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日凌晨,未央宮的女官、宮侍們徹夜未睡,悄無聲息的做著最後的準備工作,整個宮室安靜的幾乎連呼吸聲都聽不到。
陸言翻了個身,不一會又翻了個身,沒過多久,陸言又忍不住再次翻身,順便抓了一個軟枕往懷裡塞。
「阿嫵——」溫暖柔軟的手緩緩的撫上陸言的額頭,又從額頭移至後頸、背部,正常的體溫讓崔太后鬆了一口氣,愛憐的將不安分的小孫女摟入懷中,「阿嫵,怎麼了?身體不舒服?」
明天一早就是崔太后大壽,到時宮中一定人流如織,崔太后捨不得自家小寶貝和一大堆人湊一起,「擠」進宮,早早的就派了宮人,於二十六日正午時分將陸家三個小貴女一起接入宮中。為什麼是正午呢?天氣越發涼寒,若不是正午,崔太后擔心自家小寶貝出門會受涼。
陸希一入宮,就被高太皇太后接走了,候瑩、陸言由崔太后帶領,給太皇太后請安後,就隨大母回未央宮了。兩人從小在未央宮長大,入宮後也沒不習慣的地方,候瑩年紀漸長,又不似幼妹那般對外祖母嬌憨纏磨,崔太后讓她回自己常住的房間歇息。
而陸言自襁褓起,便是崔太后撫養的,對外祖母的感情比親娘還深,崔太后也捨不得她離了自己,晚上都是讓孫女陪著自己睡的。平時小丫頭只要往祖母懷裡一躺就睡得跟小豬似地,怎麼今天就翻來覆去睡不著呢?
「大母——」小貴女嬌嬌的依到了祖母懷中,委屈的控訴著,「香——難受!」
「香?」崔太后怔了怔,輕敲床頭那盞玉罄。
「太后。」寢室外,早已察覺寢室內動靜的宮侍聽到罄聲,迅速的走了進來。
「把香爐滅了。」崔太后吩咐道。
「太后,今日並未點香。」宮侍解釋道,這幾日太后睡前一直飲用安神茶,同她常用的香料香味相沖,宮侍沒已經好幾天沒有點香了。
陸言揉著眼睛,一臉嫌棄指著一隻柔軟的花枕,「臭!」
這只花枕是用大秦傳來的靈香草的干花製成的,這靈香草有安神精心的功效,崔太后年紀大了,這幾日晚上都要喝一杯靈香草茶後,才能入睡,干花花枕,也是宮侍特意做了助她安眠的,卻不想陸言聞不慣,崔太后笑著讓宮侍將花枕拿走,陸言才重新心滿意足的撲到了大母懷中,熟練的找了一個舒服的姿勢,不一會就睡著了。
反倒是崔太后睡不著了,乾脆叫來宮侍,吩咐宮侍給陸言熬龍眼粥,明日她若是太忙,定是顧不上小孫女的,常山一向粗心大意,以小孫女的性子,說不定一天就靠甜點度日了,她要先吩咐好宮侍看著她。
宮侍連連小聲應答。
崔太后緩緩的往床榻躺去,年紀大了,難免有些力不從心,如今她最擔心的就是這些小輩。常山這孩子,硬是不肯答應阿薇和阿振的婚事,看上了元家的孩子,這孩子怎麼就這麼強呢?她的確有些偏心娘家,可她也是真心為阿薇考慮啊。元家那孩子,好是好,可心太大了——阿薇就算有她、有皇家撐腰,可終究是喪父之女,有她在一天,元家定是不敢虧待阿薇的,但她走了之後呢?
伯父、舅父再親近,終究隔了一層,反觀崔家,木氏是個萬事不管的木頭,阿振現在看上去是有些胡鬧,可性子開朗,也沒什麼壞心,阿薇嫁過去,定不會受苦的,還能把阿振拿捏住。崔太后心裡無聲的歎了一口氣,罷了,她年紀大了,想管也管不住了,只是阿嫵的婚事,可不能讓常山這麼胡來了。崔太后前前後後思忖了好一會,終也迷迷糊糊的睡去。
相比未央宮中,陸言因香枕的事,翻來覆去折騰。太皇太后的長樂宮中,陸希就乖巧多了,剛入夜,她就在豫章長公主的敦促下,洗了一個熱水澡,捧著熱烘烘的手爐,鑽進暖暖的被窩就睡著了。
高太皇太后年紀大了,晚上同宮侍們說笑著,就會不知不覺就睡著了,但每天天不亮就早早的醒了。明日雖是崔太后大壽,可還是以高太皇太后為尊,入宮的命婦,肯定是一早就要先來拜見高氏的,高氏醒來後,沒了睡意,就讓宮侍們給她上妝穿戴。
就在她內寢室另一側,一架屏風後,一名女孩躺在床上酣睡正香,一名美婦人坐在榻上,注視的著女孩。女孩雪膚烏髮、睡容甜美,榻上美婦人,目光溫柔的近乎滴得出水來,她伸手極輕柔的摸了摸女孩的小手小腳,見她渾身都暖暖的,才摩挲著她的嫩嫩的臉頰,柔聲道:「皎皎,該起來了。」從這美婦人眉角唇邊的細紋,顯示出這婦人的年紀不小了,可那秀脫俗的容貌、優端莊的氣質,輕而易舉的讓人忽略這名婦人的年紀,沉浸在她如水般的溫柔中。
「嗯——」酣睡正香的女孩,皺了皺精緻的眉頭,小臉往柔軟的錦衾裡一埋。
美婦人見她貪睡,目光更柔,笑著讓宮侍打來一塊熱巾,給她擦臉,「皎皎,該起來了,不然來不及梳妝打扮了。」
陸希聞言呻、吟一聲,所以她最討厭什麼宮廷宴會了,雖然今天她不穿禮服,可該佩戴的綬帶玉珮金印,顯然一樣都不能少!
美婦人見她一臉睡意,笑著讓下人伺候陸希梳洗,自己轉出屏風,走到高太皇太后身邊,「大母。」
「阿善,你也先坐下梳洗打扮吧。」高氏說,這名美婦人正是陸琉的表姐、陸希堂祖姑元敬陸皇后的女兒——豫章長公主鄭善。明日是崔太后大壽,身為皇家唯二的兩個長公主,鄭善肯定不會太清閒。
「好。」豫章點頭應了,一邊讓宮侍給她穿衣,一邊吩咐道:「你們一會讓庖廚做碗素紗餛飩,皎皎最愛吃這個,還有中午給她清炒一盤蝦仁,不然這丫頭又要整天吃素了……」
高太皇太后在一旁聽著豫章細細的吩咐著宮女,素紗餛燉的餡一定要薺菜豕肉,薺菜要從莊上新採下來的,豕頸背那塊最嫩的脊肉,湯料要用去了油膩的清雞湯;蝦仁也要最新鮮剝出來的,旁的佐料都不要加,就單單的清炒,炒菜的油一定要是山茶籽油……高太皇太后又氣又笑,「好了!你當皎皎是第一次來這裡嗎?她的口味,庖廚還能不清楚?」
「大母,不是皎皎好些天沒來了嗎?這沒良心的壞丫頭,一走就是半個月,也不知道回來看我。」豫章柔柔的抱怨道。
高太皇太后斜了她一眼,「你也知道她『才』走了半個月?」
豫章聽了祖母的話,也笑了。
「曾大母、阿姑。」陸希梳洗完畢,穿著寢衣轉出了屏風。
聽到女孩嬌嫩柔軟的聲音,高太皇太后蒼老的臉上,浮起了一絲柔和的笑意,「皎皎,來——」
高太皇太后,是先帝鄭裕的繼母,嫁給鄭裕之父不過三年,鄭裕的父親就去世了。鄭家一共有六個孩子,鄭裕之母生了四個兒子、高氏生了一子一女,那時候恰是鄭家最艱難的時候,丈夫戰死沙場,老公公受不了刺激,癱瘓在床,可即便如此,高氏依然將鄭裕兄弟養大了,培育四人成材,反而高氏自己兩個親生孩子都沒站住,兒子早夭,女兒早逝,唯一的外孫女二十不到就死了……
也正是如此,鄭裕一直視高氏如親母。高氏沒有留下嫡親的子孫,晚年貼心的也就兩個孩子——鄭善和陸希,鄭善是陪了自己幾十年的孫女,陸希是自己除了外孫女外,唯一親手帶大的孩子,可以說如果陸言是崔太后的心頭肉的話,那麼陸希就是高太皇太后的掌中明珠。
陸希輕車熟路的在高太皇太后懷裡找了一個舒適的位置躺好,嬌憨的模樣,讓高太皇太后摟在懷裡好好的親暱了一番,臉上的皺紋都笑成了一朵菊花。高氏常年禮佛,身上也帶著淡淡的檀香,很好聞,就和大母一樣。陸希對高太皇太后這麼寵愛自己的原因心知肚明,也有意讓這個看似享盡一切榮華富貴、實則悲痛孤苦的老人更開心一點,總是在她面前百般撒嬌賣乖,反正她已經習慣了,她對任何對自己好的長輩都是如此。
這時宮侍端來了長公主吩咐的餛飩,青瓷蓮花狀的瓷盞裡,盛著顆顆晶瑩剔透的餛飩,中心飽滿、邊皮徐徐的舒展,湯料清澈見底,彷彿一朵朵漂浮在水中的白蓮,點點青蔥絲彷彿荷葉般點綴其間。
「皎皎,先吃點東西,在穿衣服。」鄭善笑著對陸希說。這餛飩本是陸家大廚琢磨出來的,因陸希愛吃,鄭善特地讓長樂宮的庖廚去陸家學了,讓陸希在宮中也能吃到。
「對,先吃點東西,暖暖身體。」高氏說。
「要把雞湯也喝完,知道嗎?」鄭善淳淳叮囑道,這丫頭不盯緊點,就恨不得天天食素了。
「唯唯。」陸希從高氏懷中起身,小口吃著早點。
司衣女官把陸希的新衣取來,深紅的曲裾、繡了絳梅的白綾裙,讓高氏和鄭善微微點頭,高氏鬆弛而柔軟的手緩緩的摸著陸希的頭,吩咐內侍道:「把我那件首飾取來。」她對陸希笑道:「你都大了,也應該打扮起來了,平時就是穿的太素淨了些,今天是你大母的大喜日子,穿戴的喜慶些。」
「喜慶?」陸希頭皮發麻,她記得之前曾大母和自己說過這句話的時候,她給自己戴了一套玉飾,從頭上的髮簪、髮梳等髮飾,到腕飾、臂飾、腰飾……甚至還有佩在鞋履上的鞋飾!陸希戴著玉飾整整一天,四肢也酸了,脖子也硬了。
「呵呵——」老太皇太后笑著安撫著不情願的小丫頭,「曾大母心裡有數。」
很快高氏讓人準備的飾品就送來了,是一條額帶,以紫色、赤色和橙色三色寶石為主,一共約有十二顆左右的、成年男子拇指指甲大小的方形寶石組成,寶石顏色從紫色過渡到紅色再至橙色,每顆寶石色澤皆澄淨通透,不帶半點瑕疵,一粒水滴狀的金色珍珠從額帶正中央垂下。
「好漂亮!」陸希驚歎,陸希見過的奇珍異寶也不少了,可這麼華美的額帶還是第一次見。豫章看到這根額帶的時候,眼底閃過震驚,隨即臉上又浮起淡淡的憂傷。
高氏讓宮女給陸希梳了兩個小髻,髻上僅繞了兩根紅色的絲帶,然後將額帶繞在了陸希的頭上,金色珍珠恰巧垂在陸希的眉心,襯得她越發的粉妝玉琢。高氏怔怔的注視著陸希,目光深邃中似乎帶著幾分迷離,嘴裡溢出深深的歎息,「皎皎都大了。」
陸希察覺出高氏目光中那種徹骨的哀痛,不由有幾分無措。
老太皇太后是何等人,情緒外露只是一瞬間的事,等她的手落到陸希頸部的時候,神色已經恢復了正常。
豫章長公主見狀,拿起一盒由珍珠粉和紫茉莉種子粉做成的水粉道:「皎皎年紀還小,就簡單的塗一點白粉就好了。」她仔細的瞅著陸希的容貌,「我們皎皎是天生的柳眉,也不用畫眉了。」
「對對!」陸希連忙點頭附和,她可怕死了那種把臉當牆壁刷,最後把嘴巴都覆蓋住,然後再用朱紅色在臉上勾出那麼一點點小的所謂櫻唇的化妝方式。
小丫頭對脂粉避之不及的模樣,讓豫章和高氏同時失笑出聲。
三人說是一起打扮,可等陸希一切都弄好了,高氏和豫章都還沒怎麼打扮,這時天也有些濛濛亮了,陸希起身道:「曾大母、阿姑,我去花園裡轉一圈,給你們采幾支梅花來。」
「去吧。」陸希從小在宮裡長大,宮裡沒人不認識她的,豫章也放心她一個人外出,不過還是吩咐了宮女、寺人好生伺候著。
高氏等陸希出去後,歎了一口氣,「你但凡肯分三成在皎皎身上的心思,到阿毅身上,你們夫妻何至於走到今天這個地步?阿毅都回來好些天了,你是不是也該回去看看?」
豫章聞言低著頭不說話,高氏見她那水油不進的樣,氣道:「你這死丫頭,怎麼這麼倔呢!皎皎一個孩子,都比你看得透!」她這輩子什麼苦都吃過,什麼痛都受過,也什麼福都享過了,要說有什麼放心不下去的,也就眼前這個讓她操心了一輩子的孫女了。
「大母——」豫章見高氏被自己氣得咳不住,嚇白了臉,上前給她揉著胸口,宮侍們忙上前給高氏倒茶。
「好了。」高氏無力的擺手,「今天晚上,我讓劉毅來接你,你等劉毅走了,再回來知道嗎?」
「唯唯。」豫章連聲應著,看從小疼她的大母如此,豫章還有什麼不答應的?
高氏輕拍豫章的手,「阿善,大母不是逼你,你不是阿止,你沒那她灑脫,就算你想和阿璟生死同穴,你還有好多年能活,劉家才是你現在的歸宿,知道嗎?」
「我知道。」豫章知道大母是為了自己好,她輕聲道,「我會回去的,也會和阿毅好好的。」
高氏這才滿意,又哄豫章道,「阿毅也確實不羈了些,聽說他最近有納了幾個小妾?明天他來的時候,我讓他遣散了,他年紀也不小了,哪能這麼荒唐下去。」
豫章只是笑,卻沒接高氏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