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斜照,夏人從堡塞西面發起了最凌厲的攻勢,衝破雲霄的號角聲和震天的軍鼓交織在一起,荔原堡已到了生死存亡的時刻。
三十多歲的姚巡檢一心求死,倒是把李琦感動的不行。他看著搬動南塞門障礙的兵士兩眼發酸,自己等人絕塵而去,實際上是拿兵士和百姓的命換逃生的機會。
深深吸了口氣,望向牆頭飄揚的宋旗,李琦猛的臉色一變,一縱身跳下馬來。
「我也不走!陪你共赴黃泉!」張拱見李琦跳下馬,直接翻身下地,他自覺連累了李琦,說什麼也無顏獨自逃生。
眼見得小乙等人也跳下馬,一副要死一起死的架勢,李琦伸手給張拱腦門一下,仔細瞅了眼旗幟飄揚的方向大吼道,「死什麼死!趕緊去拿水泥,上西面堡牆,快!死不了!」
李琦急急向裝有水泥的院中跑去,呼啦啦數人追上,姚巡檢望了眼幾人背影,一跺腳吩咐剩下的人全部跟去。
幾車一直沒用上的水泥被跟來的人扛了,迅速跑向西邊堡牆。
東南風在李琦的暗暗禱告中不負所望的大了起來,數千的夏兵已經湧在堡牆下,攻上牆頭的越來越多。李琦不敢再等下去,招呼眾人半趴著身子拚命把水泥向下揚去。
飛散開的水泥揚了正進攻的夏人一頭一臉,頓時間不少人摀住雙眼慘叫起來,攻上牆頭的一些夏兵沒了後續支援,撐了沒多久被砍翻在地。順著風,揚起的水泥飄出好遠,夏人的攻勢猛的一頓,不少人匆忙間中招,背過身拚命揉著雙眼。
出其不意的無賴手法效果驚人,這次算李琦撞上了,正好刮起了東南風,又是在牆頭上,活該夏人倒霉。姚巡檢反應過來,一疊聲的喚人取來炮製人頭的石灰,一起順著風揮灑。
眼看要攻破堡塞,突然間水泥、石灰飛揚,夏人不得不鳴金退回,飄來的粉塵灼傷了大部分人的眼睛,再打下去連半成的戰力都發揮不出。
當初一場大雨落下,水泥的損失讓李琦痛定思痛,直接改用瓦缸裝去裝回。後來樞密院又借用運送石灰的辦法,黃斑紙套上粗麻袋,逢落雨天再罩個羊皮氈,要不李琦還真發愁這幾車水泥如何運來。這一回真正撞了大運,多少次也難得遇上這種交戰中順風揮灑陰人的機會。
退回營地的夏人拚命揉著雙眼,越揉越是麻煩,營地裡一片鬼哭狼嚎,徹底沒了士氣,此時領頭的軍將再想改攻東面,也失去了迅速組織起來的能力。
解除了危局,荔原堡中歡聲雷動。李琦終於鬆了口氣,夏人受此重創,幾天間都無法攻城,中招之人能保住眼睛就不錯了,那群窮鬼可沒有多少菜油用來清洗。
估計是得到宋人援軍快到達慶州的消息,不到天黑夏人就匆忙忙的退了兵。姚巡檢探聽確實後開懷大笑,興高采烈的給軍士慶賀,酒水也每人許了三兩。
李琦自然被眾人爭相稱頌,他倒沒喝多少酒,一是在琢磨著能否搞出人力搖動的鼓風木扇,下次沒有風時也能吹灑,再換上石灰,讓夏人嘗嘗生不如死的滋味。二是他打算去看看這次受傷死亡的雇工,輕傷完好的只剩十五人,重傷的還不知能活下來幾個,死了的十一人說什麼也得把屍骨帶回。
一場大勝,傷兵滿營。活著的人慶幸不已,收殮著袍澤的遺骨。荔原堡中偶爾會有壓抑的哭聲,不久又淡淡的消失。邊界戰火之地,死亡無論對於邊民還是軍隊,早就習以為常,傷心悲痛被刻意的遺忘,活著的人沒有太多哭天抹淚的奢侈。
安撫完手下人的情況,李琦轉到了看押李信的地方。戰鬥結束,這位副將領兵大敗之事卻還未完結,姚巡檢倒沒再難為他,只是單獨找了間小屋拘禁了,待援兵上來後解送慶州等待李知州公斷。
怎麼說對方都救了自己一命,李琦想著該以怎樣的方式好好報答下這位軍將。
守門的小兵被張拱三言兩語說通,點點頭放李琦進去,小乙等人一起等在了外面。
李信嚼著鹹肉懶散的半靠在牆邊,身上一大半裹著傷。看看對方的氣色李琦從袖中掏出一疊官交子道,「李副將救某一命,大恩不言謝,但有所需,直管言來。某非忘恩負義之輩,些許銀鈔,聊表心意。」
李信打眼瞅了交鈔,在身上抹抹手,抓過一數,隨手一塞道,「中,俺們人情兩清。」
李琦有些茫然,這還真是個怪人,他想起對方那殺敵不要命的架勢,忍不住勸道,「沙場之上,刀槍無眼,李副將還是小心則個。」
李信不再撕咬鹹肉,沉默了片刻雙眼有些濕潤,良久方道,「袍澤戰殪無數,獨俺偷生,這幅皮囊,不要也罷。」
李琦早看出對方有心結,不管是一心求死還是急於給袍澤報仇,李信這樣的極端的心態都不適合再領兵,他蹲坐下來,正色問道,「李副將勇猛非常,之前卻是如何吃的敗仗?」
李信臉色一變,待要發怒看李琦的神態不似譏笑,躊躇掙扎了一番才澀然道,「李知州好大喜功,未探查清夏人之數便急急發下陣圖,三千兒郎野外對陣,存活之人不知有幾。」
李琦長歎了聲,他看李信胸前之傷和凶狠拚殺的樣子就在懷疑,如此一來倒是明白過來,並非那三千慶州軍怯戰,而是官胡亂指揮。這種事他這個駙馬根本沒說話的份,無奈勸道,「李副將且放寬心,此次一戰當能功過相抵。至於那知州,想來朝堂另有人會查問。」
李信自嘲的一笑道,「無憑無據,臣、監軍何曾會聽武將辯解,此次能一抵戰敗之罪便是大幸,某家何敢奢望其他。」
李琦來大宋不短了,狄青的事連趙項都在惋惜,兵士間閒聊常提到這位
軍中偶像,李信如此鬱結也不為奇。
瞅瞅眼前這高大威猛的漢子,李琦不知該怎麼開解對方心結,他最多只能想法讓這些軍人少流點血。對付那些不懂裝懂的貨色不說他,十個相公來都搞不定,更別說相公們能不能正眼看待武將和士兵。
李琦不由想到彥博,拍拍李信肩膀道,「實言相告,某乃當朝駙馬李承宗,此次來只為秘密試驗那鐵網荊棘。若是李知州還要挑錯,大哥可遣人來汴京,我與那樞密院相公多少有點香火情,定幫大哥呈遞實情。」
「駙馬?」李信一下瞪大了眼睛。
李琦忙做出禁聲的手勢,看看緊閉的房門低聲道,「此事不好聲張,李大哥若信的過我這個兄弟,危難時切切來尋。」
李信眼一紅,老大的漢子滾落幾滴淚水,狠狠點了點頭。
李琦本不想說明身份,李信救了自己一命,他這恩怨分明的性子,看對方如此彷徨鬱結如何能放心。這次功過相抵便罷了,若知州藉機打壓,他說什麼也要悄悄給彥博遞個信。
李信的心情好了許多,和李琦聊著些西軍的事,認下李琦這位兄弟卻死活不肯,自言有機會定效犬馬之勞。
李琦也不強逼對方,有時話說的再漂亮又有何用,嘴上說兄弟背後捅刀子的人還少了?這次結交了李信,那張拱也讓他刮目相看,明明怕的要死,卻還是硬挺著未曾退縮。
聊了近一個時辰,天色已晚,對方還得休息養傷,李琦再三叮囑有事來尋,告辭出來。
大戰後的荔原堡終於有了些安寧的滋味,除了守夜的兵士,大多人都陷入疲憊的睡眠裡,隱約中,透出幾聲傷兵的痛苦呻/吟。
過了兩天援軍到達堡塞,最風光的自然是姚巡檢,一千多守軍力抗近萬夏兵,荔原堡未失分毫,怎麼說都是大功一件。唯一可惜的是割取的頭顱不多,帶了些遺憾。
李琦再未露面,只讓張拱去赴了次宴。據聞夏人吃了大虧,不少人失明,姚巡檢和新到的領兵之人商議後打算直取鬧訛堡,多少再掙點軍功。
這些事都不在李琦關心之內,重傷的雇工又死了兩人,原想著定制棺木運回,可惜天氣炎熱,無奈下只能一把火燒了,裝上骨灰出發。
十來輛原本運裝水泥和鐵絲網的車空了,躺坐著受傷的雇工,李琦一行人慢慢向汴京返回。姚巡檢特意來道別,送了五百兩謝銀和兩匹駿馬。
銀錢李琦沒要,兩匹馬留了下來。大宋這種交通狀況,往往一分別便是數載,這次承了李琦等人好大的人情,軍功又不分潤半分,姚巡檢自是唏噓不已,灑淚而別。
車輪滾滾,為照顧受傷之人,回去的速度比來時慢了許多。李琦默算著日子,以眼前的速度趕到汴京正好八月,倒不會耽誤自己大婚之日。李信之前已被解去了慶州,想到那位勇猛的漢子,他不由心中一暖,暗暗祝福對方平步青雲,長命百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