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據丁保提議,蘇戈帶路,二人當先來到了縣衙殮屍房。
殮屍房位於縣衙最東北角的偏僻之所,內住有一位年逾古稀的老仵作,此時已經睡下,二人就沒叫起他。
蘇戈進門,很熟練地燃起油燈。看得出來,這地方她應是經常來,很是熟門熟路。
屋內空間不大,四角的油燈盡數燃起後,基本上已是燈火通明,纖毫畢現。
丁保甫一走進殮屍房,立馬感覺到一股寒冷濕意撲面而來,然後他很驚喜地發現,馬家小姐的屍體居然是用冰塊保藏的。
這個發現絕對是意外之喜,本來他已經做好了要在窒息的屍臭中分辨可疑氣息的準備,畢竟人已死去了七八天。萬萬不曾想到,蘇戈居然這麼專業,這麼肯下本錢,也不知從哪個富家大戶的冰窖裡坑來這麼多冰塊冷藏,這樣一來,算是大大減輕了他接下來的工作難度。
頓時狀態大好,背手在房內轉了一圈,四處觀察了一下,止步問道:「蘇捕頭,老仵作怎麼說的?」
蘇戈淡淡瞥了他一眼,回道:「除了脖頸掐痕,全身上下沒有其他致命外傷,也無中毒跡象,可以斷定,馬小姐是被兇手活活掐死。另外,肩、肘、膝蓋部位有輕微擦痕,應是掙扎時所留。」
丁保聽完暗暗點頭,他明白,能夠得到這樣確切的勘驗結果已經是相當不容易了。
實則,古時候的這些仵作,手段非常有限,因為不准解剖屍體只能勘驗外傷,很多仵作甚至連死者是否中毒都拿捏不準,除非是一些非常明顯的刀槍劍傷致死,否則也就是走走過場。
而且仵作地位低賤,子孫不得參加科舉,加之要經常跟屍體打交道,經常被人視作不吉異類指指點點,願意從事的人很少,像華陽縣這位老仵作,基本上是附近幾個縣一起使用的,所以自然不可能得出多麼專業多麼精準的結論。
「馬家小姐的閨房那邊,可有什麼發現?」
丁保沒有急著去檢查屍體,沉吟了一下,又問道。
蘇戈本是準備看他鬧笑話的,嘴裡吹得天花亂墜,不定見到屍體就哭爹喊娘嘔吐不止了。未曾想他還真淡定,而且一板一眼煞有介事,問的問題還挺像那麼回事,不禁也收起了玩笑之心,道了聲「稍等」,然後自背上取下了一個小箱子,卡嚓,打了開來。
丁保未曾留意到蘇戈身上什麼時候多了這個小箱子,而待他看清楚小箱子裡的物事,反應過來這是做什麼用的時,不由呆住了。
剪子、針線、刀片、虎鉗、鋸條、釘錘、銅匙、毛刷、鑿頭……儘管做工粗糙,大小錯雜,基本也沒有什麼佈局,就是依次排列擱放在不同格子裡,動起來還叮叮光光的,跟後世專業的現場物證勘查箱完全沒有可比性,但還是深深震撼了丁保。
他之前一直對蘇戈所謂捕神弟子的身份嗤之以鼻,對她那位號稱六扇門第一名捕的師父也絲毫沒放在眼裡。
大學時他因追一警花而短暫選修過法醫物證學,所以知道古代斷案對於物證這一塊其實是非常缺失的,也遠遠不夠重視,基本靠的都是人證口供。偶爾有精擅刑名物證之人,也最多是從一些易於發現的實體證據,比如受害人屍體,殺人、傷人的刀槍,盜竊用的鐵錐、鑰匙,縱火用的引火物等,以及一小部分的痕跡證據,比如兇犯留在現場的血跡、血衣等來輔助偵破。
而受限於科技水平,對於在現代偵破中非常依賴的毛髮、血液、精斑、種子、花粉、木屑、羽毛、鱗片、纖維、油脂、墨水、胭脂等這些可以精確判斷兇手身份職業的微量物證,基本上很少涉及,甚至幾乎於空白。
所以丁保見到蘇戈拿出一個遠古簡易般的物證勘查箱才會如此吃驚。
因為這代表著,不管她的現勘水準怎麼樣,起碼她重視物證而且還有系統的研究,而且,從這些工具的功用和精細程度上來說,她甚至可能已經具有提取微量物證的意識和能力。
「你,你這是?」丁保指著眼前的箱子,好半響都沒回過神來。
難得見他也會有這樣吃驚的表情,蘇戈不禁面露得色,盈盈笑道:「沒見過吧。這是我師父自製的勘物箱,他老人家出身五代刑名世家,天下之大,就沒有他破不了的案子,人稱捕神漏爺。若不是師父不在,我也不至於信了你的鬼話,大晚上陪你跑這裡來撞大運。」
蘇戈說著,從箱子靠內側的木質盒子裡,取出一個絲製小袋,從中倒出一枚暗紅色的珠子,遞給了丁保,蹙起英眉道:「我認真仔細檢查過了,沒有血跡,沒有殺人凶器,沒有多餘的鞋子、衣物。最後只在床底角落裡,發現這麼一顆珠子。」
丁保拿起珠子掂了掂,釋放嗅感聞了一下,抬眼道:「小葉紫檀木,佛珠手鏈,這物件不常見。馬家可是有虔誠佛徒?」
「你如何一眼便知這是小葉紫檀木佛珠,又何以如此肯定這是手鏈?」蘇戈面色微變,疾聲道。
「首先,氣味、質地、紋理就不說了,懂行的一看就知是小葉紫檀。說它是手鏈,是因為大小、重量,我不僅知道這是手鏈,還知道這種手鏈一串一般是十六顆,因為祿伯就是虔誠佛徒,他房裡就有這麼幾串……」丁保說著,猛地抬頭,恍然道:「你早知道這些,所以才一再糾纏懷疑我是兇手的?!」
蘇戈聳肩,不應。心裡,卻是對眼前之人也對此行多了一些信心。
丁保遂不再廢話,起身來到馬家小姐的腦後,說實話他心裡稍微還是有些怵怵的,認真回憶了一下唯物主義哲學,平定好心緒,這才伸出雙手,將馬家小姐的上半身托了起來,讓她腦袋靠在自己的勃頸處,一邊用雙
手認真在她披散的頭髮裡認真摩挲尋找,一邊瞪向蘇戈:「瞎看什麼,快來幫忙。」
蘇戈也不作惱,一臉有趣地湊了過來,長睫顫顫的,好奇道:「你這是在做什麼?」
丁保沒理她,直接吩咐道:「先幫忙將她十根手指的指甲全部剪下來,然後,用你那小毛刷把指甲上的所有存留物全部清理下來,集中放置到一個地方。」
蘇戈不滿地撇了撇嘴,但聽丁保說得新奇有趣,便捋起袖子,揮舞著一對欺霜賽雪的藕臂,熱火朝天地修指甲去了。
雙手在長髮中挨著頭皮仔細摩挲了數個來回,並未發現什麼可疑碎屑和沾染物,這也不算太意外,丁保主要依靠的還是氣味,這個舉動能發現什麼最好,不能發現也是種很好的掩護。
自從嗅感突增之後,丁保無時無刻不在練習如何掌控,現在雖不敢說爐火純青,但起碼能夠做到收放自如,再不會發生之前嗅感一開便有無數種氣味如驚濤海浪般瘋狂湧入的危險情況。
在他有意控制和辨別下,藉著摩挲頭髮的掩飾,開始一種一種,有條不紊地分析起可疑氣味來……
蘇戈手腳非常麻利,差不多丁保分析完畢時,她也已經將指甲上的存留物盡數集中在了一個小瓷碟裡,堆在一起,竟有小小一撮。拿二指夾著小碟,皺著英眉,一臉嫌惡道:「嘖,怪不得你嫌這馬家小姐不愛沐浴清潔,指甲裡居然有這麼多泥漬,哪裡像個姑娘家……咦,不對,這不是尋常泥漬,這是什麼味道?」
丁保聞言,迅速接過瓷碟嗅了嗅,結合方才嗅辨出來的味道,心中已有大概,緩聲分析道:「這是香火燃燒過後留下的香灰。實際上,不僅是馬小姐的指甲裡,她的頭髮裡,甚至整個身體表面、所穿衣物上,都有些許多這樣的香灰。你能因為一顆佛珠而懷疑我,說明馬家沒有人信佛,姓侯的讀書人也不信佛,那這些香灰,必定是在她被強暴糟蹋時,從兇手身上沾來的。可,又是什麼樣的人身上會有這麼多的香灰,以至於能讓別人隨便一沾便是?」
「你是說?」蘇戈明眸亮晶晶的,拳頭早已捏了起來。
「蘇捕頭,這馬家,可有人身患嚴重皮疾?」正說著,丁保忽然心頭一亮,又辨出其中的另一種熟悉的可疑味道來,遂疾聲問道。
「沒有。與其私通的候凱,也沒有。」蘇戈似也從丁保的情緒中感覺到了什麼,帶著絲訝異激動,十分肯定道。
丁保聞言大喜,猛地一拍雙掌,哈哈笑道:「是啦,這就對了!蘇捕頭,你現在盡快帶人去城南建業寺,尋一個身患癩疥毒瘡,平日專門負責燒供香爐的知客僧人,兇手就是他!」
這下輪到蘇戈瞪圓眼睛,喔開紅菱小嘴,滿臉不可置信。
這,這就找到兇手了?
「愣著做什麼,還不快去?雖然你一早就抓了候凱讓他放鬆警惕,應該還未逃走,但僧人時常流動,萬一走單,以後可就再難尋得了。對了,還要帶上你尋獲的那顆佛珠手鏈,此人的佛珠手鏈上,現在可正少了這一顆。」
「你不一起?」
「智者勞心。我任務完成,該回去睡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