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側妃的孩子產下即夭,與錢太后暈厥過去的消息,幾乎是以後腳並上前腳的速度,傳至皇帝這裡,兒子有孕的妾室生產,皇帝自無需前去,可是,親媽暈厥在兒子的寢宮,皇帝說不得要過去一探。
呃,繞了一圈,還是要去太子東宮……
到達太子東宮之時,因怒火攻心而暈厥的錢太后,在御醫的一番搶治下,已然悠悠轉醒,見皇帝兒子來看她,不顧體面的以手捶床,哭得老淚盈眶,十分悲聲慼慼:「……皇上,你說,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太子的孩子為何總是保不住,這都是第幾個了……」
老天爺要是和誰開起玩笑,那可真是一點都不含糊,若溫流慶高壽到九十多歲仍身子硬朗,是老天爺一個善意的玩笑,那麼,太子連續不間斷的喪子,就是一個很惡意的玩笑了……若太子的第一個兒子平安長大,這會兒差不多又能娶妻了,可偏偏世事無常,太子到現在連個養大的兒子都沒有。
——其實,蕭清淮也是一個被老天爺開惡意玩笑的人,生母早逝,從襁褓中開始,名聲就一直不好,幸虧皇帝老爺憐憫他,若不然,他能不能順順當當長大,估計都是個大問題……
殿內傳出嗚嗚咽咽的哭聲,等候在殿外的南姍相信,錢太后這會子哭的一定很真情實意——其實,錢側妃這回有孕,前期就一直胎氣不穩,後面貌似還說胎位也不太正,御醫也早早打過預防針,不管錢太后再如何要挾御醫們,也沒一個人敢打包票,能保證錢側妃母嬰平安無事——大伙都有心理準備,不過事到臨頭,還是讓人唏噓不已。
因已入夏,氣候頗有些悶熱,御書房到太子東宮的路程雖不遠,一路行來,南姍的額頭仍冒出一層細細的薄汗,不由取出一塊水碧色的絲帕,輕摁在額角拭汗。
見此情狀,蕭清淮從腰間扇袋取出折扇,輕輕替南姍打起涼風,南姍偏頭看他一眼,心中有些軟軟的,輕聲道:「謝謝王爺。」
蕭清淮眉頭微緊,年輕俊秀的面龐上,實打實的沒啥表情,只低聲對南姍道:「你先忍著些,這會兒太亂了,又不能直接走開,你若感不適,可告訴我……」
微涼的風帶走幾絲燥意,南姍柔語道:「王爺別擔心,只是有一些熱,別的暫且無礙。」
太子的東宮此刻確實夠亂,錢側妃剛產下一個死嬰,還是個手腳畸形的胎兒,嬤嬤們不想給錢太后看,恐污了貴人眼睛,哪知錢太后偏要瞅一眼,然後被嚇得受驚過度,又跟著暈倒了,兩處都是亂糟糟的,皇后和睿王妃在陪著錢太后,祝太子妃還在安頓剛生產完的錢側妃,前來探望的人,此刻都聚在太后所在的殿外,曬夏日清晨的太陽。
——太后都暈倒了,誰還敢在清涼的殿中喝茶閒聊?找罵呢還是找抽呢。
過了一會兒,祝太子妃扶著宮女的手出來,祝氏有孕六個多月,肚子已然鼓的老大,南姍放眼瞧去,只見她滿面倦色,是了,錢側妃昨晚就開始生產,她作為一宮之主的太子妃,哪能只管自己安枕無憂,更何況,這位側妃還是錢太后的侄孫女,想來是熬夜少眠了。
——嘖,太子妃哪裡是那麼好當的。
南姍隨蕭清淮站的地方,離人堆略遠些,祝氏出現在人前,不少女眷都聚湧過去打招呼,按照禮節,南姍也該上前問個好,哪知左腳底板才離地面一半,蕭清淮便拿折扇壓住她的胳膊,表情冷淡地低語道:「不用前去,你假裝正在不舒服就成了……」
「……」目前還是『夫管嚴』的南姍,很聽話地拿帕子掩了嘴,佯裝害喜時的嘔吐之狀,之前,皇后每次打發人來府裡看望她,她都是以這幅模樣,把人攆走的。
祝氏雖臉帶倦色,眼神卻格外好使,見南姍露出不適之狀,忙提聲遠遠招呼,一臉關懷之意:「五弟妹可是身有不適?想來是天熱曬著了,不如到殿中歇歇,順道叫御醫瞧瞧……還有四弟妹,你臉色也不太好,一道叫個御醫看看吧。」一派長嫂關心弟妹的友愛風範。
被祝氏點名的皆是孕婦,南姍溫聲婉拒道:「多謝太子妃好意,我只是還有些害喜,並沒有大礙,實在不必勞師動眾,若擾了太后休息,倒是我的罪過了。」
——她是真沒事,不過,彭氏的臉色確實有點不太好。
昨晚太子宮中挺熱鬧,安郡王府也不遑相讓,蕭清裕新得的兩個兒子,恰巧一塊生病了,老公都親自去瞧了,彭氏作為嫡母,焉能不一塊陪著,足足折騰到半夜,才得以回房就寢,故精神略不佳。
而昨天的莊郡王府,晚飯之前,南姍先是寬慰了一把心煩的蕭清淮,入夜就寢後,南姍為紓解蕭清淮心中多年的悶氣,十分體貼地給他揉心口,寓意『把憋悶之氣全部撥拉散開』,蕭清淮心中極是慰貼,便摟著老婆很滿足的睡了一夜。
殿內的錢太后哭了好一會,估計是太過傷心的緣故,仍沒有止淚停下的跡象,皇帝漸漸感到不耐煩——太子的孩子為何總也保不住?他更想知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又聽錢太后哭訴片刻,皇帝扭過臉去,吩咐亦傷心難耐的錢皇后:「……太后一直待在太子宮中不妥當,叫人抬轎送太后回宮,你好好照料著。」又扭回頭對正老淚縱橫的錢太后道:「母后好好歇著,兒子還有事,先走了。」
說著,便起身大步往外走,同在殿內的錢皇后和太子見狀,忙緊追幾步送皇帝出門,睿王爺和睿王妃道了聲『皇兄慢走』,仍留在殿內照看太后。
見皇帝走出殿外,守在外頭的一眾人紛紛行禮問安,皇帝一眼掃過,只見在京的三個兒媳婦,個個挺著有孕的肚子,此刻已過巳時,日頭漸烈漸毒,充滿燥煩的灼熱感,皇帝沉著眉峰道:「四王妃和五王妃有孕在身,如今天氣炎熱,日後不必再來宮中請安了,好好在府
裡將養便是,讓御醫定時去請脈。」
皇帝親自開口免了兒媳婦例行請安,本該負責打理此事的錢皇后,面色微露不虞,南姍懶得看錢皇后臉色,只和彭氏一起恭聲謝恩。
這時,一個小太監匆匆行來,氣喘吁吁對皇帝叩首道:「恭喜皇上,怡貴人剛剛產下小皇子,母子平安!」
錢皇后的臉色愈加難看,幾乎維持不住平靜的表情。
沒了個孫子,多了個兒子,皇帝心頭複雜難言,便簡單道:「朕去瞧瞧。」哪知話音才落,從後殿又火急火燎跑出個小宮女,哭著聲腔哀叫道:「皇后娘娘,不好了,您快去看看罷,側妃她要不成了……」
錢皇后身子頓時搖搖欲墜,幾乎也要暈厥過去,全靠身旁的兒子和嬤嬤撐住了,祝氏微微一愣,忙喝問道:「到底怎麼回事?說清楚!」
那個小宮女噗通一聲跪下,伏地哭道:「……側妃她出大紅了……止不住血……」
念及鮮血汩汩流淌的場景,南姍忍不住心口發顫,下意識地看向蕭清淮,卻見他面色蒼白,脆弱透明的像一層薄薄的雪,南姍不自覺去握他的手,只覺他手心冰涼,還輕輕的打著抖意,過了片刻,南姍的手掌倏然被握得死緊死緊。
聞此驚訊的錢太后,在睿王和睿王妃的攙扶下,也踉踉蹌蹌地奔出殿外,顫聲追問道:「你說什麼!!」
伏地哀哭的小宮女,淒聲道:「……側妃產後血崩了……」
前年身為太子正妃的嫡出侄孫女才過世,不過兩年,另一個身為側妃的庶出侄孫女也要死了,錢太后只覺心口一陣堵塞的疼,兩眼一翻,身子一軟,再度暈死過去。
——徹底亂套了。
……
南姍本已打算好,若今日請安出宮的早,就回南家走一遭,哪知今日的皇宮一行,竟是她成婚後最混亂的一天,錢側妃先沒了兒子,接著自個也亡故了,錢太后先暈再醒,醒了又暈,皇帝雖沒了個孫子,卻得了個兒子……零零總總折騰下來,南姍已沒功夫回南府了。
更何況,因錢側妃產後血崩之緣,而觸到心底憾痛的蕭清淮,又變成……悶葫蘆嘴了。
好在,蕭清淮心情再低落,也沒去借酒澆愁,抑或跑到房頂長吁短歎,用罷晚飯稍作消食後,仍然規規矩矩爬上了南姍的床榻,因已到燥熱的夏季,床幃幔帳已換作薄軟的細紗。
水紅色的薄紗細幔中,蕭清淮光裸著上身,靠在搭著海棠簟的迎枕上,沐浴過後的南姍,只穿著一件石榴紅的兜肚,上頭繡著一對並蒂蓮花,配著幾片嫩綠的荷葉,兩彎雪白的臂膀和後背露在外頭,南姍以手作梳,理了理頭畔青絲,輕聲道:「王爺,你早點睡吧,明兒個還要早起呢。」
蕭清淮低低『嗯』了一聲,隨手扯開一幅極薄的雲絲被,搭蓋到兩人身上後,然後扶南姍躺倒,自己也一道躺在裝著花瓣的枕頭上,很自然的將南姍攬到懷裡,臉頰輕輕抵著她的額角,低聲道:「鬧騰了快一天,你也累了,早點睡。」
南姍心中歎氣,卻也不多說什麼,也不知過了多久,便迷迷糊糊的睡著了。
哪知半夜之際,忽聞京城喪鐘大作,鐘聲渾厚悠長,南姍一個冷激靈間,已然醒過來,面色驚疑不定地看向蕭清淮,只見他也睜開了眼睛,摟著南姍一動也不動,神思似乎全集中在喪鐘之數上,鐘聲還在繼續,一下,二下,三下……六聲之後停下。
六聲鐘響——太后、皇后、太子哪個出事了?!
……
元啟二十四年夏,錢太后薨,時年六十五歲。
錢太后去世的十分突然,把全京城的臣民都唬了一大跳,得知這個消息時,南姍半天都沒回過神來——錢太后死了?那天,她和蕭清淮離開皇宮回去時,錢太后雖然身子挺虛弱,可明顯沒有病入膏肓呀。
在南姍每天哭靈的日子中,隱約得知——錢太后是被皇帝『氣』死的。
那日,一連昏厥兩次的錢太后,醒來之後,因心中難受不已,又哭哭啼啼了一大場,怎麼哄怎麼勸都不見效,皇帝煩不勝煩,聽親媽哭了好一會,便吩咐錢皇后好好照料,自個甩袖子走了,太子一直無子,他這個當爹的,難道會不心煩麼,更何況,這可是關係著江山基業的國事,其實,他比誰都心煩。
皇帝走後,壓力頗大的錢皇后,坐在太后床邊垂淚不已,輕輕哭著吐露心聲,一句比一句悲觀,什麼『斌兒為何如此命苦,他年紀都這麼大了,連一個孩兒都留不住,這到底是造了什麼孽啊……咱們這一朝,除了儲君和小些的皇子,其餘的皇子只要封王,都是要離京就藩的,可皇上封了那兩個下作東西王爵,卻又不讓他們離京,還讓他們臨朝聽政,這不是在打斌兒的臉麼……四皇子那裡都四個兒子了,五皇子那裡也懷上了,咱們斌兒現有的這一胎,還不知是男是女,就算生下來男孩,也不知能不能養大……要是一直這樣下去,那可這麼辦呀……』
說到最後,錢皇后竟生出一種兒子會被廢黜的恐慌感——她什麼都可以為兒子做,可是這生兒子……她實在有心無力。
錢太后也倍感憂戚,蕭清斌是她的第一個孫子,也是她最喜歡的孫輩,沒有之一,自兒子登上皇位、大孫子又被立為皇儲後,她一直都堅信不疑大孫子會是下任皇帝,她錢氏的孫子要當皇帝,那下任皇后的位置,也該出自錢家,這樣錢家就能繼續安享榮華富貴……哪知半道上,竟遭遇孫子一直無嗣之憂,尤其,皇帝近來又冊封了兩個不離京的王爺,此舉的意圖,只要不是大傻子,都能瞧出點門道,再這麼下去,不說錢家的榮華富貴了,太子能不能順利登基,恐怕都成問題……
/>錢太后越想心中越不安,忙吩咐人去把皇帝再叫回來。
剛摸上御筆批了兩道折子的皇帝,在得知親媽的傳喚後,本不欲理會,想了一想,終是將筆毫擱回筆架,再度前往慈寧宮。
與皇帝兒子打上照面後,錢太后一臉惶急,語氣顫抖地問道:「皇上,假使斌兒要是一直沒兒子,你可會……廢了他的太子之位?」
——這個問題很愚蠢,也很尖銳,天底下,恐怕也只有錢太后敢這樣明目張膽詢問……
皇帝額角的青筋頓時強烈一跳,深深看了一眼錢皇后,才沉聲反問道:「母后難道認為太子生不出兒子?」
錢太后當然不這麼認為,可事實擺在眼前,太子已出生的、未出生的孩兒,加起來擱到一塊,沒有十個也有八個了,今兒個又夭了一個男嬰,錢太后漸漸有點信這個邪了:「哀家只是有些擔心……若是當真如此,你會廢了他麼?」
皇帝皺了皺眉,才淡聲道:「母后可是忘了朕說過的話?您是一國太后,理應靜心頤養天年,含飴弄孫,朝政和國事,不是母后該管的事情。」
「可是,可是……」錢太后伸手拉住皇帝的袖子,滿目祈求地急急道:「斌兒可是你唯一的嫡子,你不能……」
天氣悶熱,皇帝也難免急躁,又兼今日之事頗為鬧心,不由語氣嚴厲:「朕不能怎樣?」一把甩開錢太后的手,眉峰緊鎖:「母后有這等功夫胡思亂想,不如好好照顧太子妃的胎!」
對著錢太后,皇帝尚能稍微克制忍怒,對著錢皇后時,可就沒什麼好臉色了,厲聲喝道:「朕讓你好好照顧太后,你就是這麼照顧的!」
錢皇后被皇帝劈頭蓋臉如此責罵,當即哭的淚水漣漣,錢太后看到皇后哭成水汪汪之狀,護犢子的氣性又被激了出來:「你罵皇后作甚,皇后替你掌管後宮,又為你生了嫡子,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你怎麼說罵就罵……」
皇帝冷笑道:「把朕的後宮管的整日雞飛狗跳,又三天兩頭摻和太子的房中事,也沒見她摻和出一個長大的皇孫,她到底苦勞什麼了!」
再回首看向錢太后,皇帝斂了怒氣,只語氣淡淡道:「母后,兒子已和你很清楚的說過,哪些事不是你該管的,別再挑戰朕的耐心……母后以後若都不想再出慈寧宮的大門了,就只管沒事瞎胡鬧。」
說罷,又一次甩袖子走人。
皇帝剛跨出殿門,殿內便響起錢皇后的驚呼聲:「母后!母后……皇上!母后暈過去了,皇上……來人,快去傳御醫!」
對此情此景已極度厭煩的皇帝,深深吸了一口氣,只吩咐:「傳御醫。」然後,並不轉身回到殿中,直接邁離了慈寧宮。
他也不知,此一回轉身離開,竟是母子永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