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天,是夜未央。
剛過子時的紫陽城儼然初生的嬰兒,白天裡過度的繁華使得它在夜裡格外的疲憊,此刻正是悄然酣睡,偶爾發出幾聲嬰兒般的鼾囈,然後低聲砸吧下嘴巴,再次陷入深沉的寂靜裡。
已然進入四月的紫陽,由於地處大陵西北,還偶有略顯蕭索的風刮過,讓城郊懷仁坡上挺立的精良的白色馬匹也忍不住呲楞出牙齒,打出幾聲悶響。馬的主人微微俯下身,輕拍了馬身以示安慰。說來也奇怪,這白馬似乎通靈的緊,當下就停止馬蹄碎步而原地站定,再次宛若一尊石雕般。
「先生,屬下共十八人已集結完畢!」只見一個身著玄黑夜行服,面裹黑紗,後腰處掛柄十字短劍,劍鐔處刻著一個「乾」字的精壯男子單膝跪地,頷首、垂臂成拳抵地說道,話音收復極快,毫不拖泥帶水。
「好,」馬上的男子緩緩撫著座下馬鬃,頭目不轉,卻在一片黑暗中隱隱滲出一陣煞氣,「都清楚你們今天要做什麼,怎麼做了嗎?」說著,男子在句末壓低了聲音,冰冷而沉重。
「屬下明白!」玄衣男子將頭壓得更低了一點,乾淨利落的回答,就好像再多說一個字就會讓獵物逃走或者自己人頭落地,然而心裡卻是沒有說出的話——一個不留!
「那麼,」黑暗中的男子停下了撫鬃的手,抬頭望向遠處紫陽城中的某處,聚焦,斂眼,「去吧。」
「屬下得令!」玄衣男子倏然起身,同時右手回身扯出腰後的十字短劍,再下一秒高舉。這只聞衣袂摩擦的瞬息間,十七條黑影便從原本看似靜廖的懷仁坡的灌木叢中竄出,和同樣身著玄衣的舉劍男子匯合成三列六陣式。再下一秒,舉劍男子迅速收劍至左腰處,左持劍身,右握劍柄,剩餘十七人則齊刷刷地緊跟將腰後的十字短劍帶至左腰處,同樣左持右握,狀似千鈞一髮。
「進!」帶頭的玄衣男子低聲喝令,便見十八條黑影成三列六陣式貓腰碎步向內城移動,卻在將近繁華的城中之地處分作三隊,做爪狀分散開去。
而懷仁坡上,一人,一馬,默然,靜立。
靜聽遠處似乎傳來的一陣琴聲,伴著寥寥歌聲唱道:「夜如何其?夜未央。庭燎之光。君子至止,鸞聲將將。」
男子緩緩閉上了眼瞼,精光暗合。
紫陽城中,南韋曲。
向來紫陽城南郊的韋曲坊都是富庶大戶的聚集地,和北郊的承鳳坊那一片放眼望去只能看到坊牆而看不到牆內淺宅的境況不同,這裡的深宅闊府威風凜凜地將自家大門開在坊牆上,每家每戶前都挺立著兩頭石獅,門庭懸掛著書有自家姓氏的紅色燈籠。
此刻,正被三面而來的十八條黑影包圍的深宅大院,顯得格外寂靜。
只見為首的玄衣男子伏在坊牆側,抬手打個「前進」的手勢,便有兩名同伴分別從左右兩側沿著牆體向宅邸的大門移去。於是,門口守夜的兩名甲士便在瞬息之間被掩住口鼻,割開喉嚨,悄無聲息地死在了半夢半醒中,甚至連一聲悶哼都沒來得及發出就真的在這個疲憊的夜裡徹底見了周公。
又一陣邪風拂過,這座豪宅門前的燈籠搖曳兩下,其上墨色隸書的一個「鍾」字像極了頑皮的娃娃,眨了眨泛紅的眼。
兩道劍風掃過,斬斷兩盞大紅燈籠的牽引,跌落的燈火瞬間熄滅,歿去了那個黑色的「鍾」字,同樣悄無聲息。
於是,兩條黑影伏於坊牆兩側,隨時警惕著週遭的情景,剩餘十六條黑影層層相疊,援牆而上。
遠處的歌聲又漾了來:「夜如何其?夜未艾。庭燎皙皙。君子至止,鸞聲噦噦。」
……
鍾家是全國有名的巨賈,府邸更如城堡,堅實嚴固。城牆厚且高,城牆上又有巡夜駐守的甲士,而此刻如此嚴格的護宅建制形同虛設。
十八條黑影藉著繩索攀上城牆內,潛至城牆上昏昏欲睡的十幾名甲士身後,幾枚飛鏢射出,正中城牆上的燈籠,世界登時陷入一片黑暗。
見火光俱滅,甲士紛紛驚呼:「怎麼回事?!」豈料,埋伏在他們身後的十六人正如飢餓的野獸般盯著他們,火光甫滅,未待甲士們回身,一個個飛身上前,扼其口鼻,利刃抹喉!
宅院內巡夜的二十幾名甲士見到城牆之上一片黑暗,察覺有變,帶頭的甲士連打三個短音哨子,召集護府的甲士。哨音甫落,就見宅門處十幾道寒光閃爍,眾甲士心道不好,趕忙抽劍迎敵。幾乎是瞬息間,不遠處的十幾道寒光便閃至眼前!近處才看清竟是十幾名蒙面黑衣人,不用猜,必是殺手無疑!
見殺手襲來,原本因為疲憊而精神萎靡的眾甲士登時清醒,帶頭甲士更是緊張得連打哨子,哨音急促。為首的黑衣人厲目一掃,從懷裡摸出兩枚飛鏢,朝帶頭甲士的方向揮臂,冒著森森寒氣的飛鏢劃著殺氣十足的弧線掠過甲士的咽喉,最後一聲哨音還未發完,他就猝死在這血腥的利刃之下!
帶頭甲士一死,其他人無不畏縮寒顫,紛紛大叫:「快來人吶!快來人!」只是這樣的混亂場面還未持續上片刻,這二十幾名甲士便被狠戾的黑衣人依次抹殺。
為首的黑影手腕一轉,十字短劍自然地舞出一朵絕美的劍花,劍刃上浸淫的獻血隨之點落在地。黑影伸出手掌,做一個「前進」的手勢,便見會合的十八條黑影宛如飲血的修羅般向著這深宅闊府的腹地碾殺而去,破門入戶,佛擋殺佛,逢祖殺祖!
住在中院的鍾家大管家蒼冬川聽到外院的叫嚷聲和刀劍之聲,便知這次鍾家陷入了又一場政治風暴的中心。
鍾家作為陵國經濟重地紫陽的
富賈,掌管著西北一支的經濟命脈,是當朝二皇子衛景元的門人,亦是他政治活動的財力支持者。自己追隨多年的鍾老爺鍾炳存幾個月前曾去上都定安城斡旋政事,誰知才三個月,暴風便刮到了紫陽。蒼冬川是鍾炳存的得力助手,自然知道些朝堂風雲,他在最短的時間內近乎本能地意識到這次的「尋釁」恐怕沒有那麼簡單。於是,蒼冬川立即吹熄油燈,回身叫醒了正在熟睡中的妻子惠閔賢。
還未等妻子開口問詢,蒼冬川機敏地摀住惠閔賢的嘴,壓低聲線道:「阿賢,今夜鍾府恐有血腥之災,切莫出聲。」不顧惠閔賢瞪大雙目曝露出一幅瞭然的驚懼,蒼冬川繼續說道:「阿賢,快去內院通知老爺夫人、少爺小姐們速去後院偏屋的石室裡避一避,快!」
惠閔賢拂去蒼冬川的手,掩不住驚慌失措地問:「那你呢?」
蒼冬川搖搖頭說:「別管我,你帶著裡兒跟隨主子們速速保命去吧!」正說著,又一聲驚叫傳來,只不過這叫聲和上一次蒼冬川聽到的相比又距離自己近了些。蒼冬川幾乎是沒有思考地,一把將惠閔賢從側室的偏門推了出去,接著便插上了門閂,附上一句「阿賢,活著!」便裹上外衫衝出屋去。
惠閔賢遵照夫君的話摸著黑,一路跌跌撞撞跑進內院不遠,就被突如其來的利刃刺中後腰。幾乎是本能的,惠閔賢想到了假死,便立時倒地,為了逼真,她甚至毫不愛惜自己地將自己砸到了地上。也就是這樣的狠心,騙過了身後那個黑色的影子。
惠閔賢伏在草叢中,屏住呼吸,一動不動,甚至連心跳都被克制得沉悶了起來,原本仍舊年輕姣好的面容登時煞白,彷彿石化了一般。
只有腰背處的汩汩流淌的鮮血還在提醒著她,可怖的事情正在上演,而她也清楚她的夫君勢必已死在了惡魔的屠刀下!
惠閔賢緊咬嘴唇,直到咬得口腔裡溢滿了血腥味。她不能遏制住自己的顫慄,她害怕,她痛苦,一想到不知屍首現在何方的夫君蒼冬川,眼淚便止不住地往下流。
直到聽見細碎的腳步遠離自己後,惠閔賢小心翼翼地抬頭望去,便當即絕望地瞪大了原本美麗的眼——十幾條黑影幾乎要進入老爺夫人的主屋中堂了!已經來不及了,怎麼辦?
不,活著,要活著!
裡兒,對了,裡兒!惠閔賢像是死而復生般目露光芒——救自己的兒子裡兒還來得及!
惠閔賢強撐起自己的身體,卻不敢真的站起來,只能依仗灌木叢的掩護跪行,且行且念——活著。
等半跪半爬到蒼久裡所住的小屋,惠閔賢已經筋疲力盡,慣性式地撲進房間,下一秒便憑借一股不知從哪裡來的力氣站了起來,幾乎是衝到兒子的床邊,一把便將年僅十歲的蒼久裡從床上撈了起來:「裡兒,裡兒,快醒醒!」
黑暗中兩盞晶亮的眸子緩緩被點亮,蒼久裡懵懵懂懂道:「娘?」
「裡兒,快走,去後院偏屋的石室去!」話音未落便拉起久裡奔出了小屋。
「娘,有味道。」毫不意外地,縱然是一個十歲的孩童也能夠嗅到空氣中瀰漫的一股子血腥味。
「裡兒,聽娘說,你要聽好,」惠閔賢將自己的兒子攏進懷裡,壓低身體,再次將自己和久裡融入了灌木中,強忍住淚水,道「裡兒,從現在開始,不論你看到什麼,聽到什麼都不要出聲,聽到沒有?!」
久裡儼然被平日裡溫柔現在卻萬分嚴肅的母親恫嚇住了,縱然小腦袋瓜裡充滿了十萬個問什麼仍舊是聽話的點了點頭。
「裡兒,」惠閔賢湊近兒子的耳朵,低聲說,「如果一會咱們遇到了陌生人,裡兒不要管娘,娘和那些人有些話要說,裡兒要做的就是跑,聽到了嗎,千萬不要回頭!你要跑到後院的偏屋裡,在那裡找到東起第二個窗下的那塊大理石地磚,然後搬開它,裡面有個石室,躲進去,直到你什麼都聽不到的時候再出來,聽到沒有?」
蒼久裡望了望自己的娘親,很想問為什麼娘要讓自己一個人跑,還不要回頭,為什麼爹娘不陪自己一起去石室,還有茗兒呢,茗兒若是找不到自己豈不是會很著急?但是久裡只是張了張口,便想起娘親先前說的話,只是再次重重地點了點頭。
「我們走。」惠閔賢放下了心,拉起久裡就向後院的方向跑去。
「娘——」一聲孩童的驚叫驟然劃過久裡的耳畔。
「茗兒?」久裡陡然收步,違反了惠閔賢對自己不准出聲的交代。
惠閔賢心裡一個咯登——今天還不足八歲的茗兒小姐哭鬧要和三夫人同睡,三夫人便宿在了茗兒小姐的屋裡,那麼這叫聲是不是就說明三夫人已經……
沉吟的瞬間,惠閔賢握著兒子的手突然一空——糟了,鍾老爺有三子二女,而就屬排行最小的茗兒小姐與久裡年歲相差不多,所以兩個孩子打小便膩在一起,更是情同手足,這下久裡定是去找茗兒了!
幾乎沒有過多的思索,惠閔賢便跟著兒子的身影,向鍾家二小姐鍾奚茗的堂屋奔去。
那邊,還不滿八歲的鍾奚茗跪在自己娘親的屍體邊,瞪大了雙目,盯著眼前流淌的鮮血,登時陷入了無比的絕望中。
就在剛才,鍾家三夫人將胡鬧的鍾奚茗哄睡著不久,門便被撞開,一陣冷風灌進室內,驚醒了將將進入淺眠的三夫人,一句「誰?」還未完全脫口,便有一記刺痛貫穿了自己的腹部。幾乎是本能地,三夫人雙手緊抓來人的胳膊,同時沖睡在床內側的鍾奚茗喊道:「茗兒!茗兒!」
等到鍾奚茗睡眼惺忪的起身,看到的便是一副月光下親人相離的場景——三夫人已經被來人甩到了床下,背部又多了三個深
深的血井,卻仍死死扣住黑影的雙腿,讓他動彈不得。
「茗兒快跑!」三夫人抬起頭,對著仍舊坐在床上的女兒喊道,那堪稱風華無雙的面容此刻也因為劇痛而扭曲。
「哼。」黑影冷哼一聲,隨即提劍向著三夫人心臟的位置又狠狠刺了下去,直到整個劍身自她的背部貫穿而出。
三夫人在將息之際,騰出一隻手,抓緊自自己身體刺出的劍身,另一隻手仍死死扣住黑影,雙眼望向自己的女兒,於是,維持著這個詭異的姿勢,熄滅了自己的最後一絲光亮。
黑影試圖將十字短劍拔出,卻發現彷彿有一股強大的力量牽制著這柄劍,讓它動彈不得。
面紗後的男人牽動了下嘴角,暗道:「正好。」
活動下身體,卻發現自己的雙腿竟然也被牽制住了。「媽的!」黑影氣極罵了一句,卻見一個瘦小的影子閃了過來,伏在自己腳下的屍體旁。
鍾奚茗望著眼前鮮血,甚至連回想剛剛發生的一切都不能解釋娘親怎麼了。她不懂死亡,她不懂逃跑,她甚至不知道眼前的這個黑影將會對自己做什麼,卻是真真切切的在這一刻感到了一股巨大的悲愴和驚懼——眼前的這個面容猙獰扭曲的人是自己的娘親啊!
「娘——」鍾奚茗終於忍不住叫出了聲。
哼,以為沒有劍我就殺不了人了嗎?黑影心下一陣嘲諷。思罷便伸出雙手,掐住了仍沉浸在一個停滯世界裡的鍾奚茗那孱瘦的脖子,直至那小巧可人的小臉從白皙泛紫,直到那盤著兩個圓圓髮髻的小小腦袋徹底垂了下來,毫無生命力的一雙眼,仍是鎖定了伏在地上的屍體,彷彿那一雙曾經靈動的眼喚起一聲——娘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