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師兄?」那青年失笑出聲,「難道是蘅兒新想出來的遊戲?可是比起大師兄這個稱呼,我還是喜歡聽蘅兒叫穆哥哥。」
「穆哥哥?」小女孩的記憶有點混亂,好像眼前的人對她而言,還有另一個有著非常意義的稱呼。
青年大步流星地走過來,俯下身將她抱了起來。
溫暖的手掌就這麼托著她,像對待掌中珍寶一樣輕柔。
「小沒良心的,哥哥只出去才半年,你就忘了我了?是不是快連自己是誰都不記得了?你是阮家的ど女,我是你的大哥哥,你叫阮琉蘅,我叫阮穆。」阮穆看著她有些迷濛的雙眼,有些擔心地對蔣媽媽說,「蘅兒這是怎麼了?最近有不舒服嗎?」
「並不曾啊,剛才還生龍活虎地偷糖吃,怕是見了哥哥太驚喜了。」
阮琉蘅呆呆看著他,那陌生又熟悉的氣息,讓人有些鼻子發酸。
「你這小東西忘性倒是大,一定是被爹娘關得狠了,要不要哥哥帶你出去玩兒?」阮穆點點她的小鼻頭,「你連哥哥都忘了,那還記不記得我院裡的桃樹?你不是最喜歡那桃花的香氣嗎?」
「好,穆哥哥帶我去看桃花。」她連忙道。
「走嘍!」阮穆把她舉起來,邁開長腿一陣瘋跑,阮琉蘅吹著春日微醺的風,一路咯咯地笑著。
浮光掠影間,一尊紅塵美夢,慢慢漾開漣漪。
路過正堂門前,才有小廝追上來急忙叫道:「公子,老爺和夫人正在等你呢!」他才意猶未盡地將把阮琉蘅放下,整了整衣冠,帶著她往正堂走去。
正堂的人並不多,但每個人臉上都喜氣洋洋的,顯得很熱鬧。
一位身段婀娜的中年貴婦,手執團扇,正有些不耐煩地扇著,看到二人進來,笑著說道:「阿穆一回來,都不來見過爹娘,先去找妹妹,可是該打。」
她旁邊站著一位身材高大,臉部線條堅毅的男子,一雙眉目中蘊含氣勢,看著便是常年位居人上的,此刻看向她,目光威嚴中透著慈愛。
只聽那男子說:「最該打的還是蘅兒,你看她衣裳又皺了,定是又去哪裡偷了糖。」
蔣媽媽這時也才跟著跑到主堂,氣還沒喘順,就幫阮琉蘅解圍道:「老爺,夫人,小姐……今日吃的甜食並不多。」
阮夫人徐徐起身,身邊的丫鬟立刻扶上手臂。
「吃點甜食又有什麼打緊,我懷蘅兒的時候便體弱,可不就虧待了這孩子,現在想吃些什麼,你們還要訓她。」她張開懷抱,「來,蘅兒,來娘這裡。」
阮穆將她往前一送,阮琉蘅立刻便被摟入一個柔軟且帶著宜人香氣的懷抱,四肢百骸無不舒服,她閉上眼睛。
這就是母親的懷抱嗎?
阮夫人捏了捏她的小臉,柔聲對她說道:「可不是大家苛待你,甜食吃多不好,明日娘親給你做桃醬,又香又甜,這個你倒是可以多吃些,斷不可再胡亂吃糖……娘的心肝兒呀,等你一口牙長好了,你就是想泡在蜜罐裡也使得……」
這世界上,竟有如此溫柔的女性,摟住她便彷彿摟住了整個世界,溫暖的體溫從阮夫人身上傳來,是被融化的糖一般甜蜜的味道,是三月初暖的春風……阮琉蘅小聲地哭了出來。
曾經有那麼一個無父無母的女孩子,她曾無數次想像過有爹娘疼愛的感覺到底是什麼樣?
是不是會在她吵著要糖葫蘆的時候躊躇良久,才掏出一錢,站在攤販面前選了半天,終於挑上糖汁最多的那串,小心翼翼地摘下來遞給她。
是不是會在蚊蟲亂舞的夏夜,一邊呢喃著童謠,一邊打著蒲扇哄著那幼小的孩兒入睡。
是不是會在她面對狂吠的大狗時,明明心裡也怕,卻還挺身上前,哆哆嗦嗦拎起棍子,咻咻地揮舞著。
是不是會徹夜不眠,只為給她紮好一隻比所有小夥伴手上都漂亮的紙鳶。
……
從低低抽泣,終於到嚎啕大哭,阮琉蘅抱著阮夫人的脖子不撒手,直哭得抽噎不已。
眾人都有點慌,怎麼見了哥哥之後就哭得如此凶?
見她哭得如此可憐,阮老爺便道:「蘅兒許是見哥哥太過高興,你們兄妹也有一年多沒見了,此次穆兒述職回來,便多呆兩日吧。」
阮穆回道:「只怕不妥,畢竟聖上那邊……」
阮夫人一邊哄懷裡的小姑娘,一邊不悅道:「我倒是不知,憑我阮家的面子,便不許我兒子在京中多盡兩天孝?」
阮穆皺眉道:「此次我回京接任兩省巡察使,已是皇恩浩蕩,父親位居宰輔,正值百廢待興之時,權柄在握,容易給人口舌。更何況二叔還手握六十萬鎮北軍駐守邊疆,便是蘅兒也一出生便封了縣主,這都不是好兆頭。」
阮老爺亦點頭道:「阮家已如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不可太張揚。」
阮夫人嬌滴滴地一啐,說道:「那晚上老爺便去書房打鋪蓋吧,我要陪蘅兒。」
阮琉蘅並沒有聽清他們在說什麼,只知道之後丫鬟穿梭,觥籌杯盞,她一直膩歪在阮夫人的懷裡,由她喂,由她逗。
晚上阮夫人抱著她入睡,她似乎在睡夢裡,才帶著哭腔喊出來:「爹!娘!」
窗外月影搖曳,安穩如常。
阮
穆第二日述職,第三日便收拾了行李車馬。
臨行時,阮琉蘅去阮穆的院子為他送行。
阮穆見她,便從身後拿出一柄紫色劍鞘的女子用短劍,交到阮琉蘅手上。
那劍很輕巧,但四五歲的小姑娘拿著還是有些吃力。
阮穆看著她帶著好奇的眼神擺弄那柄小劍,突然蹲下來,大手一伸,柔和地托著她後腦,俯身在她耳邊低低說道:「要好好的,保護自己,你……」
「你送她這等利器,就不怕蘅兒傷了自己嗎?」阮夫人突然出現在院門口,看上去有些不高興。
阮穆起身,意味不明地向阮琉蘅笑了一下,轉身離去。
後來阮夫人還想要沒收那柄小劍。
「女孩子家舞刀弄槍做什麼,有爹娘保護你就夠了,蘅兒不要怕,娘親永遠在你身邊……」
但是被阮琉蘅哭鬧著留了下來。
這之後她經常撫摸劍身,卻從不曾抽出來過。
寒暑往來,阮老爺和阮穆越來越忙,就連阮夫人也似乎有了心事,陪伴她的時間越來越多。除此之外,還有很多族叔、世伯、士經常往來。
主堂傳來的聲音也產生了很多變化。
從之前的高談闊論,到低聲歎氣,再到竊竊私語。
阮琉蘅不懂得什麼「民不聊生」,也不懂「天子無道」,更不明白什麼「國之將亡」,她很少讀書寫字,更多的是與蔣媽媽學些女紅,撲撲蝴蝶,偶爾擦拭那把紫色的劍。
因為太過無聊,她還養了一隻名為「乖乖」的貓。
她時常撫摸著貓想,日子就這樣過下去,也不錯。
阮琉蘅已有十三歲,少女的腰身初成,如嫩得一掐就出汁水的花瓣,出落得亭亭玉立,家中早已為她定好夫婿,是一位尚書家的二公子,為人謙和有禮,她曾遙遙看過一眼,容貌也是斯俊朗,不遜於她的爹爹和兄長。
蔣媽媽極是歡喜,一邊幫她繡嫁妝一邊八卦道:「那南家公子可是個年少有為的香餑餑,而且是家中嫡子,上面也是嫡親的哥哥,你嫁過去不用管中饋,自管過自己的小日子,不知道有多美……」
阮琉蘅木然地聽著,這些事情,似乎離她極其遙遠,而顯得那麼不真實。
「喵!」懷裡的乖乖突然叫了一聲,突然從她懷裡竄出去,那尖利的爪子甚至還勾破了她的手指。
「這養不熟的野貓!」蔣媽媽啐道。
可阮琉蘅卻從乖乖的眼睛裡,看到了哀傷和恐懼。乖乖只看了她一眼,便跳上牆,頭也不回地跑了。
之後便聽到主堂方向傳來了喝罵聲。
「滾!滾出去,你們這些蠻人!」
「老爺!夫人!」
「快跑啊!蠻人進了京,要吃人啊!」
蔣媽媽慌忙跑過去合上小院的門,剛合上就被一把推開,她立刻嚇得怪叫一聲,暈了過去。
是渾身鮮血的阮夫人!
此時阮夫人不再綾羅綢緞,而是穿著一身白色戰鎧,三步並作兩步地過來一把撈起阮琉蘅。
「劍呢!穆兒給你的劍呢!」
阮琉蘅一下子慌了,急忙撲向床鋪,從枕頭邊拿出那柄小劍。
阮夫人不再多言,把她連劍一起抱起來,出門便使出飛簷走壁的本領,疾馳到隔壁院子的一處廂房,進去之後找到暗門,把阮琉蘅推了進去。
阮夫人一身殺氣和血腥氣,她看著已經呆住的阮琉蘅道:「聽到什麼聲音都不要出來!過了三日,如果沒人來救你,便生死由命,自己逃吧!」
「娘!別不要蘅兒,娘親!」阮琉蘅一下子抓住她的手臂,哭著說道。
阮夫人怔怔看著阮琉蘅。
「我到底是錯了……只想著你是個女兒家,什麼都不關心也是正常,如今大廈將傾,卻只有你獨力承擔了……為娘,對不住你!」
說罷關上暗格,頭也不回地走了。
暗格裡有食物和清水,阮琉蘅抱著小劍,哭累了便睡,老老實實地在裡面躲了三日後,才決定出來看看狀況。
出了廂房的門,才發現正是黃昏,她小心地走著,可是沒走幾步,腳下便踩到了一個軟綿綿的物體。
她低頭一看,是一截人的手臂。
阮琉蘅並不害怕,但她開始奔跑!
很快她便跑遍了整座阮宅——遍地殘骸,無一活人!
她拖著一路被磕碰無數次的腿,一瘸一拐地走到大門邊,嘔吐了足足半個時辰。
再抬眼看天,已是月上柳梢頭。
她再次回到阮宅,在那些肢體中挑挑揀揀,拼拼湊湊出了阮夫人、阮老爺還有蔣媽媽的屍體。
少女手裡只有那柄小劍,她清理出一塊地方,用劍鞘吃力地刨著土。
阮琉蘅的眼睛裡沒有淚,動作也逐漸機械,像一個沒有生命的機器。
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事?這個家在她無所事事的時光裡,究竟經歷了怎樣的風雨?她竟全然不知……
心中好恨,可我
在恨什麼?我是在恨自己嗎?
直到一隻有力的手按住了她的手臂,她才木然地看著來人。
是面容悲憫的阮穆。
——亦或是,穆錦先。
他一把拎起阮琉蘅。
「劍,從來都不是這樣用的。」他握著她的手,幫她從短小的紫色劍鞘中抽出一把寒光三尺的利劍。
「劍,不是去幫你埋葬親人,而是為你守護親人!」
「為什麼突然變成這樣,為什麼……」阮琉蘅這才伏在穆錦先的懷裡大哭出來,「如果從來不曾得到,失去時就不會難過……我,心裡好難過……」
穆錦先把包裹著她握劍的手,聲音低沉道:「蘅兒,你太弱了,如果你擁有我這樣的力量,就不會失去所愛之人。」
巨大的力量充盈了少女的身體,她滿眼是淚地看著自己的手被穆錦先舉起,手上的劍散發著金色的光芒。
朝著周圍用力一揮。
一股氣旋從她腳下發散,「彭」的一聲席捲整個阮宅,乃至整個京城。
亭台樓閣、市井街巷、巍峨宮闕、碧水青山——全都在這一劍下化為塵土!
整個世界都便得空曠,所有的一切都彷彿從不曾存在過,她與身後的男子一同站在這阮家廢墟之上,眼睜睜地看著這強大到幾乎能改天換地的力量。
我的世界,原來如此脆弱。我對他們的忽視,成了自釀的惡果。
想要,我想要這樣的力量!我想擁有能守護一切的力量!
穆錦先的聲音充滿莫名的誘惑力,他在她耳邊輕聲道:「蘅兒,你願意跟我去修道學劍嗎?」
阮琉蘅閉上眼睛,她雙目再睜開時,已破除了幻境中所有的虛妄。
阮夫人的愛,阮宅的殤,生靈的死亡衰敗,不過是一個心魔鎖。
「我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