己能走……」

    「你慢點……」歡信忙道,「我扶著你,唉,慢點……」

    一旁的索戈斜看了他一眼,小聲罵道:「都是這個女人,如果不帶上她,也不會這麼晦氣!」

    剛說到這裡,一股猛烈的狂風夾著白毛小雪咆哮著席捲而來,玄奘剛剛意識到不妙,就聽「撲啦」一聲巨響,頭上那頂厚厚的氈布帳篷被大風掀翻,被子、氈毯、衣服連同馬鞍瓦缽等物都被輕飄飄地吹上了天,隨風而去,人們頓時一片驚恐慌亂。

    「快抱在一起!趴在地上!」索戈在風雪中拚命扯住那頂被風掀起的帳篷,大聲喊著。幾名反應快的手力也趕緊上前幫忙。

    直到天亮,狂風才停息了下來,眾人宛如從噩夢中醒來一般,全身哆嗦著,四處尋找被風捲走的衣物,可是他們只找到了少數幾件,大部分都已被吹得不知去向。

    「不用找了,」玄奘望著眾人詛喪的面容道,「收拾行李,我們上路吧。」

    於是,一行人在清晨凜冽的寒風和飄蕩的小雪中再次上路。

    玄奘牽馬走在最前面,他的步伐依舊沉穩平和,沒有絲毫的緊張和不耐煩,這也使得這支小小的隊伍在惡劣的氣候中漸漸平靜下來,抱怨的聲音越來越少。

    行不多久,取經的隊伍便來到了一片山坡上。

    這裡地勢平坦,草厚林稀,雪不知何時停了下來,陽光暖暖地灑在金黃色的草地上,不僅融化了那層薄薄的殘雪,就連寒冷的風也似乎變溫和了,走到這裡,人馬原本沉重的腳步漸漸變得輕快起來。

    草叢裡突然冒出幾個機靈的小腦袋,那是這裡特有的倉鼠,它們見沒什麼危險,便一個個鑽出洞口,排成一隊站在洞邊曬著太陽。這些肥碩渾圓的小傢伙們用後腿支撐著全身的重量,前肢垂攤在身體兩側,任由自己淺色毛皮的腹部享受太陽的照射,圓溜溜的小腦袋靈活地轉動著,觀察周圍的動靜。一有風吹草動或人畜走近,便極快速地一個接一個鑽進洞中,有序而不慌亂。

    玄奘一邊走,一邊饒有興趣地觀察著這些小生命,陽光暖暖地照在他的身上,融化了肩頭的雪花,也使得他從身到心都開始熱了起來。他覺得此時的自己和這些草原上的小生命都是一樣的,都在盡情地享受太陽的撫摸,享受大自然的恩賜。

    赤朗卻小聲對身旁的夥伴說:「你別看這東西個頭不大,卻是肥得流油,可好吃了!要是能打上那麼幾隻,燒烤一下,嘖嘖……」說著,竟嚥了一聲口水。

    「哥,你在說什麼?」赤日不滿地問道。

    「只是說說而已嘛,」赤朗笑道,「好久沒打獵了。」

    「你以前是打獵的?」安歸笑問道。

    「也不完全是打獵的,」赤朗道,「只不過父母去世得早,我得養活弟弟,又幹不了別的活,就學人家打獵。唉,一開始可難了,大的獵物打不到,只能抓些小老鼠什麼的。有一回,我為了等一隻兔子出洞,在雪地裡足足趴了三天三夜!」

    「真夠笨的。」索戈不屑地說道。

    「你知道什麼?!」赤朗現在總跟索戈不對付,「我那時年紀還小,要不那樣,我跟弟弟都得餓死!」

    「哥……」赤日顫抖地叫了一聲,眼圈兒不覺紅了。

    聽著他們的話,玄奘不禁在心中慨歎——眾生皆苦!

    道誠走在玄奘身邊,提議道:「師父,昨晚上我們的帳篷衣物都淋濕了,你看這裡陽光充足,山風猛烈,不如就在此歇歇,曬曬行李如何?」

    玄奘點了點頭:「這是個好主意。」

    眾人興高采烈地取出昨夜在狂風中倖存的所有裝備,灘在陽光下暴曬。道緣道通這兩個小沙彌,甚至脫去了上衣,光著膀子躺在了草地上。

    「真舒服!」道緣誇張地說道。他本想把褲子也脫掉的,但看了看遠處的伊塔,終於還是忍耐住了。

    沒過一個時辰,昨夜那些被雨淋濕的帳篷、衣物就都在太陽下曬得乾爽噴香,人們的心情也如這陽光般燦爛起來。

    不遠處,有一眼山泉正咕嘟咕嘟地往外冒著泉水,在它的周圍形成一個不大的水潭,上面飄浮著一層氤氳的白氣,幾朵被風吹過來的野花靜靜地飄浮在上面。

    玄奘走上前,掬了一捧水喝,只覺得這水暖暖的,甚至有點偏燙,倒像是被什麼人燒過似的。難道,這竟是一口溫泉?他忙招

    呼眾人過來。

    道緣跑到師父身邊,將一隻手朝水裡伸去,剛觸到泉水,就忍不住大聲歡呼起來,不顧一切地脫去褲子,赤條條地跳入水中。看著身邊那些好看的野花簇擁著自己,這個小沙彌開心極了!

    道通也有樣學樣,把自己脫得光光的扔了進去。接著是手力們。原本平靜的水潭,頃刻間變成了一個煮餃子的大湯鍋。

    伊塔見這些男人們如此放肆,早躲得遠遠的。

    「真暖和啊!」赤日用力撲騰著水,興奮極了,「就跟進了熱灶膛一樣,渾身都透著舒坦!」

    「哈哈,這就叫做『苦盡甘來』啊。」安歸說。

    「法師,快下來!」索戈沖坐在山坡上的玄奘喊道,「這水可舒服了!」

    玄奘只是淡淡地一笑,搖了搖頭。他現在坐的這個位置視野很好,既能看到在水潭裡撲騰的沙彌和手力們,也能看到山後不遠處,正獨自采著野花的伊塔。

    西域是美麗的,也是危險的,不管怎麼說,他絕不能讓這個女孩子離開自己的視線。

    「師父——」伊塔手捧一束野花,像一隻小鳥一樣飛了上來,「給你!」

    玄奘道了聲謝,伸手接過,娥黃色的小花,開得極為嬌艷,細細的莖桿支撐著花朵,在風中一顫一顫的。

    「太可惜了。」他輕輕說道。

    伊塔笑了:「師父不必心痛,這種花這山坡下面多得是,你看——」

    她就是不指,玄奘也早已看到,雖然飄過了第一場雪,但那一片片娥黃色的野花仍倔強地開著,用自己卑微的生命向大自然展示著它們的存在。

    「生命,都是可敬的。」玄奘感歎道。

    伊塔忽閃著一雙大眼睛,目不轉睛地看著師父,突然說道:「師父,伊塔跳舞給你看好不好?就在那個窪地裡跳,只有師父一個人能看到。」

    玄奘搖搖頭:「為師不想看,你也別跳了,省點力氣好趕路。」

    「可我喜歡跳,」伊塔執拗地說道,「好久沒跳了,可憋死我了。」

    說到這裡,也不管師父同不同意,逕直張開雙臂,跑下了山坡,身上那件雍腫的氈袍被她隨手脫下,拋在了草地上。

    「當心凍著!」玄奘喊道。伊塔回過頭,給了他一個甜甜的笑容。

    現在,她只穿了一條貼身長裙,裙間露出修長的雙腿,顯示出一個少女妖嬈的身材。

    站在山坡下的伊塔輕舒雙臂,跳起舞來,強勁的山風吹來,使得她雪白的肌膚漸漸變得紅潤起來,看上去極富彈性。此時的她,不再是那個一路之上低眉順眼的弱女子,她週身散發出一種蓬勃的活力,彷彿漫漫苦旅中突然出現的一股噴薄的甘泉。行者玄奘妙筆閣

    玄奘看著看著,不禁有些呆了。

    伊塔縱情地舞蹈,如春天花叢裡上下飛舞的蝴蝶。那頭深棕色的長髮隨著她身體的動作飄飄舞動。

    她開心極了,許久沒有這麼放縱了。

    這個無垠的天地是她一個人的舞台,也只為一個人演出,那樣的瀟灑無拘,如清蓮臨風,靈秀飄然。

    「真美!」玄奘想。他第一次覺得,這女孩子既然如此喜歡舞蹈,又這麼有天份,一輩子跳下去其實也沒什麼不好。

    當然,這得有個前提,她必須是安全的。

    可是,她能安全嗎?玄奘無奈地搖了搖頭,為這個世界的骯髒感到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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