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內之中,趙頊痛苦的揉著兩眉,所有的內侍都被他趕了出去。
十多日前看到《流民圖》,他感覺撕心裂肺般的疼痛,他不敢相信這是他的子民,衣衫襤褸猶如將死的枯木。「旱由安石所致,去安石,天必雨。」鄭俠的言語迴盪耳邊,他真的不知該如何選擇,沒想到罷、廢新法不過十數日,天真的下雨了。
趙頊無神的望望窗外,他不甘心富國強軍之路就此斷絕,他實在無法放棄心中的理想。
首輔已五次遞上辭呈,他知道無論如何都無法挽回了。
首輔將去,千里馬卻在何方?他的眼眶有些濕潤,他很想大哭一場,這個皇帝當的實在艱難,亦步亦趨拖曳著重入山嶽般的大宋蹣跚前行。太祖、太宗的功績擺在前方,仁宗的德化潤及四野,他一心想要超越,想要做出番豐功偉業,告慰乃祖乃宗。
多少個日日夜夜,他夜不能寐,為軍伍衰弱痛心,為戰火紛飛的宋夏邊境憂慮,為那燕雲之地嗟歎不已。他是高傲的,哪怕再多的人反對他也要堅持變革;他是孤獨的,芸芸塵世間無人能敞開心扉。
他很想問問乃祖乃宗,大宋的路,在何方?……
「來人!~」
良久的沉寂,殿中忽然傳出官家歷聲的召喚,內侍忙躬身而入。
趙頊不甘心就此認輸,他打算把《流民圖》拿給呂惠卿等人看看,講出鄭俠之事,希望能找出個勉強的理由留下首輔。
王安石一直閉門在家,那天官家突然強令罷、廢部分新法,讓他百思不解,再三爭執後無果,他心灰意冷的連上數道辭呈。
今日呂惠卿等人來,他才搞明緣由,一切一切,原來起源於鄭俠的《流民圖》。想到幾日前的大雨,他的心徹底冷了,難不成新法真的是天怒人怨,以大旱警示?
「相公數年籌謀,忘寐廢食,成此美政。不成想因此狂夫之言,罷廢殆盡,豈不惜哉」,呂惠卿安慰王安石道,「官家今日講明緣由,我等自然不服,全力辯解。」曾布點頭道,「我等觀官家似乎亦不願就此放棄,相公勿擾,還望抖擻精神,繼續執變法之牛耳。」
王安石沉默許久,苦澀的一笑。事已至此,揪住鄭俠又有何意義,這次已經不是自己賭氣辭相的問題。新法剛一罷、停數日,便降下大雨,無論如何他都無顏再竊居首輔之位。
他掃過一圈手下的變法干將,沖憤恨擔憂不已的兒子點點頭,起身道,「數載努力,老夫無愧於心,這便入宮請官家罷相。汝等不必再勸,新法承續,還當著落於諸位身上。」
王安石入宮後與官家究竟說了什麼,無人知道。第二日朝會,趙頊正式宣佈首輔去職,罷為江寧知府,詔韓絳同中書門下平章事、監修國史;詔翰林學士呂惠卿為參政知事,原本罷、廢的新法全部恢復。
守舊派對王安石去相正喜形於色,卻被後面的詔令打蒙了,除彥博外,無人留意到最後那條召駙馬都尉李琦速速回京的命令。
等內侍快馬將詔令送達工業新區,李琦向陸佃追問鄭俠為何人時,真正執掌大宋朝政的人已換了呂惠卿。
新法再次執行,朝堂上剩餘不多的一些守舊派扼腕歎息,他們能怎麼辦?皇帝一心要變革,說什麼都聽不進去。
鄭俠見王安石離職後又推薦呂惠卿登上相位,繼續變法,他義憤填膺,再次上疏抨擊。他選了唐朝的魏征、姚崇、宋璟、李林甫、盧杞的傳記,畫成兩幅畫,名為「正直君子社稷之臣圖」、「邪曲小人容悅之臣圖」,認為當政的呂惠卿之流是奸邪小人。
呂惠卿大怒,奏為「謗訕」之罪,將鄭俠編管汀州。
李琦趕回汴京城外時,正遇上因罪被發往汀州看管的鄭俠。
「介夫兄,某乃駙馬李承宗。借問一句,你是惡介甫相公之人還是惡其法?」李琦攔下鄭俠,鄭重一禮問道。
鄭俠怒道,「自是惡其法。」
他長歎數聲接道,「若知新法還要施行,又換作呂惠卿那奸妄幸進之徒,某悔不該當初。」
李琦不喜蔡京,對呂惠卿說不上好壞,鄭俠口口聲聲稱對方是小人,不知如何看出。王安石已啟程赴江寧,錯過了見面交談的機會,他只是想見見鄭俠究竟是怎樣的人。
「天將落雨,介夫兄是已知還是撞上?」李琦壓低聲音道。
鄭俠望望李琦,翻翻眼哼了一聲,扭頭而去。
李琦看著對方的背影,這又是個自命不凡的。不過不回答代表默認,對方肯定掌握了天象知識,肚中絕對有貨。
打馬進了城,李琦放慢速度,君王有召,他連家都沒法回,先得去大內找趙頊報道。
熙和大捷雖說前後花費不菲,大宋卻獲得許多馬匹,汴京城中拉車的馬明顯多起來。
內侍通報後李琦很快進了殿,鄭俠說的小人呂惠卿赫然在座。
與官家和幾位相公見了禮,呂惠卿直接開口講明,宣召李琦回來就一件事:安置流民。
如今淮河以北的旱情終於解了,但春耕已耽誤,夏收指望不上,大旱之後還得防著必定要來的蝗蟲。除去朝堂收攏去興修水利的,熙寧七年春陸續逃荒出來的還有近十多萬百姓。李琦想到自己上次建議王安石修路,看來急召自己回來還是為此事。
他舊話從提,依舊建議修路,呂惠卿明言糧食還能籌措,銀錢不足,各項修路材料都得讓李琦想想辦法。
趕
趕鴨子上架啊?李琦皺眉,怎麼自己前後安置過三批人,朝堂一遇上這種棘手問題就找到自己頭上?
看到趙頊希翼的目光,李琦心中直打鼓,光給修路的百姓一點吃的可不行。就算自己肯用家中的水泥墊付,其他材料和工錢也是好大一筆,再說自家的雇工也得掙錢養家啊。
李琦沉吟良久,王大牛走了,彥博要不了多久也會走,其他相公不熟,他借梯子的計劃要完蛋。眼前之事雖說很難解決,但也是個增加權力的機會。他一再回想後世的操作手法,計算當初在工部瞭解的資料,斟酌著道,「不如售賣道路票券,一錢也不需朝堂撥付,只將那三條陸路放出二十年收費期。」
趙頊君臣歎了口氣,李琦想套用大名府至汴京那條路的模式去籌集修路銀錢,這事君臣早琢磨過,工部再三計算修建另外那三條路的距離和花費,不說豪門世家不肯買,即便百姓衝著二分的分紅買入,收取的過路費也不足以償付。
彥博再三說明,讓李琦千萬慎重。
「此事確不易為,臣盡力一試,臣於制鹽改良上還有些想法,當能提增鹽產量,以增加的鹽稅用作彌補道路收費不足。」李琦認真道。
當初和韓琦相約後他便對鹽業上了心,主要還是為遏制西夏的計劃。如今朝堂被流民之事逼住,自己正好可以借此插手鹽業。
趙頊回想著王安石臨走時說的話,要解決流民生計,滿大宋李琦是最好的人選。他拿定了主意,打算給李琦更大的權力,唯一的底線是不得掌軍和入相。
一場超大的旱災幾乎耗乾了朝堂能動用的銀錢,因《流民圖》一事變革又陷入困局,新法眼看面臨著斷絕。他知道呂惠卿能力欠妥,一時間卻找不到更合適的人。詔呂惠卿為參政知事,讓對方主掌新法,實在是逼不得以要快速填補財政收入。
趙頊點頭道,「准,朕可將鹽政一併交於你提舉,若能借承宗胸中溝壑,將鹽業提增,想來挪出些填補,此事當有所為。」
用鹽業增產來貼補道路虧空,原本是藉機撬開一條縫,方便伸手過去,沒想到趙頊痛快的放權,李琦轉過神來後大喜,他不露聲色的拱手應道,「諾!臣鞠躬盡瘁,定當辦妥此事。」
聖旨很快下達,不知趙頊怎麼想的,反正李琦的官職還是駙馬都尉,差遣多了兩個,督辦路政、提舉鹽政,一時間權力大漲。
李琦接了旨,這次朝堂派來兩人,他都認識。一個是沈括,兼理工部侍郎負責統籌;另一個趙挺之,熙寧三年進士及第選教授登州,史部查勘後舉薦來給李琦做奔走的副手。
對於朝堂派出沈括統籌修路全局李琦能想到,對方是變法派,又懂修路、營造之事,趙頊點沈括來算是選對了人。趙挺之卻是屬守舊派,雖然沒言辭激烈的反對新法,但那是因為對方官小,彈劾什麼的還輪不到他。直到趙挺之來見,李琦才搞明白幕後彥博推了一手,究竟是何意暫時還想不明白。
時間不等人,幾處人手到齊,李琦先讓沈括安排官吏查探線路,反正是在舊道上分斷施工,查探起來倒是費不了太多事。
原本的內侍分去了不少,武功大夫陳恩帶著些人幫陸佃盯著工業新區的胥吏,中衛大夫王順和一些手下虎視眈眈督查著西北幾處水泥窯,把重新換上的部分官吏嚇的戰戰兢兢。
皇城使劉鋹依舊跟著李琦,他稟明皇帝後又抽調來一百多宦官,如今越發有威勢,只要李琦發現問題,這些人立刻如狼似虎撲去查賬、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