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兒賈母午覺歇得時辰大了,晚上恰逢薛姨媽過來閒話,便索性又叫了尤氏和邢夫人來作陪,四個人抹骨牌。
賈母笑著對尤氏說:「可惜二太太不會抹骨牌,不然,就犯不著大老遠叫了你來陪著,你一會兒晚了回去,珍哥兒可是要怪我這老婆子貪玩了,礙著你們小夫妻了哈哈哈。」
話說尤氏因為尤二姐尤三姐的事情失了體面,正灰頭土臉著,遇上賈母叫去相陪著打牌,豈有不樂意的?現在又看賈母好模好樣地跟她說話,越發自覺臉上有了光輝,尤氏忙滿臉堆笑地回答道:「老太太把我們說得太不堪了,我們恨不能天天伺候著老太太高興呢,還怪什麼,求之不得。」
當日為著賈璉受傷的事情,賈母因為氣急和心疼,把尤氏喊了來狠狠地責罵了一頓,又令她跪了一夜。如今,尤氏的兩個拖油瓶妹妹都沒落著什麼好下場,尤老娘也死在獄中,賈母回過神來,也覺得這懲處過逾了些,心裡怕尤氏怨憤,畢竟是那邊府裡的大奶奶,便想著安撫她一些,故而今日招了她來,對她和顏悅色,試圖挽回一些。
可是,經過剛才這一試探,賈母見尤氏語言卑微,形容恭謹,便想著,女人都是如此,有了丈夫自然是以夫家為根基,看她這沒氣性的,即便是心裡有些怨憤,面上至少是一絲兒也不敢露出的,也就算揭過去了吧。
另外兩個人,邢夫人和薛姨媽都是面上帶笑,不時地附和著老太太的話,話說這骨牌抹得著實累人,只能輸不能贏,不然叫老太太輸了綵頭要不高興,輸又要輸得又技巧,因為只能輸給賈老太太,沒得便宜了別人的……
幾個人各自懷著心思,「嘩啦啦」抹著骨牌,一會兒,邢夫人忽然疑惑地抬起頭來,說:「我怎麼聽著外面有哭聲,老太太這裡抹骨牌取樂呢,哪個丫鬟這麼麼不懂事,在外面哭哭啼啼地?」
就站在老太太身後幫著看牌給其他幾個人發暗示的鴛鴦忙起身來,說:「我去外面瞧瞧去。」
正說著,幾個人就看著王夫人進來,身旁隨著一個眼睛都哭得紅腫了的年輕女人。賈母頓時也疑惑地將視線望過去,覺得這女人有些眼熟,看衣著打扮像是哪一房的姨娘,就是想不起來名字也對不上號。
王夫人陪著笑地向著賈母開口,說:「老太太,這是璉兒的屋裡人、安姨娘。原是我們王家的家生子兒,後來隨著鳳丫頭陪嫁過來的,又叫璉兒收了房。本來都好好地,今兒璉兒忽然說要攆了她去,這天大的委屈無處訴,她只跑來對著我夾纏不清。我一個嬸子怎麼好管侄兒的屋裡事,只好帶了她來見老太太,討老太太一個示下。」
王夫人這話才說完,女人就依膝跪下,哭著說:「老太太,二爺本是無意攆奴婢的,都是二奶奶容不下奴婢,拿奴婢的錯處。究竟奴婢也沒犯過什麼大不了的過錯,無非就是知道了二奶奶挪用府裡上上下下的月錢在外面放利子錢罷了。求老太太做主啊。」
本來賈母見這來者不善地,想要先叫牌搭子散了的,誰知這一個沒來得及,就叫這什麼安姨娘竹筒倒豆子一般全倒了出來,偏偏指著的是她孫兒媳中最得意的第一人鳳丫頭,還是這樣招人詬病的事情,氣得賈母白了臉,指著地上跪著的安姨娘,說:「你這是什麼規矩,我還沒許你說話呢,你倒是倒車轱轆一般就倒出來了,叫親戚們聽著笑話。」
安兒不敢辯解,只是跪在地上,淚如泉湧,看著叫人怪不落忍的,周圍看著的人又聽到璉二奶奶放利子錢這樣聳人聽聞的醜聞,都一個個咬指啖舌,勉強維持著安靜。
被賈母這麼一說,薛姨媽心想,笑話啥啊,我自己家裡也儘是丟人的事,盆兒莫笑鍋兒黑罷。她忙起身賠笑說:「老太太這會兒有事,我差不多就該回去了。」薛姨媽見這安姨娘是姐姐帶進來的,偏是指認的熙鳳的過錯,不知道這中間發生了什麼,居然叫她們窩裡鬥了起來,便很聰明地選擇了避嫌,而不是繼續留下來聽八卦。
倒是尤氏和邢夫人都沒走,眼裡閃著興奮的光。
邢夫人一向是手緊,嫁過來之後沒撈著管理賈府的權利,天天看著二房那幫子人賣弄才幹管家撈油水,璉兒那媳婦也是胳膊肘往外拐,一心一意地偏幫著二房太太,早就看得她渾身上下都冒酸氣了,現在看著二房和璉兒媳婦狗咬狗,倒是滿心的幸災樂禍,只在心裡解氣:該!
尤氏就更別提了,尤二姐尤三姐再不好,也是她的妹妹,落得那麼個下場,哪裡能心裡好過呢?老太太是怪不上的,只好怪賈璉兩口子了,賈璉被尤三姐戳了個透明窟窿似乎也怪不太上,所以,尤氏心裡最嫌的就是熙鳳。現在見這丫鬟背主告狀,還掀出這麼一樁不得了的罪名,尤氏心裡只有稱心如意的,她的唇角掩飾不住地揚了起來,同時兩眼發光地注目著接下來的事態發展。
所以,在場的幾個人,除了賈母有心偏袒之外,另外幾個人竟然都是打算要「牆倒眾人推」的,特別是尤氏。
賈母不悅地看著二太太,心想,早知道這老二媳婦是個心術不正的,虧得她還是鳳丫頭的嫡親的姑媽,竟然幫著外人來擠兌鳳丫頭!便緩緩地說:「再大個事兒,總要等鳳丫頭身子好了再說。現在璉兒兩口子都躺下了,養傷的養傷的,養病的養病,怎麼就不叫他們消停一下呢?」
二太太馬上一臉無辜,又帶著三分正氣地說:「老太太。我也是心疼鳳丫頭的,可是,出了這等大事,我就不能偏袒著鳳丫頭是我的娘家侄女,而不聞不問了。」
尤氏也躍躍欲試地想看著鳳姐倒霉,裝出一臉公允的笑,對賈母說:「老太太,依著我的一點子小見識,鳳丫頭素日雖然能幹,到底是個婦道人家膽子小,這樣壞名聲、不得了的事情想來是不會做的。不過,既然這位安姨娘言之鑿鑿,老太太倒不如叫鳳丫頭來,消消停停說一陣子,事情也就水落石出了,正好還鳳丫頭一個清白。省得這
府裡張揚了出來,人人都在背後嘀咕鳳丫頭管著府裡,刻薄寡恩,剋扣下人什麼的,怪是難聽的。」
賈母沒辦法一手遮天,只好令身邊的一個二等丫鬟琥珀去請了璉二奶奶過來說道說道,看其中有什麼誤解沒有,賈母橫了二太太一眼,說:「鳳丫頭還病著呢,看走過來這一大段路別招了風寒,把我那件野鴨子頭頂上的毛做的斗篷帶上,給她披著擋擋風。」
尤氏聽了只在心裡冷笑,看老太太這偏心的,等一會兒鳳丫頭在外面放貸的事情落了實,看她還好意思成天「鳳丫頭」長「鳳丫頭」短地護著!
這邊,賈璉正說睡前來看看媳婦兒,看她臉上的潮紅都褪了,額頭也不燙了,只是還有些咳嗽,這才放了心,溫聲說:「好好養著吧,大夫說了,叫你不要勞心,不然,病去如抽絲,也是煩人。」
說這話時,他那好看得不行的桃花眼含著滿滿的溫存笑意,叫夏葉忍不住心旌搖蕩。
就在這當口上,平兒急匆匆走來,也不顧賈璉就在這裡,一臉焦急地說:「二奶奶,安兒跑去二太太那裡告您的狀……」
夏葉心裡一沉,急忙問:「安兒……告我什麼狀?」尼瑪這段時間忙得手腳不停,又老是被賈璉這廝糾纏,腦子也就轉得慢了,竟然忘了處理安兒這檔子事了!別的都不怕,就怕她爆出來那段時間奉二奶奶的命端補藥給二爺吃的事情來!
夏葉忍不住偷看了一眼賈璉,心想,賈璉之前對他忽然不舉的那個事兒是有過懷疑的,現在雖然揭過去了,但是,安兒要是真拿著那個事兒來說嘴,難免又招起他的疑心來,話說私下用藥害得丈夫不舉可是虧欠婦德的……那麼的話,這得來不易的安定團結的大好局面就絕對要化作烏有,那時候只想著緩緩地來處理掉安兒,沒想到……真是「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啊。現在後悔也沒有用,只好走一步看一步。
賈璉哪裡知道夏葉心裡的忐忑,反而安慰她,說:「怕她怎地!是我早上過來看你的時候,聽到她和平兒說話,話語裡盼著你得病死了的意味,我想著這樣心腸歹毒不曉事的人留著幹嘛?不如打發了。就給她說了,給她二百兩銀子,明兒叫旺兒媳婦幾個套了車送她回王府,叫你繼母喚了她老子娘來接了家去。哼,給她二百兩銀子,都夠置辦下二十畝良田了,算是仁至義盡了吧,她還要不識好歹,跑去太太那裡告你的狀去,可見是個賤骨頭!」
夏葉心裡這叫一個苦不堪言啊,璉二爺你可真是好心辦壞事啊,攆人這樣的力氣活等我病好了我來啊,你這著急忙慌地,弄出岔子來了吧。
這邊,賈璉還伸手要將夏葉已經掙扎著半坐起來的身體按回被子裡去,蹙眉斥道:「你起來做什麼!快躺回去!多大個事兒?要是太太問起來,我代你去回話好了,就說都是我的意思,想來太太也不能說什麼。她手再長,也不能伸到我們小院裡,管起我們這裡漢子、大老婆、小老婆的事情來!關她筋疼啊!」
這一番霸氣側漏的話叫夏葉聽著感動,越發為前次整得他不舉還差點丟了性命的事而內疚,只是,現在不是想這個的時候,夏葉只好盯著平兒,示意她講出實情來。
平兒想著這事兒橫豎是瞞不住了,二爺知道也就是這一時半會的事,只好硬了硬頭皮,說:「安兒這賤婢!竟然將二奶奶您在外面放利子錢的事情說了出來,還是當著老太太,當著大太太、薛姨太太,還有那邊府裡的尤大奶奶和老太太屋裡的一大堆丫鬟婆子們的面說的,現在府裡上上下下沸沸揚揚,都在議論這事兒呢,我還聽說,說是老太太已經遣了琥珀來,一會兒就要請二奶奶去那邊分辯說明個清楚。」
夏葉一聽不是跟賈璉有關的事兒,先是鬆了一口氣,隨即又揪起一顆心,放高利貸這事兒明明不是她幹的,都是身體原主財迷了心竅做下的倒霉事情,現在黑鍋全要她背,真是倒霉催的!說起來,放高利貸不是小事啊,何況是賈府這樣的高門大戶?何況是她這樣一個足不出戶的大家少奶奶?何況是……
賈璉聽得眉心隆起一個山丘,先是盯著平兒看,一副「你沒糊塗吧,或者,是我耳朵出了問題,這怎麼可能?」表情,可是,賈璉再看不光是平兒是一副確鑿的神色,自家媳婦也是一臉默認的倒霉神情,賈璉這才相信,這一切竟然不是他耳朵出了毛病錯聽了!我的天!
賈璉忍不住怒吼起來:「鳳兒!你缺錢得很嗎?這種事情怎麼不告訴我,卻要擅作主張,恣意妄為!叫府裡上上下下的人戳咱們的脊樑骨,很有面子嗎?」
一席話說得夏葉垂頭喪氣,卻也懶得分辯,因為無從分辯,難道她能說她是穿越來的,背了一個老大的黑鍋嗎?
賈璉沉默地盯著夏葉,盯得她渾身像紮了毛毛針一般,終於炸毛,破罐子破摔一般地說:「二爺,你現在知道我是個怎麼樣的人了?原是承蒙你的錯愛……」呵呵呵,以後你的桃花眼可以不要亂瞟了。
一會兒,琥珀果然來了,說是老太太有命,令璉二奶奶速去那邊,有話要問。
賈璉代夏葉回復說:「我們一會兒就過去,你且先去回老太太。」
夏葉聽他說的是「我們」,不禁訝然抬頭,說:「二爺,你也要去?」
賈璉恨鐵不成鋼地看了看自家媳婦,說:「當然了。這個事兒以後不許再干了,這次我給你挑著!一會兒老太太問,你只往我身上推,就說府裡銀錢吃緊,是我想出來的法兒,不過是因為我前段時日去幫老爺辦差出了趟遠門,外面的人找不著我,你才代替我接了手,幫著收錢而已,其餘的一概不知!」
夏葉大吃一驚,賈璉這是……要幫我背黑鍋?二爺,你要不要這麼叫人感動?
夏葉忙說:「不不不,二爺,我不能……」
賈璉一臉凝肅,
美如冠玉的面部線條竟然露出幾分剛毅果敢的意味,說:「就這麼定了!我頂上,大不了挨一頓家法,況我有傷在身,也不會怎麼挨打,你就不同了,一個年輕媳婦弄這樣的營生,事兒鬧大了,說不得他們要我休了你!」
夏葉找不到語言來描述此刻心裡的感受,這一刻,似乎有甜蜜的東西,直沁入心脾,即便接下來會有再大的風雨,她也無所畏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