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什麼?」玄奘舉著一面銅鏡,問道。
十幾個年紀不同、衣著華貴的女子頓時嘻嘻哈哈地笑了起來,邊笑邊答:
「這不就是一面鏡子嗎?」
「是啊,誰不認得鏡子啊?」
「阿依那每天都要在鏡子前照上至少一百遍呢!」
「烏姆每天至少要照兩百遍!」
……
一時間,這個香氣四溢的房間裡,嘰嘰喳喳,熱鬧非凡。
玄奘在心裡暗自喟歎,他現在是在宮中,依照諾言為女眷們單獨講經。對他來說,這實在是一件苦差事,絲毫不比單人匹馬過沙漠輕鬆多少。
好在玄奘很聰明,他很快就找到了捷徑,從這些女眷們最感興趣的地方入手。
比如,現在他手中的這面鏡子。
他抬起一隻手,制止了眾女的嘻鬧:「不錯,這是一面鏡子,一面清明的鏡子。」
看著這些女子們都平靜下來,玄奘緩緩說道:「這個世上的東西,無論是美麗的還是醜陋的,都會在鏡中顯出它清楚明確的樣貌;不論是悠忽縹緲的白雲還是平靜恆久的綠野,也都能自在地扮演它們的狀態……」
這些女子雖然來自西域諸國,但她們所在的國家大都信奉佛教,是以對於佛典也都不是很陌生,現在聽玄奘法師這麼一說,便知這是用一種權巧方便來解釋佛法,立即都認真起來了。
玄奘很滿意現在的安靜氣氛,接著說道:「如果鏡子髒了,它照出的一切都是髒的;而一旦鏡子破碎了,它也就完全失去了覺照的功能。你們說,是這樣嗎?」
「是啊。」
「是啊。」
……
女眷們七嘴八舌地附和道。
玄奘放下手中的銅鏡,繼續說道:「其實,我們每一個人都像這面鏡子一樣,天生就擁有自性的光明和覺照的能力,但同時又沾染了很多的塵埃和污垢,心中的明鏡被它們蒙蔽,不僅使我們自己失去了清明,連帶著看這整個世界都是骯髒的了。」
「如果心地清淨,這個世界就不再骯髒了嗎?」阿依那突然問道。
「怎麼會呢?」烏姆一臉壞笑地看著阿依那,「骯髒的東西時時都會有的,比如……」
「比如烏姆!」阿依那毫不客氣地接口。
「你說什麼?!」烏姆的嗓門高了起來。
「吵什麼?!」張太妃忍無可忍,終於發話了,兩個王妃立即安靜下來。
「讓法師見笑了。」太妃帶著幾分歉意對玄奘道。
「沒什麼,」玄奘沖太妃點了點頭道,「貧僧接著來回答剛才這位檀越的問題,這個世界上當然有骯髒醜陋的東西,而佛的偉大也就在這裡,他並不教導我們把醜的看成是美的,實際上,醜的就是醜的,美的就是美的,我們無法改變。他所做的就是教給我們,擦去自身的塵埃,回復自性的光明,這樣才能夠正確地觀照這個世界,而不至於將美的看成醜的,將淨的看成垢的……」
女眷們都睜大了眼睛仔細聽著,阿依那眉開眼笑,她為玄奘專門回答她的問題而開心,至於玄奘說了什麼,她倒真沒聽進去。
但是紜姝聽進去了,她開口問道:「法師所說的骯髒的鏡子就好比是品格低劣的人,他所見到的世界也都是髒的;破碎的鏡子就如同心性狂亂的瘋子,他所見到的世界也是四分五裂的。是這樣嗎?」
「並不完全是這樣,」玄奘道,「實際上我們這個娑婆世界,每個人自無始劫以來都蒙了無數的塵埃,完全沒有塵土的就不再是凡夫,而是佛了。可是,我們也不能因為他的自性被蒙上了塵埃,就說他是一個卑劣的人。」
紜姝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那麼人世間的苦難是實實在在的,還是我們自己想出來的呢?」宇王妃突然問道。
玄奘望著她,不太明白,一個養尊處優的王妃,會有什麼苦難的經歷嗎?
見法師看著自己,宇王妃微微笑了笑:「比如說法師您,在沙漠中吃了那麼多的苦,那些苦是你自己想出來的,還是由於前世因果報應的原因?」
「王妃問得不錯,」玄奘平靜地答道:「對於一個修行人來說,有時候苦難並不完全是出於因果輪迴,而是菩提路上必不可少的資糧。」
好一個菩提路上必不可少的資糧!好一個辯才無礙的法師!阿依那不禁要拍手叫絕了。
看到眾女都不再提問,玄奘又接著往下說道:「與鏡子相似的東西是水,水同樣能夠覺照出這個世界,但是如果出現波紋,則這種覺照就會出現問題。說起來,水與鏡有許多相似之處,平靜的水有鏡子的功能,清明的鏡子像水一樣晶瑩,水中之月與鏡中之月同樣都是月之幻影……」
「可是法師啊,」紜姝忍不住又插了一句嘴,問道,「我並沒有感覺到人生是幸福快樂的,法師能不能告訴我,怎樣才會讓自己感覺幸福呢?」
「很簡單,」玄奘答道,「如果你的手上紮了一根刺,你應該感到慶幸,幸虧沒紮在眼睛裡!」
這幽默的回答讓眾女都笑了起來。
「法師說得極是,」阿依那笑道,「人生的幸福就是這麼簡單。」
「我看是你的幸福很
簡單,」烏姆道,「只要有男人供你消遣……」
「烏姆!」張太妃一聲厲喝,烏姆頓時閉了嘴。
阿依那得意地看著她,甚至衝她做了幾個舞蹈的動作,烏姆的臉立刻綠了。
玄奘搖搖頭,他突然有些憐憫高昌王了,弄這麼多難纏的女人幹什麼?無論是對修道,還是對身體,抑或是對自己心中的幸福感,都沒有一點兒好處,說穿了,不過是為了滿足一個帝王可憐的虛容心罷了……
看著眼前那麼多黑色的、淺灰色的、水藍色的大眼睛都在看著自己,玄奘決定盡快結束今天的布道。
「佛陀以一大事因緣出現於世,度眾四十九年,談經三百餘會,無非就是要令眾生悟入佛之知見。」
「什麼是佛之知見?」紜姝又問道。
「佛之知見便如這鏡子一般,」玄奘又舉起了手中的銅鏡,「佛法談的是不生不滅,反觀自照的覺性,清淨無染的本心。只要於一切境界能不生執著,無所住,無分別,以不生不滅的清淨心,一念返照,就是完成了佛道。」
紜姝托著腮,望著這面銅鏡,思索著。
玄奘接著說道:「佛告訴我們,人間的一切喜樂我們都要看清,生命的苦難我們也應該承受。因為在終極之境,喜樂其實就是映在鏡子裡的微笑,苦難則如水面偶爾飛過的鳥影。流過空中的鳥影令人悵然,鏡子裡的笑痕令人回味,卻都只不過是偶然的一次投影罷了!如果我們硬要將這偶然的一次投影在鏡子中永久地留下來,那麼這個鏡子還能夠再照別的嗎?」
女眷們又笑了起來。
「當然不能了!」紜姝歡快地說道,「再說,那也留不下來啊。」
「那麼,如果我們看到鏡子上有灰塵,這灰塵組成了一個非常美麗的圖案,我們可以把它留下來,但是這鏡子是不是再也不能觀照了呢?」
「誰會那麼蠢呢?」阿依那笑道,「再美麗的灰塵也是灰塵哪。」
「說的不錯,」玄奘點頭道,「對於一面鏡子來說,擁有覺照的能力要比鏡面上那些美麗的花紋重要得多,實際上,所謂花紋對於鏡子的覺照來說,只是干擾。我們的自性也是如此,它是光明的、清淨的、真實不虛的,而一切外緣都不過是虛幻的影子和遮擋光明的灰塵。如果我們執著於這些外緣,就失去了真正的本性;而只要我們依佛教導,時時擦拭自身的塵埃,轉成清明,回歸自我,便可如這面鏡子一般,擁有完整的觀照。」
玄奘說完這話,雙手合什朝眾人行禮,算是結束了今天的講經。
女眷們也都起身向法師行禮,紜姝意猶未盡地說道:「怎麼這麼快就結束了?法師明日可一定要多講一些啊。」
「法師所說,真是金玉良言,」張太妃心悅誠服地說道,「我們這些宮中女眷,都該好好聽聽法師的開示。」
回到寧戎寺,玄奘長舒了一口氣,走到書案前盤膝坐下,順手拿起了桌上的經卷。
這時,少年行者阿迪加又進來稟報:「法師,統法師和彖法師前來拜訪。」
玄奘抬起頭來,心裡頗覺意外,這段日子他一直都住在寧戎寺裡,白天講經,晚上閱藏。彖法師確實常來與他探討佛法,但統法師還一次都沒有來過。偶爾從阿迪加的口中得知,統法師和彖法師雖是高昌最富盛名的高僧,但因為在佛法上的知見不同,平常並不怎麼來往,如今兩位法師同時前來,倒是非同一般。
「快請進來。」玄奘一面說著,一面起身出迎。
統法師一改上次的倨傲神色,一進門先施了禮,開門見山地說道:「老衲這次前來,是想禮請玄奘法師,擔任寧戎寺的方丈。」
玄奘先是一怔,隨即道:「大師說笑了,玄奘只是個臨時掛單的行腳僧,又非本寺常住,怎可擔任寺中僧職?」
「老衲並無說笑之意,」統法師正色道,「出家人原本就無常住,法師既然住在本寺,自然就是本寺僧人了。」
玄奘搖了搖頭,突然心裡一動:「是大王讓你們來的?」
統法師沒有說話。
彖法師忙接口道:「法師的學識、願心,我等均深感欽佩,若肯留在高昌,定能夠將高昌國的佛法發揚光大;若法師肯擔當本寺方丈一職,則……」
「大師,」玄奘打斷他的話道,「玄奘明白你們的意思,但玄奘是絕不會留下來的。」
「還請法師三思——」
「玄奘已經思慮了很多年了,」他懇切地說道,「二位大師若是真想弘揚佛法,就請讓玄奘走下去吧。」
兩位法師不再說什麼,合掌行禮後便退了出去。
過了一會兒,阿迪加再次進來稟報:「法師,門外有個俗家人找你。」
「是誰呀?」玄奘的目光還在經捲上,隨口問道。
「他說他叫巴布拉多。」
巴布拉多?以前沒聽說過這個名字呀。玄奘正疑惑間,就聽外面傳來一陣咋咋呼呼的聲音:「我認得玄奘法師的!我有事要跟他說。」
這聲音是挺耳熟的,玄奘再次放下經卷,一抬頭,正看到一個胖胖的傢伙跟幾個沙彌拉拉扯扯地進來,竟是那天在集市上見到的販賣駱駝的胡商。
「是你呀。」玄奘高興地站了起來。
那幾個沙彌見玄奘法師果然認得此人,當即放開了手,合掌退下
r/>「檀越請坐,」玄奘一面示意阿迪加去倒茶,一面問道,「檀越的生意,這幾日還好吧?」
「好!好得很!」巴布拉多見玄奘不僅認出了他,還惦記他的生意,很是興奮。
「托佛爺的福!昨天晚上有一支大商隊來,一下子買走了我上百峰駱駝!」
「哦?又有商隊了?」玄奘的眼睛頓時熠熠發亮。
「我就是為這事兒來的!」巴布拉多爽快地說道。
這時,阿迪加奉上茶來,這西域商人一來不像漢人那般講究,二來也確實渴了,當下也不客氣,接過茶碗「咕冬」一聲就喝了一大口,然後把嘴一抹道:「法師上次不是讓我替你看看有沒有往西去的商隊嗎?大菩薩托付的事情,我巴布拉多又怎敢不放在心上呢?所以一有消息,我就趕來了。」
「阿彌陀佛,辛苦檀越了。」玄奘趕緊合掌稱謝。
「不辛苦!」巴布拉多笑道,「三天後,有一支三百人的大商隊要到龜茲去!」
玄奘大喜,他這段日子已經講完《仁王般若經》,為宮中女眷講經也還有一次就可圓滿,偏巧這時候就有了往西的商隊,這可真是佛陀的慈悲加護啊!此時不去向國王辭行,更待何時?
然而玄奘並不知道,這會兒高昌王正在跟自己女兒生氣呢。
「康國王子才貌雙全,又與你年紀相當,多好的一樁婚事,為何不肯?!」麴泰面含怒氣,在公主的閨閣內走來走去。
「紜姝不想嫁那麼遠嘛!」公主眼裡含著一滴珠淚,眩然欲滴,「再說,我又不認得那個王子……」
「你當然不認得!」麴泰生氣地說道,「又有誰是成親之前就認得對方的?我與你母后成親前不也不認得麼?若都像你這般固執,天下的女子就都不用出嫁了!」
「不出嫁又有什麼關係?」紜姝含淚道,「我可以去做比丘尼嘛!」
「胡鬧!」麴泰勃然大怒。
聽到這邊父女倆爭吵的聲音,宇王妃匆匆趕來:「哎呀,你們吵什麼?隔著幾層殿門都能聽到你們的聲音,成何體統!紜姝——」
她把目光轉向女兒,「怎麼又惹你父王生氣?」
「是他非要把我嫁那麼遠……」紜姝說到這裡,委屈地哭了起來。
王妃的目光望向丈夫。
麴泰道:「高昌國的哪一個公主不是嫁給別國王子?別人都不覺得委屈,怎麼就她那麼多毛病?」
「你怎麼知道別人不委屈的?」紜姝哭道,「別人只不過都不敢說罷了。」
「那怎麼就你敢說?」麴泰怒道。
「我就是不想嘛!」紜姝越哭越傷心。
其實,這事兒王妃就是不問也明白怎麼回事,像他們這樣的絲路小國,都是通過王室的聯姻來維繫國家安全的,她本人是中原漢人,還頂著個大隋公主的頭銜,而另外幾個王妃也都是絲路諸國的公主;
與此相呼應,高昌國的公主一出生,也命中注定要遠嫁到別國——西突厥統葉護可汗娶的就是麴泰的妹妹,而他的另一個妹妹,則嫁給了統葉護的長子呾度,並隨夫去了鐵門以西,那個叫「活國」的小國。
西域諸國的聯姻就是這般,絲毫不講究輩分和倫理。
如今又輪到了紜姝。
看到女兒滿臉的淚水,宇王妃心痛不已,她自嫁到高昌,只生了這一個女兒。她一直把女兒當小孩子,從內心深處逃避著女兒終將遠嫁的命運。可是,逃避又有什麼用?該來的,終究還是要來……
「大王也不必跟小孩子嘔氣,」宇王妃終於下了決心,走上前來拉住丈夫的手,陪笑道,「臣妾倒是有個好主意。」
「什麼主意?」麴泰不耐煩地問。
「紜姝自幼嬌慣,她不想遠嫁他鄉,也是人之常情,再說臣妾就這一個女兒,也捨不得她離開……」
「哼!」麴泰從鼻子裡哼出一聲,算作回答。
「大王,」王妃接著說道,「你不是想把那個大唐法師留下來嗎?臣妾看那法師相貌堂堂,才華橫溢,若是還俗娶了紜姝……」
「胡鬧!」麴泰再也忍耐不住,厲聲喝道,「法師乃人天導師,寡人留下他,是要他做高昌的導師,為整個高昌國傳經布道,也叫高昌國全體僧俗,都來執經聽講。你怎敢有此非份之想?難道就不怕墮入地獄嗎?」
宇王妃見麴泰臉色鐵青,嚇得不敢再提此事。紜姝鼻子一酸,又要哭,王妃趕緊柔聲勸了幾句,把她帶走了。
麴泰餘怒未消,衝著母女倆的背影喝道:「明日我就回那康國使者的話,擇日把紜姝送過去!」
「幹什麼呢?」一個舒緩的聲音悠悠傳來,「紜姝怎麼招惹你了?」
麴泰見來的是張太妃,趕緊行禮道:「泰拜見母親。」
「你也是,」張太妃一過來便先教訓起了兒子,「這段日子還學佛呢,跟自己女兒也發這麼大脾氣,又怎能做個仁王?」
「母親說的是,是泰太心急了。」麴泰小聲說道。
張太妃望著這個國王兒子,輕歎一聲道:「這件事也不能全怪你,我也知道,你最近心情不好,大唐與東突厥開戰在即,你是在替高昌國擔憂。可是擔憂也沒有用啊,
難道把紜姝遠遠地嫁到那個信奉外道邪師的國家去,就可以為高昌換來太平嗎?」
麴泰一言不發。嫂索妙筆閣行者玄奘
康國便是撒馬爾罕,又稱颯秣建國,是蔥嶺以西最著名的商業國家,國力強盛,民風勇武,就連西突厥都不敢輕易與之為敵。此國全民信奉拜火教,對佛教信徒極為輕視。麴泰原本不喜歡這個國家,但為了給高昌再增添一個強援,也不得不忍痛答應康國使者的求婚要求,將紜姝嫁到那裡去。
「那個大唐法師或許真的可以給高昌帶來轉機,」張太妃幽幽地說道,「但是你若真想留下他,就該想想如何與大唐交好,不要再腳踏兩隻船,否則,當心兩頭落空。」
「母親教訓的是,」麴泰道,「只是……」
「只是什麼?」太妃問。
麴泰輕歎一聲,眼中露出為難的神色:「泰已經請統法師和彖法師勸過大師了,但他沒有同意,看這樣子,他根本就無意留下來。」
「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張太妃道,「你平日裡喜讀漢人書籍,豈不聞當年劉皇叔曾有『三顧茅廬』之佳話?」
麴泰的眼中立即閃出熠熠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