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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章 學貴經遠4 文 / 昌如

    「不錯,」玄奘感慨地說道,「人心就如同水一樣,原本是溫暖的柔和的,善利萬物而不爭。可是這個世界的冷卻讓它變成了冰,變成了冰的水不再溫暖柔和,而是寒氣森然、堅硬無比,可以割裂皮肉,甚至凍結世界;人心如水,原本是清涼的柔和的,可在這三界火宅之中,它又會變得無比燥熱,化成煙氣消逝,甚至燙傷自己,燃燒世界;人心如水,原本是寧靜的柔和的,可是有時嗔心大發,又會化為洪水巨浪,在洶湧中迷失自我,乃至傷害世界。」

    聽了這話,人們都沉默不語,許久,才聽圓安輕輕說道:「我有時就會嗔心大發,怎麼修行也回不到那種清淨柔和的狀態。比如上次,師兄不肯吃我做的齋魚,我就很生氣。」

    眾人聽了,都大笑起來。

    「無妨,」玄奘道,「想要回復到那種清淨柔和的狀態,其實很容易,只要當下明瞭就行了。但要永遠讓心清淨柔軟,就要修行戒、定、慧。由戒生定,由定生慧,有了般若智慧,自然就不會有嗔心了。」

    覺行道:「我平日裡也打坐,可是卻定不下來,因為時時會有惡念冒出來。我們能控制住自己的心,讓它什麼都不去想嗎?」

    「你控制不了就不必去控制,」玄奘道,「念頭生起來就讓它生起來,關鍵是你要學會察照,念頭一起你就知道。不怕念起,只怕覺遲。」

    「不怕念起,只怕覺遲……」覺行喃喃自語,似有所悟。

    玄奘接著說道:「我們的如來藏本來就是清淨的,就像流水一樣,你控不控制它,它都一樣清淨。因此,你不需要有意去壓抑妄念,而是要轉依如來藏,妄念自然就會消失。以石壓草,一念不生的方法是錯誤的。」

    覺行若有所悟地點頭。

    「師兄所言甚是,」石頑心悅誠服地點頭道:「我剛來大覺寺時,道岳法師要我在這裡做行堂,還說,這也是一種修行。我心裡一直不服氣,覺得他這是瞧不起我。現在看來,法師一點兒都沒說錯。」

    「做行堂當然是修行的一部分。」玄奘不禁想起當年,自己在淨土寺裡做了三年的童行,當真受益非淺。

    又是一個清晨,大覺寺的沙彌及行堂們照例早早地起床,兩個小沙彌在冷風中哈手跺腳地跑去將寺門打開,行堂們則拿著掃帚,清掃著院中的積雪,準備迎接那些到寺院裡趕早香的居士們。

    一名中年人大踏步走了進來,罵罵咧咧地說道:「你們這都什麼佛法呀?我不學佛還好,一學佛煩惱更多!」

    他聲音很大,惹得很多香客都圍了過來。

    站在大殿前的道岳法師不禁搖了搖頭——這段日子,太多前來搗亂的人了。

    「施主請了,」一個年輕的聲音突然傳入他的耳中,「其實施主學不學佛不是關鍵,關鍵是您的煩惱是否能真正減少。」

    中年人一愣,這才注意到說話的是一個手執掃帚的掃地僧,不禁大怒:「你是個什麼東西?一個髒兮兮的掃地僧也敢說話?」

    道岳法師也覺得有些奇怪,他認出說話的僧人名叫覺行,是寺中的一個行堂。這覺行原本是一介武夫,三年前為避仇家才躲進了寺院,像他這種情況是不可能剃度為僧的,因此只能在此做個行者。

    「這覺行平常說話做事一向粗魯,經書是一本都不讀的,也沒聽人說起他有多高的佛學素養,怎麼今日突然變得質彬彬起來了呢?」道岳法師一面想著,一面朝這邊走了過來。

    「觀人不潔,皆自己心不潔之故。」覺行對那人說道。

    「正是。」一些來上香的居士們一起點頭。

    「小僧送施主一句話吧,」覺行又道,「萬事皆有因果,凡夫難以勉強,因緣聚合之時,花開見佛之日。」

    聽到這句頗具禪意的話,周圍的僧侶居士們都哄然叫好。

    那人見此情形,知道無法再說,口中又罵了幾句,急急地走了。

    居士們小聲議論著:「佛門真是人才輩出啊,一個掃地的行者都有如此道行,更別說那些**師了。」

    「道岳法師可是羅漢轉世,他調教出來的還能錯得了?」

    「這大概就是那些人總也滅不了佛的緣故吧……」

    「說起來,道岳法師可是有陣子沒講經了……」

    「咦?剛才我還看到法師了呢,現在哪去了?」

    ……

    此時的道岳法師已經攔住了即將回寮房的覺行,問道:「行者出言不俗,這段日子一直都在參研佛法嗎?」

    覺行忙恭恭敬敬地合掌道:「回大師話,弟子一向業障深重,難近佛法。幸好菩薩慈悲,讓弟子得遇玄奘師兄。這一個多月以來,弟子每晚都跟玄奘師兄學習佛法,只是生性愚魯,沒有學到多少。」

    「你說的是誰?!」道岳法師大吃一驚,忍不住抬高了聲音。

    也難怪他吃驚,他剛剛在客堂接待了一位從荊州來的大施主,此人佈施極厚,並且聲稱,他是在荊州聽了玄奘法師講經後才皈依佛門的。

    而在此之前,道岳就已經聽說過玄奘,蘇州的智琰法師組織江南群僧辯經,竟然敗於一位青年才俊,這故事早就傳到了京城佛教界。

    覺行對道岳法師的反應有些奇怪,他當然不知道,一個時辰前,這位高僧還在想:那個玄奘法師,什麼時候能來長安呢?到時可定要見上一見。如今突然從一個行堂口中聽到這個名字,心中的震驚可想而知,

    ,反應自然也就格外激烈了。

    不過他畢竟是京城十大德之一,生性穩重,很快便定下心來,又隨便問了幾句後,便對覺行說:「你去吧。」

    旋即便轉身回禪房去了。

    這天晚上,道岳法師沒有去做晚課,而是直接來到行堂的寮捨前。

    剛剛踏上門前濕滑的台階,他就聽到一個聲音,陌生而又清朗,正在繪聲繪色地講一個故事——

    有一天,一位經常跟隨佛陀到處弘法的弟子忽然對佛陀說:「佛陀!您真是有史以來最偉大的老師!」

    佛陀聽了這話,臉上絲毫沒有露出喜悅之色,反而問弟子:「你見過世界上所有的偉大老師嗎?」

    「當然沒有。」弟子回答。

    「那麼你認識現在活在世界上所有的老師,或未來將要出生的老師嗎?」

    「我不認識。」弟子再次回答。

    「那麼,你說我是所有老師當中最偉大的,這句話毫無意義,因為你沒有辦法知道你所說的話到底是真是假。」

    「弟子只是想稱讚您,因為您的教示那麼高明。」弟子辯白道。

    佛陀說道:「假如你認為我的教示對你有幫助,那麼實行我的教示,遵循我的教示,這比諂媚更能使我高興。」

    說到這裡,佛陀又問身邊的另一位弟子:「假如你要買貴重的黃金,沒有試驗之前,你會付錢嗎?」

    「當然不付,因為萬一是假的,那豈不白花了冤枉錢?」弟子如此回答。

    「這就與我所教的事情完全一樣。」佛陀繼續說道。

    「你們不要認為我所說的,就一定是正確的真實的,你們應該自己去試驗我的教示,看看是否真實不欺人;如果你發現它是真實而有用的,那麼就去實行,不要只是因為尊敬我,才實踐我的教示。此外,不要批評別人所教的,不要說別人的教示不好,世界上有很多偉大的教師,他們自己都有幫助別人的辦法。因此,對他們任何一個都不可心存輕慢,他們教得好不好,這不是你的事,你的事只在於使自己離苦得樂,同時幫助別人離苦得樂。」

    弟子們聽了佛陀的教示,從此更能以理性、客觀的尊重態度看待任何的人和事。

    聽到這裡,一個聲音感歎道:「佛陀真是一個偉大的導師!」

    道岳法師聽出,這是石頑的聲音。

    「師兄,你犯了那個弟子同樣的錯誤了。」這是覺行的聲音。

    「我知道,」石頑道,「可我實在想不起別的詞來稱讚他。雖然我也說不上來他為什麼偉大,可我就是這麼認為的。」

    先前那個講故事的聲音說道:「佛陀的偉大之處就在於,他不要別人盲目地崇拜他,他也不會盲目地貶低別人。在他的眼中沒有敵人,有的只是等待渡化的眾生。他有這樣的自信,讓弟子們在比較中獲得最終的真理。」

    「是啊……」幾個聲音一起說道。

    道岳法師聽得入了神,不覺伸手推開虛掩的門,他看到行堂們都盤坐在長長的廣單上,往昔的粗魯全都不見,每個人的臉上都寫滿虔誠。而坐在他們中間的,是一位面容清俊,年不過雙旬的年輕僧人,正用舒緩溫和的語調為大家**。他面含微笑,彷彿眼中的一切都令他充滿喜悅。

    見法師進來,行堂們全都大吃一驚,忙穿鞋下地,合掌行禮。

    「不必多禮,」道岳法師擺了擺手,眼睛仍停留在那個講故事的年輕人身上,「行者絕非尋常之人。敢問法號?」

    「不敢,」僧人合掌答道,「弟子玄奘,拜見道岳法師。」

    果然是他!道岳法師上下打量著玄奘,忍不住感歎道:「想不到把江漢群僧辯駁得啞口無言,讓四方諸德都深為折服的玄奘法師竟然如此年輕,真是後生可畏啊!」

    玄奘覺得有些意外,沒想到自己的名聲居然已經傳到了京城。

    「大師千萬別這麼說,弟子愧不敢當。聽說大師精通《阿毗達磨俱捨論》,弟子此行是特來拜師求教的。」玄奘說罷,伏身頂禮。

    道岳連忙伸手將他攙起:「法師太過謙了,不知法師到大覺寺有多久了?」

    「快四十天了。」玄奘答道。

    「四十天……」道岳法師先是一呆,隨即歎道,「老衲今日還想,玄奘法師何時會來長安?想不到法師早已至此,且在我這寺中做了這麼久的行堂,老衲昏味,竟然對此一無所知。」

    說到這裡,頗有自責之意。

    玄奘卻微微一笑:「佛門時時處處皆是修行,弟子年少之時曾在東都淨土寺中做過童行,受益非淺,這回重操舊業,倒也未見生疏。」

    見玄奘說得輕鬆,道岳法師也便釋然地笑了。

    道岳的師父是大譯經師真諦的及門弟子道尼法師,當真諦的得意弟子智愷去世之後,以道尼為首的十二人,曾在真諦面前立誓弘傳《攝論》與《俱捨》。真諦在廣州譯出的《攝大乘論》與《俱捨論》,能夠弘傳到北方,以致成立宗派,都是道尼幾個的功勞。後來,年輕的道岳慕名來到北方,師從道尼法師,研究俱捨學,成為著名的薩婆多部學者。

    和當年的道岳一樣,玄奘此行,同樣是慕名而來,拜師學法。

    「法師這些年來雲水天涯,遍訪名師,想是參悟良多?」引領著玄奘走在寺院的迴廊之中,道岳法

    師開口問道。

    玄奘搖頭苦笑道:「弟子愚魯,雖有眾多大德勞神施教,卻還是有很多疑難不解。特別是近兩年來,參悟沒有多少,困惑倒是日增。」

    道岳法師笑了:「法師何必過謙,中原佛界盛傳玄奘法師乃佛門希世之才啊。老衲聽說,蘇州的智琰大師與法師辯難失敗,竟然傷心得哭了?」

    「那些都不過是大家的謬讚罷了,當不得真,」玄奘道,「至於智琰大師的悲歎,不是因為不及玄奘,而是因為道之不弘,法理難解。」行者玄奘妙筆閣

    道岳驚訝不已,這於一些傳言,他確實是有些半信半疑的,覺得其中必有誇大之處。可如今見了玄奘,他卻不由得信了。

    玄奘接著說道:「智琰法師不僅學養深厚,更為難得的是,為人還極謙遜。他雖為弟子講解《成實論》,卻說自己無論如何也比不上趙州的道深法師,還勸弟子說,日後若有機緣定要前往趙州,再從道深法師學習此論。唉,這位老法師的人品學問,著實令弟子難以望其項背啊!」

    道岳聽玄奘言談之間,對智琰法師極為敬重,不禁感歎。

    他可不想跟玄奘講什麼法理,只知道眼前這位儒俊秀一臉謙恭地向自己討教學問的傢伙搞不好是個天才,於是開始就佛家義學方面的知識向他提問。

    道岳是京城十大德之一,不光是高僧,而且是天下一等一的學者。大凡學者都有個毛病,非要拿自己壓箱底的知識考察新人,道岳自然也不例外。

    他接連問了六七個問題,玄奘始終暢言,對答如流。

    道岳法師已經很久沒遇到這麼投緣的人了,一時間是越說越愉快,越說越帶勁。雙方你來我往,又是佛學又是詩,早把其他人其它事忘在了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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