寢宮後的花園的確很美,月輝隔著葡萄籐葉灑下來,落在地上,組成了一個迷幻的圖案。
玄奘面對月光,虔誠祈禱:「弟子玄奘,一心西去求法,這一路蒙佛陀慈悲加護,方才到此。弟子誠心祈請佛陀加被,讓弟子遠離一切阻礙,繼續西行。」
「哎喲——」一個女子甜膩膩的聲音突然傳了過來,「這樣美麗的月夜,玄奘法師還在做功課嗎?難道慈悲的佛陀,就連這一點點良辰美景也不許他的弟子享受嗎?」
玄奘轉身就走,他不用回頭也知道來的人是誰,那個美麗到媚骨的龜茲王妃。
「法師為什麼要走呢?」那個柔膩的聲音又說道,「難道見到有人在苦海中掙扎,也不肯施以援手嗎?」
玄奘只得停住腳步,回轉頭默默地看著她。
面對著年輕法師沉靜淡然的目光,阿依那王妃毫不躲閃地迎了過來,碧藍色的眸子清朗明澈,坦白直率,為她絕世的姿容增添了孩童般的純真。
「我現在覺得,有一股魔鬼的力量正附著在我的身上,我心裡害怕極了。大智的法師,請您用你無上的智慧和力量幫助我,給我一個純淨的解脫吧。」她邊說邊微笑著,走了過來。
「貧僧現在還沒有這個力量,」玄奘合掌道,「只有佛陀的教義才能使王妃得到解脫。所以,現在就請王妃回到自己的宮殿,打開一卷佛典,靜靜地讀上幾遍吧。」
阿依那王妃笑著搖頭:「那些崇高的佛典我讀不懂。像我這樣的女人,是不容易勘破這重重磨難的。」
說著話,她已經來到了玄奘的身邊:「尊貴的法師,看到那邊那股清冽的泉水了嗎?多美的清泉啊!來吧,我們去坐在那裡,法師再向阿依那宣揚一回佛陀的教義,讓那些崇高的教義,能夠照耀到阿依那的心裡,好嗎?」
玄奘心中喟歎,魔障啊魔障,難道佛陀非要用這種魔障來考驗他的弟子嗎?
阿依那今日特意好好妝扮了一番——她身著一襲半透明的紫色長裙,裙上幾隻美麗的孔雀彷彿在迎風舞動,足登一雙鑲著金色花邊的紅色短靴。一頭烏黑的長髮被編成了數十條細細的辮子,中間穿插以乳白色的珍珠,頭頂則插著一個用紅寶石串製成的半月形髮飾,中間鑲嵌了一塊小巧的紫水晶,如一顆熟透的葡萄,散發著幽幽的光芒。
天然的美貌,再配上這副精心的裝扮,竟使得月光下的阿依那有了一種極不真實的感覺,渾身都透著一股朦朧而又神秘的美。
阿依那堅信,自己的魅力無人能夠抵擋。
然而她錯了,她忘了此刻站在他面前的是一個高僧。雖然還很年輕,但畢竟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在蜀地的毛頭小子了。
面對這個熱情而又嬌媚的西域女子,玄奘安詳地說道:「王妃,貧僧可以向你宣揚佛陀的妙諦,不過不是在這裡。」
「哦?那是在哪裡呢?」阿依那嬌柔地問道。
她的眼中帶著笑,一眨不眨地望著玄奘——這真是個英俊的男人!清秀中帶著幾分硬朗,帥氣中又夾著一絲溫柔,而在那溫柔與帥氣中,卻又有著屬於他自己的獨特的空靈之氣!
她不得不承認,她已經被他迷住了。
而且,不同於公主紜姝的是,她在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就已經發現了這一點。
「尊貴的法師,你看今晚的月亮多圓啊,就像佛陀的光輝一樣,不是嗎?」
她把身體又靠近了些,眨動著水藍色的大眼睛,細密纖長的睫毛就像小扇子般一閃一閃。
玄奘搖了搖頭:「王妃你錯了,月亮不是圓的。」
「是嗎?」阿依那依然是一幅甜膩膩的表情,她略抬了下頭,望著天上那輪如銀盤般的圓月,「法師難道認為它不圓嗎?」
「那不過是王妃的幻覺罷了,」玄奘道,「其實月亮不是圓的,從來都不是。你認為它是圓的,那是你的眼睛騙了你。」
阿依那愣了一下,果真仔仔細細打量起月亮來了。
「有的人一輩子都沒有認真地看一看月亮的樣子,」玄奘道,「其實,不僅月亮從來沒有圓過,而且,月亮最美的時候也不是圓的,而是天邊似有似無的一抹,細得你完全看不到它,那才是它最美的時候。因為,只有那細細的一抹才讓人懂得什麼是黑夜,知道黑色的絕望。如果說星星的存在是為了給天空添添一些熱鬧的話,月亮卻不是,月亮始終是孤獨的。」
阿依那被這段充滿詩意的憂傷話語震攝住了,想起自己的經歷,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趁她還陶醉於這段話,玄奘輕輕說道:「王妃請看,現在月亮已經被黑雲遮住了,最可怕的魔鬼就要出現,請王妃回宮去吧。」
說到這裡,他便不再多話,轉身朝自己的寢宮走去。
阿依那呆呆地望著那漸行漸遠的頎長背影,一動不動,只覺他的話裡似有一種神奇的震懾力,讓人無法反駁,一時竟似被釘在了原地一般。
直到侍女來喊她,她才回過神來,帶著幾分憂傷,回宮去了。
夜已經很深了,皎潔的月輝從高遠的空中悠然灑落,給金碧輝煌的王宮籠罩上一層薄薄的輕紗。遠處的樹木參差婆娑,它們落在地上的影子就像在水中浸洗過一樣,十分動人。
大地恢復了本來面目,喧囂的時空在這一刻變為空寂。
玄奘放下筆,將剛剛擬好的一封書信又仔細看了一遍。書案上,一枝燭火
跳動著,映著他眼中有些無奈的目光。
這封信是寫給麴泰的,希望他能原諒自己的不告而別。
唉,不告而別,玄奘已經記不起這是自己第幾次不告而別了,為什麼離別總是如此困難呢?
佛說世間有八苦,其中之一就是「愛別離苦」,親人、朋友無論有多麼不捨,總還是免不了離別之苦,可歎世人太執著,總是割捨不下。
終於,他輕歎一聲,將這封書信留在書案上,起身走出寢宮,直奔馬廄而去。
老馬赤離剛剛睡了一覺起來,正閉著眼睛,心滿意足地吃著夜料——馬無夜草不肥,西域的馬倌都懂得這個道理,因此他們不辭辛苦,每晚都要起來一兩次,給馬加一些草料。
現在,馬倌已經回房間睡回籠覺去了。玄奘站在赤離的面前,充滿愛憐地撫摸著老馬身上赤紅色的鬃毛:「赤離啊,你身上的毛比以前柔順多了,看來這段日子,精神恢復得挺好?」
老馬噴了幾下響鼻,算做回答。
玄奘笑了:「真可惜,你不能一直呆在這裡享清福,咱們該走了。」
說著,伸手解開拴在木樁上的韁繩。
這是一個晴朗的月夜,四周的蟲鳴聲此起彼伏,玄奘牽著老馬,踏著月光,步履輕快地離開了高昌王宮。
不辭而別,雖然多少讓他有些無奈,但並沒有帶給他太多沉重的感覺。對於高昌而言,他只是一個過客,離開是很自然的事情,至於怎樣離開,那倒無關緊要。
他不知道,就在離他不遠的一座宮殿中,一雙美麗的大眼睛正隔著窗欞望著他,那雙眼睛所表達出的感情是複雜的,既欽佩,又帶著幾分嘲弄。
「他終於決定悄悄走了,」她對身邊的侍女說,「只是,他真以為自己能走得了嗎?」
馬蹄得得,在暗夜中發出輕脆的聲響。
赤離一路小跑著,馱著玄奘來到玄德門前,被城門前的守軍攔住。
一個高高瘦瘦的年輕將領走了過來,玄奘認出,這就是那個向進城商人收取賄賂的守將車歇,他勒住了馬韁。
車歇也認出了他,驚呼道:「原來是玄奘法師!」
玄奘朝他點點頭:「貧僧要出城,勞煩施主將城門打開好嗎?」
「這個……」車歇臉上現出為難之色,「法師,不是小將不給您開城門,實在是……」
他抓了抓腦袋:「已經接到大王的命令,沒有大王手諭,任何人都不得放法師出城。」
玄奘騎在馬上沒動,他在想,要不要相信這個守將的話。
車歇接著說道:「法師硬要出城的話,小將也不敢阻攔,只是……只是……小將的性命……」
玄奘在心裡輕輕歎了口氣,看這樣子,國王已經做了防備,今夜想要偷偷溜出城是不可能的了。
他沒再說什麼,只是單掌豎在胸前,朝這位年輕守將施了一禮,便勒轉馬韁返回寢宮。
剛剛走到通往寢宮的花徑上,玄奘便停住了,因為前面又有人擋路。
是阿依那,她換上了一條輕柔的長裙,裊裊婷婷地站在那裡,顯然是在等他。
「都這麼晚了,王妃怎麼還在這裡?」玄奘問道。
「我在等大師回來,」阿依那的眼中充溢著盈盈笑意,「我自嫁到高昌以來,從未在夜裡出過宮,所以很好奇,想問問法師,王城的夜色如何?」
「一般吧,」玄奘淡淡地回答,牽馬繼續往前走,「請王妃讓一下路好嗎?」
「你們僧人都這麼不客氣地叫別人讓路嗎?」阿依那水藍色的大眼睛裡盛滿迷人的笑容。
玄奘轉身便走,通往寢宮的道路又不是只有這一條,這只不過是最近的一條罷了。
「法師何必費這個勁呢?」阿依那在他身後悠悠歎道,「你明明知道,大王是不會放你走的。其實現在的你就和阿依那一樣,都是老牛掉到枯井裡,有什麼本事可使呢?」
這個比喻不錯。玄奘並未停住腳步,而是邊走邊想,我現在就是一頭掉進枯井裡的老牛,無論怎麼折騰都難以出離。
「既然命中注定,無論如何都走不了,法師不如隨緣,就留在高昌弘法布道吧。」阿依那接著說道。
玄奘終於停住了腳步——布道?好吧,這個夜晚就給你布道了。
「王妃剛才說到老牛,貧僧在蜀中的時候,倒是聽說了這樣一個故事。」玄奘盤坐在花徑旁的一塊石頭上,就像在法壇上講經一般,阿依那和兩名侍女圍坐在一旁,雙手抱膝,聽他講故事——
有一頭老牛,不小心掉到了一口枯井裡,井很深,它怎麼也上不來,只得不停地叫著,希望主人來救它。
主人來了,看到這頭老牛,心裡也很著急,他想盡一切辦法,想要把牛弄出來,結果都無濟於事。
後來有人告訴他,這頭牛反正已經很老了,也幹不了幾年活,倒不如活埋了它,結束它的痛苦。
主人雖然心裡很難過,但終於同意了這個主意。
「這算什麼鬼主意?」阿依那抗議道,「他是老牛的主人,怎麼可以這般殘忍?」
玄奘點了點頭,看來這些天,自己給她們講佛法倒真是沒有白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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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sp;「如果王妃是這頭老牛的話,會怎麼辦呢?」
「我怎麼會是老牛?」阿依那笑道,「嗯,如果我是它,我又能有什麼辦法?別說是牛了,我現在是一個人,可有些時候除了屈服於命運,照樣什麼辦法都沒有。」
「可這頭老牛卻有辦法。」玄奘道。
「它真的有辦法逃出去?」阿依那瞪大了眼睛,「這怎麼可能?」
「王妃覺得不可能,但是老牛卻沒有放棄,」玄奘道,「它看到人們開始拿掀挖土,就明白了自己的命運。先是拚命哀求,發覺這一招無用後,它沉默了……」
阿依那也沉默了,是啊,當所有的招數都使盡了,自己的命運依然無法改變的時候,除了沉默,還能做什麼?
玄奘繼續往下講:
老牛依然沒有放棄,當第一掀土掉下來之後,它開始抖動身子,把身上的土抖掉,踩在腳下,然後再抖第二掀……就這樣一直抖下去,慢慢的,腳下的土越來越多,越來越高……
最後,這口枯井被填實了,老牛終於神氣地站在了井面上!
阿依那呆住了,許久,才拍掌道:「這頭老牛實在是太聰明了!我都想不出這麼絕的點子來!」
「不是王妃想不出來,而是王妃不及這頭老牛堅強。」
「我還不夠堅強?」阿依那有些不服氣。
「堅強不是靠嘴巴說的,」玄奘道,「有時候,選擇墮落不是堅強,恰恰是軟弱。就好比那頭老牛如果趴下來,平靜地接受屬於它的那份命運,看上去似乎也很堅強,是不是?」
「我可沒有選擇墮落……」阿依那小聲道,但明顯有些底氣不足。
我真的是在選擇墮落麼?我跟這位高僧開玩笑,想在他的身上證明自己的魅力,難道這只是一種軟弱的表現?
「其實生活有時就是一口井,」玄奘歎道,「當我們堅強的時候,挫折和苦難就不再是埋沒自己生命的塵土,而是通往成功與解脫的墊腳石。」
「大師,」阿依那突然變得正經起來,「我有一個問題!」
「王妃請講。」
「我愛上了一個人,」阿依那道,「不是開玩笑,是真的愛上他了!可我知道他不會愛我。我該不該勇敢地追求他?這樣,是堅強,還是軟弱?」
玄奘道:「如果是這樣,就請王妃想一想,這麼做,是在拯救自己,還是在埋葬自己?」
阿依那一時有些無語,不知該如何回答。
「何況,」玄奘接著說道,「人心是很難忖度的,哪怕是自己的心。一個人需要經過長時間的修持,才能夠真正瞭解自己的心,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麼。你說你愛上了那個人,貧僧卻覺得未必。就如同一個小孩子看到了一件新鮮的東西,非常喜歡,於是就拚命地想要擁有它。你以為這是愛,其實這只是**而已。」
是這樣嗎?阿依那想,我是僅僅把他當成是一件新奇的玩具,才想要擁有他嗎?
我是因為覺得他有眾不同,才想要和他在一起嗎?
她搖了搖頭,有些不明白自己究竟想要什麼了。
但有一點她卻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如果她再這麼繼續下去,顯然是在埋葬自己而非拯救自己!
此時,天已經漸漸亮了,露水濺濕了他們的衣服。
阿依那站在花徑上,合掌施禮道:「多謝大師開示。」嫂索妙筆閣行者玄奘
說罷,便在兩名侍女的扶持下朝自己的寢宮走去。
玄奘也合掌,目送她離去。
「大師,這個故事是你編的吧?」走出幾步的阿依那突然轉身,美麗的大眼睛裡閃動著狡黠的神采。
玄奘沒有說話。
「我就知道是你編的,」阿依那得意地說,「要不然怎會那麼巧,阿依那剛一說老牛掉到井裡,就真有老牛掉下去了?」
「不,是真的,」玄奘認真地說道,「這是貧僧在蜀中聽到的故事,王妃顯然與這個故事有緣。」
「嗯,我也與那頭老牛有緣。」阿依那笑著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