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男女感情之事,有時候就像一場男人與女人之間的戰爭,然而這場戰爭卻不能用常理來推斷。
知己知彼,也未必能百戰不殆。
即便通曉所有兵法,任憑你三十六計,美人上陣,也可能落得兵敗如山倒,盡失山河。
所能依仗的,無非是看誰先動情,誰的情更深。
只因掌握人心者,方能不戰而屈人之兵。
阮琉蘅並不曉得斐紅湄不久前剛打勝了一場漂亮的公關戰,她已經放下了套,正等飛廉上鉤,此時心情極好,哼著小曲將摘來的桃花瓣兒放在洞府後的溫泉裡。
這溫泉跟夏承玄用的後峰那一眼出自同源,卻是專門為女子準備的。
斐紅湄再燃起鳳凝香,仔仔細細幫她收拾好洞府,才道:「師父安心閉關,外事就交予我吧。」
「紅湄,那飛廉神君我是知道的,格物宗修士大多專修某一道,因此常年閉關,人有些不通世故,本性卻是不壞的,如果你也有心,那人是個不錯的選擇。」
「師父想多了,這次劍廬祭典,靈端峰如此熱鬧,以為我不知道師父的用意嗎?你不止招待對我有意的飛廉神君,甚至那些覬覦棲遲的女修也一個不落的放進來,是怕有什麼萬一,我和棲遲孤苦伶仃嗎?」
「咳……哪有……」阮琉蘅有些窘迫,她這性子並不適合做些月老紅娘之事,無非是想給徒兒們製造些機會。
「師父是知道我手段的,我若想要男人,哪還用師父操心?只是紅湄心中唯有大道,無關乎情愛。」斐紅湄真正經歷過什麼,只有她自己知道。對男人的恨……只有不斷苦修才能壓下去滾燙炙熱的心魔。
阮琉蘅歎道:「也許真的是活了太久,將到壽限,竟然有些老人才有的感慨和憂慮,是我想左了。」
「不,是師父太心善。」斐紅湄看著阮琉蘅,神色極其溫柔地說道。她躬身行禮,慢慢倒退著出了洞府。
看著紅湄退開,洞府陣盤開啟,隔絕內外。這天地彷彿只剩她一人。
說不怕身殞道消,那是假的。修行之人哪個不盼長生,哪個不想與天地同壽?但身為太和劍修,她心中亦有屬於自己的堅持。
所謂劍修,沒有幾個是熬到壽限而死的。太和劍修無數,幾乎全戰於沙場,死於兵解。待到劍廬祭典完畢,她便申請去守彼岸之門,恐怕與紅湄和棲遲不能多見了。
彼岸之門。
修真界與魔界的交界之處,耗盡上古十二古神神格,以大神通「定乾坤」「封天引」,將魔界封印在彼岸之門。本以為從此三道六界從此大定,卻因為古神厄離在封印時留下的暗門,導致封印術的不完整,時刻有魔氣洩露,魔物滋生。
修真界除了對付覺醒後的魔尊,便還要防守彼岸之門的魔物不滋擾凡間,是以眾多宗門結集聯軍,長期駐守彼岸之門,與魔物戰鬥。
而第九紀年,因「太和劍修,彼岸門陷」的推演結論,更是加派了各宗門封印好手前去守護封印。此次掌門師尊滄海神君支援彼岸之門的封印,竟耗費了二百年,可見情況之危急。
當此時,何嘗不是該當拋頭顱、灑熱血的大好時機?
怕死嗎?
啊,怕的,可總有比生死更重要的事。
阮琉蘅靜下心,又回想起那一年,她第一次參加太和劍廬祭典。
堂堂太和,隱隱有萬宗朝拜之勢,無數大小宗門前來參加祭典,天下僅存的八位大乘期修士齊聚太和,整個山脈因靈氣濃郁而有雲蒸霞蔚之勢。
主峰巨大的祭祀台上,那連綿幾日不散的沖天劍意,那氣貫長河的劍招,那令人歎為觀止的精妙劍陣……在多少年少的修士心中種下激昂之道種,而直到主峰峰頂太和劍廬開啟,這激昂便化作使人無比堅定的劍道信念。
那一天,太和十萬外門弟子、八千內門弟子皆陣列於主峰峰下,以掌門滄海神君為首,下方是無名峰季羽、真寶兩位元君,其後是太和十八峰峰主及親傳弟子,另有其他五大山門掌門帶領的弟子團、九重天外天的儀仗、七國聯盟的皇家氣象,海外三千洞府的能人異士……偌大太和山脈,竟無一點人聲,均肅穆垂首站立。
她站在三師兄止陽身邊,看著太和掌門滄海神君立於祭祀台上的沉雲壇,鄭重端起一樽祭酒,敬上方雲霧繚繞的主峰峰頂。
「吾,太和第二十五代掌門,季滄海,請劍祖御!請待亡人開劍!」
話音剛落,太和山脈幾處杳無人煙之地,立刻有四股凌厲劍意沖天而起,直沒入雲端,隨著劍意騰起,滄海神君腳下亮起陣紋,從陣盤中心浮起四把樣式各異的古劍,齊齊靈光閃耀,變成四道劍芒向峰頂飛去。
峰頂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道:「待亡人授劍祖御,開劍!」
一聲令下,萬劍轟鳴,主峰峰頂雲霧散去,禁制全開。
阮琉蘅立刻雙目一紅——那是怎樣蒼涼的景象!
巨大的峰頂露出漆黑的、插滿長劍的山脊,像一個滿目瘡痍的錚錚鐵漢,將渾身傷疤暴露於人前,卻還在堅定地告訴人們:
「吾不悔。」
這數十萬柄因主人兵解而飛回故鄉的長劍,似有感,似有靈,似有悲,似有喜,當劍廬開劍,它們感知到人間氣息,渾身顫抖,發出金屬兵器獨有的嗡鳴。
受到它們的召喚,所有弟
子的佩劍都跟隨這聲音和鳴起來,像一曲遠古的悲歌,久久迴盪在太和主峰。
「太和劍修終身只一劍。當弟子修煉到築基期時,宗門便會發下劍坯,劍修便將這劍坯煉化而成本命劍。我們不訪古劍,不需外物,不羨寶器,這一塊劍坯便是我們的所有,是好是壞都由自己養成。如不幸兵解,這劍也已有靈氣,會回到心中記掛之地,繼續守護未完成的使命。」
阮琉蘅想起祭祀之前,穆錦先曾經這樣對她說過。她當時還懵懂,而此時才明白——原來這劍廬,便是我身死之後的故鄉。
跟這些與我同樣信念的前輩後輩們在一起,繼續守護太和,守護這人間。
此時滄海神君清聲道:「執劍禮。」
他率先長劍出鞘,握住長劍的手反手正提劍柄,將長劍懸於額前。
不止太和弟子行劍禮,就連旁觀的修士,無論修為高低,皆垂首默哀——只因為,如果不是太和劍廬這些藏劍的主人,怎會有如今朗朗乾坤,眾生太平。
那些各宗掌門、大能們,他們看著這些默然的太和弟子,面上便佈滿了悲憫之色……這些未長成的孩子,他們的脊樑,就是修真界的未來罷。
只有他們去死了,才得太平,那麼這太平又何其殘酷,所謂「太平」,其前提從來都是建立在鮮血之上,除了這千年一次的劍廬祭典,又有誰知道,到底有多少太和劍修為這太平默默隕落。
其他宗門不是沒有犧牲之人,只是遠遠不如太和劍修悍勇無匹,他們的利劍穿透敵人的身體,彷彿可以斬盡一切,甚至包括他們本應該有的恐懼,如這些永遠不知後悔的劍廬藏劍,將意志修煉到與天地同命,與修真界氣數相合的,恐怕也只有太和劍修。
真是一群,又可敬又可怕的瘋子!
滄海神君再一拜,誦道:「願我太和,道統綿延!願我弟子,得證大道!願我之劍,永護人間!」其下無數太和弟子跟著誦讀,聲音朗朗,響震山河。
阮琉蘅凝眉,她心神已為之所動。
願我之劍,永護人間!
願我之道,永不迷茫,我身不懼,神不滅,心有故鄉,雖千萬人,吾往矣!
「祭祀,起!」
※※※※※※※※※※※※
銘古紀4650年,太和劍廬祭典。
滄海神君依舊主持祭典,他將杯中酒灑向天空:「祭祀,起!」
眾修士退下祭祀台,看著那祭祀台四周騰起結界,這結界卻與前幾日演劍所使用的結界不同,比之規格更高,因為這祭祀之後,便是劍域戰。
所謂劍域,誰不知道是太和劍修的殺手鑭,劍域一出,被籠罩在劍域中的修士連元神都無法逃脫,直接被絞殺在裡面,令人聞風喪膽。
如果說有劍意的劍修還能與之一戰,領悟了劍域的劍修便是可以移動的擁有大規模殺傷力的絕世凶器。單憑外劍域便能滅殺元神,如進入劍修身前三尺絕對劍域,大概便連輪迴也不要想,直接被劍道規則滅殺。
歷來的劍域戰都是太和祭典最有看頭的演劍。
幾息間,結界已經如一個巨大光罩,將整個祭祀台罩在結界中,以免劍域傷人。
祭祀台的左側,有一白色華服青年飛劍而來,衣袂翩翩,如一濁世佳公子,正是木下峰月澤真君,他神情肅穆,目空無人,緩緩降落在沉雲壇旁邊的息風壇。
祭祀台上四*壇:沉雲、息風、掌雷、回雨。沉雲做主事,掌雷用做防護,息風、回雨用做祭祀,而太和戰鼓,便立於回雨壇上。
月澤真君已到,抽出天水劍,眼眉低垂,寂寥無比。
那祭台的右側,有一名穿著朱紅禮服,褒衣博帶的女子慢慢從台階走上祭祀台,迤邐的裙擺將她柔美的身段拉長,在寬闊的祭祀台上,顯得端莊而嬌柔。
她身上沒有過多裝飾,僅僅在髮髻上插了一枝盛放的桃花。她臉上沒有特意的妝容,薄施脂粉,畫出朱唇秀峰,遠山眉黛。
她一步一步,卻牽扯了多少祭祀台下人的心。
南淮緊張、穆錦先嚴肅、滄海神君凝神、止陽真君興奮。
斐紅湄激動、芮棲遲不安。
夏承玄……意味不明。
而此時還在祭祀中,台下禁聲禁傳音,不管好的壞的,所有念想都化作一道道專注的視線,眾人默默地看著這女子走上回雨壇,在兩丈高的太和戰鼓前站定,回首看向對面息風壇的月澤真君。
一朱一白,好顏色,好風情,皆是人中龍鳳,煞是賞心悅目。
但眾人的目光卻顯得有些驚訝。男子作祭祀劍舞並不讓人詫異,令人動容的卻是——開天闢地,太和劍廬祭典以來,竟然第一次有女子擊太和戰鼓!
這太和戰鼓乃上古遺留,十足十的挑人,不僅必須天賦絕高之人才能擂響戰鼓,而且還需要健壯的身體,畢竟這是兩丈高的大鼓,擊打時需要騰躍,且需要相當的靈力或者力氣才能擂出磅礡之聲。
這女修如果在擊鼓時用盡了靈力,之後的劍域戰卻如何施展?
祭祀台上的人卻給這些疑問一個有力的回答。
阮琉蘅一掌擎起回雨壇上巨大青銅鼓架上的太和戰鼓,將這鼓拋向天空,在眾人驚訝的目光中,凌空而上,將鼓面踏於足下。
「
「咚!」回雨壇上,太和戰鼓鼓面震動,發出壯美一聲烈鳴!
隨著鼓音起,息風壇上的月澤緩緩遞出劍尖,束在腦後的長髮垂下,慢慢伏下腰身,如一隻低飛的雛燕,帶著極有韻律的美感,施展出「悲回燕」的第一式。
——燕初離,離魂萬里忘故鄉。
阮琉蘅在鼓面上長袖一展,如即將騰空入雲霄的飛天,足尖急促連點鼓面。
「咚,咚咚,咚!」
鼓聲沉似落雷,每一聲都恰到好處地踩在月澤劍招的轉回之勢上。
月澤不禁眉頭一皺!
阮琉蘅腰肢向後仰倒,在眾人皆以為那腰會折斷時,再擰身一起,身形如柔波,極盡妖嬈。她輕身舞動,伸手摘下發上桃花枝,清清冷冷的面上一肅。
桃花枝上發出綿長而悠遠的劍意,正似一柄破土而出的端直古劍。
遙遙指向息風壇。
月澤,這是你我的舞台,且隨我燦爛一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