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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五章 只可骨被王留 文 / 昌如

    離開設在宮中的講經堂,玄奘徑直來到高昌王的書房門前,請求面見國王。

    聽到小黃門的稟報,麴泰滿面歡容地迎了出來:「哈哈,弟子正準備去看大師,想不到大師竟自己來了,弟子實在是受寵若驚啊!」

    玄奘皺了皺眉,他不是太喜歡麴泰這種做作的熱情,當下平靜地說道:「大王,玄奘在此地講經已告結束,後天,有個商隊要西去龜茲,玄奘想與他們同行,今日特來向大王辭行。」

    「這個……」麴泰沉吟道,「泰昨晚已叫國師請問大師的意見,不知大師意下如何?」

    玄奘很乾脆地說道:「蒙大王盛情挽留,玄奘感激不盡。只是這與玄奘西來本意不合,所以,恕玄奘不能遵命,還請大王容諒。」

    「法師這般急著走,是怪我高昌國招待不周嗎?」麴泰故意岔開話題問道。

    「當然不是,」玄奘平靜地回答,「玄奘此次西行,為的是去佛國求法,這一點,大王您是知道的。」

    「可是我高昌國也需要佛法甘霖的灌溉啊,」麴泰有些激動地說道:「弟子曾與國師遊歷上國,走遍了東西二京及燕、代、汾、晉一帶,期間也見到了不少名僧,都沒有覺得有什麼了不起。可是自從得見大師,身心歡喜,手舞足蹈,這難道不是殊勝的緣份嗎?」

    自打昨天張太妃跟他提起「三顧茅廬」的故事,麴泰就覺得心裡亮堂多了,是啊,像玄奘法師這樣既有學問又有堅持的人,怎麼可能像那些凡夫俗子一樣,一下子就答應自己的請求呢?我現在要做的,就是像當年前秦王苻堅一樣,周颺越是破口大罵,就越是敬重對方,那樣,才是名士風骨啊!

    這樣一想,麴泰又接著說道:「弟子誠心希望大師能夠在此安心住下,受弟子一生供養。更叫我高昌一國百姓,都來做大師弟子,聽大師講經布道。還望大師察納微心,不要再往西去了。」

    玄奘合掌謝道:「大王厚意,玄奘實在是愧不敢當,但此行不是為供養而來,還望大王三思,不再苦留,則玄奘幸甚。」

    麴泰搖頭道:「弟子仰慕大師,無論如何,定要留大師在此,蔥山可轉,此志難移。請大師相信弟子此舉完全是出於一片愚誠,不要再懷疑了。」

    玄奘道:「大王一番深心厚意,玄奘豈能不知?但玄奘此次西來,目的只為求法;現在法既未得,豈有中道而廢之理?況大王積德修福,位為人主,不但蒼生仰恃,且是佛教依憑,理當助揚善舉,豈宜加以阻礙?」

    麴泰道:「非是弟子敢阻礙大師;實在是因為敝國沒有導師,所以要屈留大師,以引導眾生。」

    玄奘無奈地搖了搖頭,對於兩個人這種來來回回自說自話的道白,他已經深感厭倦了。

    麴泰做高昌國的國王已有十幾年,平常對於像伊吾國和阿耆尼國這樣的小國,都能夠呼來喚去稱霸一方,可如今竟是再三苦留,也留不下一個僧人,當即勃然大怒,所謂「名士風骨」早被他扔進了八百里火焰山,剩下的便只有熊熊火焰了——

    「弟子已將一切都安排好了,大師豈能要去便去?現在,擺在大師面前只有兩條路,要麼留在高昌,要麼送大師回國,相信大唐皇帝一定會歡迎我這麼做。請大師再好好考慮一下吧。」

    說罷拂袖而去。

    玄奘靜靜地望著這位高昌國王的背影,一字一句地說道:「玄奘西行,只為求法,今逢為障,只可骨被王留,識神未必留也!」

    聞得此言,麴泰的身體頓了一頓,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傍晚,已經有半個多月未見的御史歡信突然來訪,提出陪玄奘出去散散心。

    玄奘淡淡地說道:「我的心現在很安寧,沒什麼可散的。」

    歡信笑道:「只是想陪法師敘敘舊而已,自打進了王城,弟子便沒有機會與法師相見一敘了。」

    玄奘點了點頭:「好吧。」

    兩人走出寧戎寺,天空難得地陰了下來,王城裡涼風習習,頗為舒適。

    身著便裝的歡信感歎道:「今天真是涼快!咱們這高昌國雖然靠著火焰山,號稱火洲,但只要一起風,還是很舒服的。」

    玄奘道:「舒服不舒服,那也不過是外在的感受罷了,出家人四大皆空,一入定中寒暑不侵。」

    歡信笑道:「法師真是得道高僧,我等凡夫萬萬不及啊。」

    玄奘看著他:「大人來找玄奘,真的只是為了敘舊嗎?」

    「嗯……這個……」歡信猶豫了一下,終於說道,「弟子還受大王委託,給法師傳個話。大王說,如果法師肯留下來,就讓法師來做高昌國的國師。」

    玄奘淡淡一笑:「這個,大王已經跟玄奘說過了,檀越就不必再多說一遍了。」

    「大師!」歡信急道:「你真的連國師都不想當嗎?這在高昌就相當於半個國王,很多高僧想都想不來的!大師就聽弟子一言,留下來吧,終有一天,你會成為整個西域的佛教領袖!」

    「這很重要嗎?」玄奘看著他,「如果沒有真正的佛法,這所謂的佛教領袖,與世俗的官員只怕也沒什麼區別吧?」

    「法師何必那麼固執呢?」歡信歎道,「你明明知道,大王是不會放你走的!」

    玄奘看著歡信,一字一句地說道:「大王也明明知道,玄奘是一定要走的。」

    說罷轉身而去。

    歡信追了幾步道:「如果大王堅持不放法師走呢?」

    玄奘停住腳步,回過頭看著他,緩慢而又清晰地說道:「貧僧就是從長安偷渡出來的。」

    歡信呆住了。

    就在這時,遠處突然傳來一陣喧鬧,夾雜著一個少年的哭喊聲:「師父!師父!讓我去見玄奘師父!」

    玄奘朝那個方向看去,只見一個胖乎乎的少年正被幾名士兵攔著,不准上前,少年在士兵的手中拚命掙扎著。

    這不就是那天所見到的,那個叫巴布拉多的駱駝商的侄兒嗎?他怎麼會在這裡?玄奘不覺皺緊了眉頭,他還記得,那個駱駝商稱這孩子為「巴哈」。

    「放開他。」玄奘走過去,沉靜地對士兵說。

    士兵依言放了手。

    「你來找我,有什麼事嗎?」玄奘蹲下身,向這個衣服破損,看上去有些狼狽的少年問道。

    「我阿伯被抓了!」少年用髒兮兮的袖子抹著眼淚,哭道,「他們說我阿伯成心要讓大唐法師走,是被魔鬼附了身……」

    玄奘的目光轉向兩旁的士兵。

    「法師別聽這小子胡說!」一個士兵揮舞著手中的長戟道。

    「我說的可都是真的!」少年痛哭起來。

    「誣告可是要滅族的啊,」歡信走過來,慢條斯理地說道,「你有什麼證據,能夠證明你說的是真的?」

    「我……我……」少年邊哭邊結結巴巴地說,「我親眼看見的,有人抓了我阿伯!」

    「你親眼看見的?」歡信笑道,「你的意思是說,這就是證據了?」

    「當……當然了!」少年抽抽嗒嗒地說道。

    「那好,」歡信道,「我記得,我昨天親眼看到你偷了寧戎寺供佛的燈油呢。」

    「我沒有!」少年大叫道。

    「這可是我親眼看到的哦,」歡信臉上仍然帶著笑,「不是說這是可以做證據的嗎?」

    「這……這……你……」少年氣急敗壞,臉脹得通紅,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本就是個純樸少年,哪裡是外交官歡信的對手呢?

    看到這少年又氣又急的樣子,歡信哈哈一笑:「你拿不出證據來,那便是說謊了,這可是件很嚴重的事情啊,你知道會怎麼處置你嗎?」

    少年胖乎乎的臉上露出恐懼的神情,心虛地看著歡信。

    歡信道:「不過,看你還是個孩子,我也不好與你為難,如果你能——」

    他故意拖長了聲音,看著這少年的表情。

    「歡信大人,」玄奘突然打斷他道,「能不能讓玄奘單獨和這孩子說幾句話?」

    歡信一愣,隨即小聲說道,「法師,這孩子有些不明不白,萬一……」

    「他還是個孩子,」玄奘道,「如果貧僧被一個孩子害了,也就不用去取什麼經了。」

    歡信被他噎住,一時說不出話來。

    玄奘轉頭對那少年道:「別哭了,跟我來吧。」

    說罷,便徑直往前走了。

    他知道麴泰一直想要留下他,因此他本能地相信這個少年。並且他也知道,絕不能讓這孩子自己回家,否則他極有可能像他的阿伯那樣被抓。

    少年擦了擦眼淚,跟在了玄奘的身後。

    走到街角處,玄奘停下了腳步,對這少年說道:「我記得你叫巴哈,是吧?」

    「是……是的……」少年抽泣著說道。

    「你阿伯是何時被抓的?」

    「今天一早,」少年邊哭邊說,「來了……好多人,嗚嗚……」

    玄奘皺起了眉頭,他看到歡信等人朝這邊走來。

    「別哭了,巴哈,」玄奘撫著他的肩頭道,「我會想辦法救出你阿伯的。現在,跟我去寧戎寺。」

    「謝謝法師。」巴哈用袖子抹著眼淚道。

    回到寧戎寺,玄奘驚訝地發現,自己的行李和馬匹都不見了。

    彖法師告訴他:「陛下剛剛派人來,將法師的行李全都拿走了,馬匹也牽進了宮。陛下還說,要法師搬回宮裡去住。」

    聽到這個消息,玄奘什麼都沒說,只靜靜地在書案前趺坐了下來。

    經過大漠的洗禮,他的行囊中實在沒什麼像樣的東西了,出門帶的那幾件衣服,以及涼州慧威法師送的兩條氈毯早已被風沙一件件地撕碎;那個喝水用的紫砂缽也缺了個口,被砂粒磨出了好幾道裂紋,盛飯還能湊和,裝水肯定是不行的了……要說還有點用處的,一是王祥送給他的那隻大水囊,西域地區沙漠眾多,沒了它幾乎是寸步難行;二是證明自己身份的戒諜,這也是最要緊不過的東西;另外,還有那包取自長安驪山的泥土,看起來似乎沒什麼用處,他卻非常在意……

    好吧,就算這些全都是身外之物,老馬赤離也是不能割捨的。

    玄奘輕輕歎了口氣,看來,非進宮一趟不可了。

    就在這時,阿迪加跑進來,緊張兮兮地說道:「法師,大……大王來了!」

    玄奘的眉毛輕抬了一下,也好,我正要

    去找他,他倒自己來了。

    麴泰人未到,熱情的聲音先傳了進來:「法師這幾日休息得可好嗎?」

    隨著這句問候,他神采飛揚地踏進禪房,

    「還好,」玄奘並未起身,只是淡淡地答道,「大王請坐。」

    麴泰從這句簡短的回答中感受到一種冷淡,他只當這是玄奘向他辭行未獲准而做出的正常反應,因此只是打了個哈哈,並未放在心上。

    不過,他倒是注意到了另外一件事,玄奘身邊不知何時多出了一個陌生少年,看上去胖乎乎的挺壯實,卻是一臉緊張的樣子。

    「這位是……」麴泰問。

    巴哈見大王看向自己,嚇得趕緊躲到了玄奘身後。

    「這是玄奘新收的弟子,巴哈。」玄奘答道。

    「哦?」麴泰頗感意外,「法師在我高昌收得佳徒,弟子當真要恭喜了!」

    嘴上這麼說,心裡卻好生奇怪,忍不住又多看了這少年一眼——玄奘法師的弟子總該有些與眾不同之處吧?可這孩子,怎麼看也沒有骨骼清奇的感覺啊。

    不過這顯然不是什麼重要的事情,高昌國王很快便將思緒從那少年身上拉了回來。

    「天竺離此仍有不少路途,」國王盡量斟酌著語言,「前面還有凌山天險,山高雪深,暴龍橫行,萬難通過。依弟子看,法師還是不要再往前去了。如果法師答應長留高昌,弟子願以皇兄禮之,高昌的一切,法師皆可與弟子共享。」

    玄奘沒接他這個話茬,只是反問道:「交河集市上有一位賣駱駝的商人,名叫巴布拉多的,聽說被大王給抓了起來?」

    巴哈的神色越發的緊張不安,連呼吸都急促起來。

    麴泰一愣,隨即拍手大笑道:「這可真有意思,一個賣駱駝的小小商販,居然能入玄奘大師的法眼!」

    「既然他能有幸入大王青眼,自然也能入玄奘之眼。」

    「好吧,」麴泰並不想解釋什麼,在他看來,這種事情也犯不著解釋,但他接下來的一句話卻令玄奘瞠目結舌——

    「如果法師肯留在高昌,本王就放了那個小販。」

    玄奘目不轉睛地看著麴泰,他第一次意識到,眼前這位國王不僅僅是一個虔誠的佛教徒,更是一位飽經世故富有權術的政治人物。

    「大王,玄奘沒聽錯吧?」他的眼睛緊緊地盯著對方。

    「法師當然沒有聽錯。」麴泰說此話時,臉上已呈倨傲之態。

    怎麼說他也是個國王,使用起手中的權力來還是駕輕就熟的。

    「這倒奇了,」玄奘淡淡地說道,「難道那個商人不是大王的子民?一個國王可以拿自己的子民做人質,來威脅一個外國人嗎?」

    「他是我的子民不錯,」麴泰道,「但他侵犯了我,我自然就可以抓他!」

    玄奘淡然一笑:「貧僧不明白,他不過是一個地位低微的小販,能在什麼地方侵犯大王呢?一個特別容易感到自己被侵犯的大王,會是一個仁王嗎?」#~&妙*筆\*閣?

    「你說什麼?!」麴泰沉聲說道,眼中已出現了火苗,顯然是動了真怒。

    「大王不要動嗔,」玄奘道,「大王想要玄奘留下來,無非是為了供養僧寶,修積功德。可是大王又怎能一邊讀著《仁王護國般若經》,一邊卻又做著不那麼仁義的事情呢?」

    麴泰頓時噎住。

    兩個人默然對坐,誰都不再說話,禪房中的氣氛一時變得壓抑起來。

    原本想要進來遞茶的阿迪加在房門口停住了腳步,一時不知該不該進去,站在玄奘背後的巴哈更是一腦門的熱汗,大氣也不敢出。

    過了許久,麴泰才緩緩開口道:「那個商販的事,弟子自會去查,法師不必擔憂。法師遠來是客,若總是住在這裡,繩床瓦灶,青燈古佛,弟子心中終究是過意不去,還請法師入宮,接受弟子的供養吧。」

    玄奘沒說什麼,他已經沒什麼可說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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