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戈聽得目眩神迷。
她生於鎮南大將軍府,父親乃是權傾天下的鎮南大將軍,六個哥哥也都是不可多得的軍旅奇才。自幼身邊圍繞的,耳聞目睹的,皆是些豪放粗魯熱血激盪的剛猛*男子,言必談殺敵報國、詞必稱青雲之志,清一色的直爆脾氣,連細聲說句話兒都不會,哪曾見識過丁保這種口花花當飯吃、一根腸子九道彎的傢伙。
「牧馬放羊,男耕女織嗎……」
女捕頭喃喃低語,瞧著丁保的側臉,滿目都是夕陽下牧馬放羊、攜手奔跑的柔謐光影。
這一刻,只覺得他澹然細膩、剛柔並濟,竟是從未遇到過之男子,偏又志趣高潔、才識超卓,細細思來,竟無一處不好。
一時間,不免就有些癡了。
「不好了,不好了,有流匪攻城!有流匪攻城……啊!」
照壁之後,尤剛面色慘白、跌跌撞撞地衝了進來,乍一見院內地獄般的慘象,腿腳一軟,噗通跌坐在地,像只大螃蟹般手腳並用,胡亂向後挪動,一直挪靠到緊貼照壁,身體這才反應過來,哆嗦得像只淋了雨的鵪鶉,牙齒咯咯咯咯打顫。
這廝最近也跟著發了筆橫財,本該是一直待在此處招呼伺候,結果只等丁保來到之後,便直接溜去了賭坊,算是逃過一劫。
「尤剛,你剛才說什麼流匪?」丁保神色一變,喝問道。
「啊!娘舅!我的親娘舅!你死的好慘啊!你怎麼拋下剛子不管了呢?你答應剛子老娘照顧剛子的,你怎麼就突然去了呢?到底是哪個畜生這麼狠心腸,這叫剛子以後可怎麼活呢?!」
尤剛似是念起什麼,突地魁梧身軀一顫,一咕嚕從地上爬起,痛哭嚎叫著便朝內堂奔來,雙臂緊抱著羅知縣的屍首嘶喊不已,哭得是眼淚鼻涕橫飛,頃刻間,絡腮鬍子上掛的便滿是晶瑩粘液。
「好了,人死不能復生,節哀順變。你剛才說的流匪是怎麼回事?」
丁保疾步上前,拍了拍尤剛的肩膀道。
「啊!娘舅!我的親娘舅!您老放心,無論天涯海角,剛子勢必要替你報仇雪恨!您老九泉之下有知,一定要助我……」
尤剛完全不理丁保,自顧自地高聲哀嚎,魁梧的身子大半壓在羅知縣屍首上,整個人就像哭鬧要糖吃的孩童,雙腿可著勁兒踢騰,兩隻手在羅知縣的身上胡亂扒拉著,看起來極其悲慼傷心。
「尤剛,你夠了。適可而止。」丁保不耐煩地喝斥道。
蘇戈正被這悲慘淒涼的人間真情感染得有些鼻酸,眼見丁保這樣,饒是心裡一萬個傾慕丁大哥,也覺得在這件事上丁大哥似乎有些不通人情。
「啊!娘舅……」
尤剛又要再嚎,丁保忽然自懷裡掏出一大疊東西,擱在尤剛面前一晃,冷笑道:「好了,別瞎找胡摸了。知縣大人身上的銀票,現全在我這裡。」
像是被摁了開關,尤剛嚎叫頓止,面上悲慼表情也瞬間雲消雨住,怔了怔,突地一撲,死命抱住丁保的腳,可憐巴巴地大喊道:「羅娘舅之前可是交待過了,以後你就是我的親娘舅!丁娘舅,你可不能不管剛子啊,剛子雖然沒用,但是可以鞍前馬後,效犬馬之勞,丁娘舅……」
蘇戈櫻口微張,明睞潺潺,瞧得完全呆住了。
丁保也是額頭黑線繚繞,索性抽出一張五百兩的銀票,塞入尤剛手中,「好了,甭來這套。你跟羅知縣的關係我大概也聽他說過一些,人家根本就不認識你娘,倒是跟你媳婦兒家還稍微沾點親戚,你這順桿子出溜的沒邊了。來,銀子拿好。說吧,流匪怎麼回事?」
尤剛悄悄拿眼瞥了眼銀票面額,瞬間便收聲、放腿,訕訕一笑,胡亂抹了把眼淚鼻涕,小心翼翼地接過銀票放入懷中,心中一定,遂將城外流匪攻城,恰遇衛所軍雙方交戰的情形說了一遍。
捕神聽得面色大變:「一共多少流匪?」
「可不有三四百,都騎著高頭大馬,方才聽那位帶頭的獨眼龍叫囂,說是後面還有一千流匪步行,隨後就殺到……」
「好狠的絕戶毒計。」捕神頃刻面寒如霜,「這哪裡是尋常打草簍子,這分明是要燒殺毀城啊。死一個一等勳貴白化威嫌不夠,死一縣三主官仍嫌不夠,這下還要整個華陽縣城陪葬。於公於私,於情於理,於守土之責於聲譽道義,這下子,是想要把蘇家往死裡坑啊!如此看來,二公子這個時節帶『寒門鐵衣』去西南平亂,怕也是有人故意為之調虎離山……」
丁保聽的心中也是一陣發寒,若真被得逞,就算朝堂上那些傢伙不趁機落井下石興風作亂,作為鎮南大將軍,下轄之地出了這麼大條的事情,蘇家也絕逃不了罪愆干係。
再加上之前胡懷之案、多月事件等蘇白恩怨,還有這次白化威身死扯不清楚的嫌疑,足夠蘇大將軍好好喝一壺了。
更何況,朝堂之上那些傢伙可是等這機會等很久了,不落井下石興風作亂才叫奇怪!
「為今之計,必須得阻止這些流匪入城,盡力護得百姓周全,才能盡量消弭事態影響,為大將軍多贏的一些轉圜之機。『寒門鐵衣』來不及趕回,但雀州尚有千戶衛所,這麼大動靜不可能不知道,只需撐到天明,便足可保華陽無憂。」
捕神說著,起身,自地上擎起雙刀,肅聲對二人道。
蘇戈自不必說,早已聽得血脈噴張、殺氣騰騰,以她熱忱正義的性子,便是此事不關乎自家,她也決計要護得百姓周全,遂也跟著起身,擎刀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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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bsp;「您老說得倒容易,現今城門被破壞,根本關閉不了,就靠我們幾個,加上數十衛卒,面對人家上千人,哪裡守得住。您是沒看到,現在城裡邊,一眾百姓哭爹喊娘的,早亂了套了……」尤剛不識得這老農是誰,哼哼不屑道。
捕神和蘇戈聞言,面色頓僵。
「城門還是必須要守一守的。但也得做兩手準備。」丁保略作沉吟,一把揪住尤剛,嚴辭喝令道:「本縣尉令你立馬召集有經驗的衙役胥吏,必要時青皮混混也行,我不管你用什麼法子,務必盡快控制城中亂局,並做好撤離準備,如有必要撤離,隨時可以平穩有序進行撤離。做得到嗎?」
「丁縣尉,這個,這個,此際人心浮動,人人自危,確實不太好辦……」
尤剛話未說完,丁保便又將一張五百兩的銀票塞入他手中,寒臉肅聲道:「明白,先用著,不夠再補。把你們平日裡那些耀武揚威、魚肉鄉里的本事全都拿出來,不用再藏著掖著。我不問過程,只求結果。」
「得勒,縣尉大人瞧好吧。一個時辰內準保妥當。」尤剛答完,剛要轉身,忽地遲疑道,「那個,稍後撤離,我能把我娘舅……羅知縣的屍身捎上嗎,大人放心,保準不耽誤行程。」
丁保微怔,面色稍緩,重重拍了拍尤剛的肩膀,沒說什麼。
捕神一旁悄然點頭,望著丁保的一對鷹目中儘是讚許之意。
……
傍晚進城時,城裡城外還是歡聲笑語一片祥和,而此時,房前簷下的各色燈盞依然高高懸掛,燈火通明,但整個街面上,卻是再無半分節日氣氛,到處哭爹喊娘、雞飛狗跳,一片大難臨頭的悲慘景象。
街中央,一個落單的孩童倒地慟哭,丁保上前將其抱起,發現絆倒他的正是之前大家玩得最歡樂的「燒瓦燈」殘塔。
同樣的瓦塊堆,一個多時辰是其樂融融童趣盎然的最佳嬉樂項目,此時卻變成了讓孩子驚慌失措慟哭不止的罪魁禍首,此情此景,丁保心中莫名的就有些發堵,拳頭漸漸捏了起來……
將孩童遞給尋來的父母,丁保面沉似水,自地上擎起一把鬼頭刀,小跑著來到城門口。
而此時,先他一步趕到的捕神、蘇戈師徒如同兩尊天降殺神,正在擁堵至城門口的敵陣中左衝右突,殺得興起。
雖說面對軍陣,單憑個人勇武很難起決定性作用,但對方畢竟不是什麼正規軍陣,而且二人又有扼守城門的地利之便,加上戰術得當,手中寒刀翻飛,上砍人頭、下劈馬腿,間或還有石塊暗器抽冷子招呼,眾流匪這才剛殺至城門口,眼見就要入城,心裡一鬆,還未反應過來,頓時就被殺了個人仰馬翻,哀嚎潰亂。
而得此二位強援,漸趨不支的剩餘數十衛卒也重新振作起來,有樣學樣,專砍馬腿,倒也漸漸扭轉了局勢,重新取得僵持之局。
丁保見局勢尚可,便先去檢查城門,發現兩扇城門轉軸悉被弄斷,千鈞重的巨門直接落地,根本無法轉動,正琢磨著對策,腳底下突然被人一把拽住,嚇得差點一刀劈下去,低下頭,發現一渾身是血的著盔男子死拽著自己的腿,遍體鱗傷,身上還插著七八支箭,扎得跟個刺蝟似的。
「探花,聽說……你做縣尉了。恭喜……」
「肖大寶?肖百戶?怎麼傷成這樣了!」丁保根據腦中書獃子的殘存記憶,有些不確定道,趕緊蹲身將他扶住。
肖大寶卻是一把揪住丁保的脖子,明明倒吸著冷氣,卻是滿臉榮光,憤聲喝問道:「白化威呢,告訴我,白化威那賊廝鳥躲在哪裡?探花你看看,這支箭,擦著骨頭穿過,還有這支,麻麻的,酥酥的,估計是塗了毒*藥……老子生平第一次這麼英武不凡,連挑十三人寸土不讓,他這好吃懶做遛鳥鬥狗的腌臢百戶怎麼還不出來敬服跪拜,這廝在哪裡,老子要去尋他……」
丁保攙著他靠城門坐好,澀聲同情道:「不用去找,你這很快便要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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