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錯。愛睍蓴璩」紈素凝望沫蟬,「我也沒想到,你竟然也會那麼敏銳地想到是他;而且甚至為了要得到他的精.液樣本,險些不惜用你自己的手……」
說到那事兒,沫蟬還是窘得面頰滾燙。
可是沫蟬還是接著紈素的話說了下來,「為了查清這個案子,我便沒想過自己;即便小邪會不高興,可是我也相信小邪分得清事情輕重,他不會真的生我的氣。」
紈素彷彿心口被沫蟬的話悶上一拳,她微微搖晃了下,「可不是。我著實沒想到,他非但沒有生你的氣,甚至親自想辦法完成了你的心願……」
「三書這顆棋子雖然不能要了,可是你在棄了他之前,還是讓他發揮了最後一個功用——輅」
沫蟬深吸口氣,壓抑住心頭的恨意,「你讓他誣陷了我爸。」.
「是麼?媼」
紈素不置可否,「既然你認定是他誣陷了你爸,那你怎麼不去救你爸出來?是你不孝呢,還是你根本就找不到切實的證據?」
「話又說回來,如果你爸真的是被冤枉的,那他自己又為什麼會認罪?夏沫蟬你究竟想沒想過,你爸他為什麼這樣反應?」
「那就是你的聰明之處。」沫蟬控制著自己的情緒,不讓紈素挑起她的怒火來,「雖然三書是個蠢貨,但是不得不說,紈素你選擇他作為棋子,這個決定本身倒的確是高明。」
「我想你選擇他,一定不是因為他的智商如何,而是他真正地瞭解我爸。他在向警方誣陷我爸的時候才能做到有理有據,合理地將虐貓的動機與我爸當年所遭受過的事情結合起來——心理學原本就是相對玄奧的學科,你說它有,它有時候的確是有這個心理動機;但是你要細究它是否一定會轉化成為實際的行為,卻沒有任何人敢給一個100%確切的答案。」
「就在這個現實與理論的夾縫之間,讓三書這個寫盜墓小說的、擁有相當的想像力和創造力的作者,獲得了自由發揮與整合的能力,於是他編造的故事便看起來符合現實、合情合理。」
紈素這才笑了,「你說的對。如果他是高智商的,到需要編故事的時候,反倒會因為過於理智而編不出來;反倒是他這種,自己的神智都是經常遊走在虛幻與現實之間的,才會將謊話都說得一板一眼,由不得人不信。」
紈素滿意地深吸口氣,「該選什麼樣的棋子,來構建什麼樣的棋局,考量的標準就該是不同的。夏沫蟬,你說是不是?在這方面,你還有太多需要學的。」
沫蟬:「我在想,紈素你選擇三書當棋子,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也許不止是從趙懷玉案開始吧,應該要追溯到更長久的以前去。」
「或者說,三書之所以到《探秘》來應聘,以至於到了公司之後刻意維持那樣的形象,這都是紈素你的設計吧?」
「紈素你有備而來,一步步設計好了如何來運用三書這枚棋子……」山風撲入了眼睛裡去,沫蟬目光一轉,眼中已是帶了淚意,「紈素你究竟想要什麼?」
「紈素你究竟想要怎麼樣,才肯放過我爸?」.
紈素目光一轉,「夏沫蟬,這個世上沒有人能夠幸運到,什麼都能擁有。有時候表面上的擁有,實則都不過是一種交換的產物——你交出你能付出的代價,然後獲得你想要得到的擁有。」
沫蟬點頭,「我明白。我現在就是在問你,你要我付出什麼樣的代價?」
紈素笑起來,「沫蟬你怎麼變傻了呢?我想要什麼,我早已向你說得很清楚了啊,你怎麼這麼久了以後,還要向我問,我究竟想要的是什麼?」
沫蟬深深吸氣,「你想要的,是莫邪。」.
「呵……」紈素笑了,「你終於知道了麼?」
沫蟬閉上眼睛,「我早該知道的,只是我當時並不敢確定。你很聰明,你當時對我說你想要的是琉森——我以為莫邪扮成琉森,外人並不知道,便相信了你的說辭。」
紈素冷笑,「當然。如果那時便讓你對我產生了懷疑,那麼我還能如何去佈置那之後的事?」
沫蟬點頭,「我明白,你當時是極有把握後來能除掉我。只要除掉我,你便自然而然有機會接收了他。」
「嗯哼。」紈素自負聳肩,「自然。」
「只可惜直到此時,我還好端端地站在你的面前。而小邪,就算你之前使盡了招數,可是他卻也依舊堅定地陪在我的身邊。」
「是,又怎麼樣?」紈素譏誚地望著沫蟬,「他是曾經在你身邊,不過很快就不在了。夏沫蟬你如果真的想要救你爸,那就將莫邪還給我。」
沫蟬靜靜望紈素,「還給你?」
「沒錯。還給我。」紈素瞇起眼睛,「還、給、我!」
「紈素你到底是誰?」沫蟬瞇起眼睛望紈素,「我知道擺在我眼前、最方便的答案是:你是舞雩的第三魂。」
紈素不置可否,只是傲然挑起唇角。
「不,我知道我錯了,你不是舞雩的第三魂。」
沫蟬在風中搖頭,「我是曾經這樣想過,可是後來卻明白了不是——紈素你不是舞雩的第三魂,你就是舞雩。」
「帶著不肯放手的執念,復生而回的驅魔巫女——舞雩!」.
山風呼嘯,天地飄搖。
沫蟬立在風裡,只覺這樣渺小的自己,彷彿隨時都有可能被一陣風捲走,飄離大地。
她忍不住想,或許天地初開那時,這塊大地上也曾經這樣地狂風怒號吧?
而每當風起,便會有一個紅裙的女子,立在高高的台上,跳起敬天祈頌的舞蹈。她用這樣的方式取悅上天,與上天溝通,從而再一次確認自己擁有上天賦予的能力,代替上天來守護人間,輔佐人間帝王,保證人類在這天地之間的主宰地位。
她的紅裙飄擺,如同人類進化史上不能或缺的火。
火給了人類光明、勇敢,火給了人類熟識與健康;火更給了人類禦敵的最有效武器——人間百獸無一不怕火,於是在叢林雜居的時候,人類用以擊退獸類進攻的最有效的霧氣,就是火。
於是驅魔巫女的禮服便是紅,火一樣的紅,用以鼓舞人類的勇敢和信念,用以震懾百獸。
於是千百年來,史書上留下的有關驅魔巫女的文字,一定會有這樣四個字:
風乎舞雩。
每當天地風起,便是驅魔巫女該翩然起舞的時候。風托起她火紅的裙擺,向人間昭示巫女的通天神力!
沫蟬幽幽歎息:起風了,舞雩回來了.
紈素欣賞地望向沫蟬,「哦?原來你倒是真的想到了。不愧擁有我的一縷魂魄——夏沫蟬,你告訴我,你是什麼時候想到的?」
沫蟬停頓了下,目光停在紈素面上良久。
「紈素,我對你的懷疑,實則從我第一眼看見你就有。只是我一直希望是自己多心了,我一直在後來的相處之中努力去尋找你的優點,試圖改正我對你的第一印象……」
紈素聞言也是大驚,「你說你從第一眼看見我,就對我起了疑心?你說的是什麼時候,難道是我們剛進公司的時候?」
「沒錯。」沫蟬安靜點頭,「就是我們幾個新人剛走進公司,而你走過來向我介紹你自己名字的時候。」
「我的名字?」
紈素聳肩,「經過了冬綠蟻的教訓,我知道你會認出第三魂來。於是我到你身邊的時候,已是盡力抹掉所有的痕跡——你感受不到我的氣息,我的相貌也與冬綠蟻不同——可是你是怎麼發現的?我的名字,又怎麼了?」
沫蟬歎息,「你的名字——我當時便跟你說過一句話:腰若流紈素,耳著明月璫。」
沫蟬輕輕閉上眼睛,「這是一句膾炙人口的詩句,就算聽到你名字的人會想到這句詩,卻也不會多想。可是,我卻不同。」
「因為我知道,這個世上是真的有人『耳著明月璫』的!」
「紈素你的名字,分明是為了配那個『耳著明月璫』的人而來——紈素,試問這世間,有誰有這樣的自信,能夠將自己的名字與那個人並列?」
沫蟬微笑,藏住苦澀,「只有那個人曾經真正的主人和愛人——舞雩。」.
「哦,聰明。」
紈素讚賞地點了點頭,「可是你難道沒想過,既然你自己身子裡還有一縷舞雩的魂魄,那麼我又怎麼可能復生?」
「我當然想過,也為此而否定過自己。」沫蟬迎向紈素的眼睛,「可是後來當我聽說冬綠蟻身邊一直有一個招魂幡的時候,我便釋然了。」
「從前的陰婚案,我查到綠蟻在暗中收集小女孩的靈魂,而且都是三歲左右,已經健康穩定的生命,但是靈識尚不清晰的年紀——我就在想,綠蟻收集這些小女孩兒的靈魂,是要來做什麼?」
「後來再聽說了招魂幡,我便明白了——綠蟻一直在幫你招魂;而那些無辜的小女孩的靈魂,便是作為養育你的元神的食物。有那麼多幼小新鮮的魂魄的補足,即便你還缺少我這一縷,卻也可以重生而歸!」
沫蟬閉了閉眼睛,「我只是不能接受,身為守護人類的驅魔巫女,你怎麼可以為了自己能夠重生回來,而選擇了殺害那麼多無辜的幼小生命!」.
「你錯了。」
紈素立在風裡,長髮被風揚起,遮住了她的面龐,「那不是我犯下的罪。是冬綠蟻的。」
「冬綠蟻為了打敗你,便希望她自己能夠更像我……於是她找到了招魂幡,想要找到我那不知遺失何處的第三魂。」
「狼族的冬家原本就是狼族的巫者,他們的法力自然無法與我相比,卻也在千年的修煉之中而有所成。於是在他們的招魂術之下,我被喚醒復生。」
「至於那些女童的魂魄,雖然是冬綠蟻為了供養我的魂魄,是被我吞掉,可是卻不是我自己想要做的,而是被冬綠蟻迫使——所以上天有知,就算要怪罪,也只是要將這怪罪在冬綠蟻頭上罷了!」
「如此說來,舞雩你倒是應該感謝冬綠蟻。()如果沒有她,你至少這一世還不會復生。」沫蟬並沒有接受紈素的說辭,她能猜到綠蟻做了這些,只是她不信舞雩真的這樣無辜。
如果沒有舞雩自己的執念,如果不是她自己想要復生,那麼以冬綠蟻的那點子本事,如何有能耐召喚她提早復生?
——提早復生在,這樣殘缺不全的情形之下。
沫蟬:「可是冬綠蟻終究是白忙了一場。招魂幡雖然厲害,能招來遊蕩的魂魄,可是卻根本沒有能力招來你的第三魂!」
「——因為你的第三魂並沒有遊蕩在世間,它始終還保存在你的肉身像裡。小小招魂幡,又如何能與驅魔巫女的靈力匹敵?」.
「你怎麼知道?」紈素也是一怔。
「因為肉身像栩栩如生——」
沫蟬凝望紈素的眼睛,「我初次掉入地洞,第一眼看見你,我就覺得你是活的。你的肉身之所以能千年而不腐,不是依靠藥物和靈石,而就是因為你這第三縷魂!」
沫蟬瞇起眼睛,回想當日的感覺,「我看見了肉身像看我的眼神——並不是如旁人想像中的那種情景:本尊看見魂魄化身應該有的親切。你看我的眼神裡還有譏誚,和妒恨……」
沫蟬望向紈素,「如果只是沒有生命的肉身像,即便栩栩如生,也不該有這樣的神情吧?我確信我沒有看錯,那麼唯一的解釋就死——肉身像裡還有一縷魂魄!」
「哈哈,哈……」
紈素仰天一笑,「真沒想到,我就連這個都沒瞞過你。反觀冬綠蟻,果然是不中用的畜牲,她即便看過我那麼多次,都全然沒能窺破!」
「因為她崇拜你。」
沫蟬語聲漸冷,「她將你當成神,當成她想要成為的目標。她想要成為你,所以她怎麼會去懷疑你?」
「難道你不是?」紈素譏誚。
「我不是。」
沫蟬搖頭,「我從來不想成為你,更不想成為你的替身。我只是我自己,我只是夏沫蟬。我將我自己跟你分得很開,所以我才能發現你目光中的神情。」
「你為什麼不想成為我?」紈素也有些不敢置信,「難道當一個普通的凡人丫頭,還有什麼讓你留戀的?」
「是。」沫蟬深吸口氣,「如果當初可以選擇,我寧肯不要你的魂魄。凡人雖然平凡,但是凡人有凡人的歡樂;反觀你舞雩,你彷彿從沒有真正地快樂過。」
「你錯了!」紈素忽然厲聲,「我當然快樂過,當然!」
她彷彿跌入回憶,目光凝望蒼黑天地,望向遙遠的地方。
沫蟬便笑了,「我明白了,你想說的是你跟小邪相處的那些時光。那是你作為女子,生命裡最快樂的記憶。所以你才要在死後千年,也要拼盡一切復生回來,只為了找回從前的那些快樂。」
「你有執念不泯,所以你不能轉世輪迴,你只能攢齊魂魄,重生而來。」.
「沒錯。」
風瀾陣陣,吹起紈素純白的裙擺。可是沫蟬看過去,卻似乎只看見蒼黑的風裡,紈素彷彿立在火中,紅衣如血。
「所以,夏沫蟬我命你,將莫邪還給我!」
她說得那麼理所當然,那麼理直氣壯。沫蟬忽地,有一點不知道該如何替自己辯解。
閉上眼睛,沫蟬忍不住想起那個夢。一直夢見莫邪坐在古老的房子裡,孤單地吹奏一支口琴;當發現她到來,他雀躍而起,對她呢喃,「你說過,你一定會回來的。你終於——回來了。」
她所夢見的,一定就是舞雩的執念吧?
——那個跟莫邪約定好了,一定會為他復生而歸的約定。於是舞雩才魂魄不散,一直強留了一縷在她的肉身像中;於是她才不惜要吞下那麼多無辜女童的魂魄,只為了能夠早一點復生而歸。
這是舞雩的執念,也是她與舞雩共同的執念——所以她才會一而再、再而三地夢見,是不是?
沫蟬深吸口氣,想要控制住眼淚,可是這一吸氣反倒將清冷的山風都吸入了鼻腔,那寒意一股腦地都衝上頭頂去,反倒讓她更想流淚。
這世上也許沒人比她更明白,舞雩的這個執念有多強烈,強烈到可以不顧一切——所以只作為三分之一的她,又憑什麼霸著莫邪,對舞雩說不?
她憑什麼,憑什麼啊?!
可是,卻又如何,捨得?
寧願丟掉自己身子裡那縷魂,寧願丟掉自己的性命,也不想放棄的那個人啊!.
沫蟬搖頭,「紈素……哦不,我想我現在應該叫你舞雩。舞雩,你從一開始就在恨我,是不是?」
「在青巖我掉進地洞,也不是莫名其妙,而根本是你將我召喚下去。如果當時沒有綠蟻在,而是我自己一個人的話,那我當日就會死在地洞中了。」
「還有,在地洞裡,我雖然覺得你親切,於是向你求助,盡我所有的善意與誠心向你行禮,向你請求;可是你卻用那樣冷冷的目光望著我,滿含譏誚,甚至是恨意……我那時還以為是我自己眼花,以為這樣神聖的肉身像,怎麼可能對我有那樣的目光?
「是。」紈素沒有否認,「我當然恨你!」
「這麼多年來,我的另外兩縷魂魄,在人間的化身有許多許多。他都記著對我的承諾,千方百計找到她們,守護著她們——可是儘管她們多少都有我的部分相貌和性情,有的還有陰陽眼,或者驅使獸類的法子,可是他都沒有愛上她們。」
「他就在她們身旁守護,卻保持著相當的距離,避免一切感情的交集。」
紈素說著,沉醉地閉上眼睛,「那樣的他讓我放下心來,那樣的他也讓我愛得更深——因為他明白,那些女孩兒即便有我的一縷魂魄,卻也不是全部的我。他不肯愛她們,他寧願忍受千年的孤寂,都只因為他愛的人只有我。」
沫蟬聽著,心痛如絞。卻也不能不承認,舞雩說的,她反駁不了。
由此可見,莫邪對舞雩的愛有多深,多專一。與那麼深厚的感情相比,她也不敢相信她所擁有的就一定能打敗舞雩。只是一縷魂魄的她,拿什麼跟舞雩本尊相比?
紈素的目光卻猛地一寒,「……可是,直到他遇見了你!夏沫蟬,你竟然膽敢讓他動了心!」
紈素不願承認地呢喃,「原本你的命數已經盡了,你的狂犬病注定了你活不過20年。就像這千年以來,我的兩縷魂魄,化身成了一個人,又死去,繼續飄蕩在天地間,直到再遇見另一個合適的寄身……」
「可是,他卻對你心生憐惜,不想讓你死去!他想方設法,將你引到青巖來,甚至從一開始看見你,便為了你跟莫愁與莫言吃醋——」
紈素眼中恨意纏著淚意,「這是他從來沒有過的,從來!他從不把莫言的競爭放在心上,他更不可能跟莫愁爭風吃醋!可是他卻因為你,糊塗到了這樣的地步!」
「我眼睜睜看著他為了你而發無名火,眼睜睜看著他為了討你歡心而親自爬上樹去捉蟲——你要知道他是多麼驕傲的人,從來不願自曝其短,可是他卻為了你一句有意無意的『好吃』而豁出去了爬樹!」
紈素望著沫蟬,寒涼地搖頭,「狼不會爬樹,所以他從來不肯爬樹。可是他非但替你爬了,而且弄了自己一身的傷!」
想及當日,沫蟬的淚也不能控制地滑落下來。可是她在淚中卻緩緩微笑,「我來不及阻止他受傷,那我將來就還他一身的傷好了——我要傷得更重一點,更疼一點,我才能明白,他那日的感受。」.
「不必了。」
紈素冷冷阻住,「莫邪那樣對你,不過只因為你是我的一縷魂魄。從前我不在的時候,他怎樣對你都不怪他;只是從現在起,你要將他還給我。」
「至於你剛剛說的償還,也不必了。我不會再讓他與你有任何的交集——當真品重回身邊的時候,我相信莫邪也不會再去留戀一個贗品。」
紈素面上漾起如珠一般的莊嚴光暈,「真品就是真品,贗品就是贗品,也許從前尚能迷亂人眼,但是一旦兩相對照,自然真偽立顯。」
沫蟬眼睜睜看著眼前的紈素,身在夜色之中開始變化,宛如塵封的珍珠緩緩褪去灰燼,重現璀璨真華——她的眉眼全都細微而變,顯然是在褪去從前身為紈素的偽裝。
沫蟬看著,心底翻湧苦澀:從前的紈素已是清麗無方,此時重現真容的舞雩,果然清雅秀麗得無與倫比,世間任何女子在她面前,都只會自慚形穢。
沫蟬閉上眼睛,別開頭去。心底卻忍不住想,倘若莫邪看見重現真容的舞雩,又該是何樣的神情?
是不是一望之後,便會忘了她;因為在舞雩面前,她夏沫蟬真的只配做一條平凡無奇的蟲。
「夏沫蟬你都不敢看向我麼?」舞雩恢復原貌,長髮在風中飛揚,「這也好,至少你心底還有最起碼的分辨能力。」
沫蟬含淚轉過頭去,「舞雩,放過我爸。你恨的是我,便衝著我來,不要冤枉我爸。」.
紈素冷冷一笑,「這只是一個交換——只要你答應,從此將莫邪還給我,我便將你的父親還給你。」
「你拿走我的命吧!」沫蟬流下淚來,「拿走我身.體裡屬於你的魂魄,或者乾脆直接殺了我!」
「你以為我不想?」
紈素疼痛地望向沫蟬,「你佔著我的魂魄,讓我無法復生;我反過來還要眼睜睜看著你跟莫邪在一起……我早就想殺了你,奪回我的魂魄!」
沫蟬慘然一笑,「我明白了。曾經在青巖,以及離開青巖的路上,那些想要殺了我的人,其實就是舞雩你派來的吧?」
紈素瞇起眼睛,「那時候你靈識未醒,殺了你本該是易如反掌!可是莫邪跟莫言這兩個糊塗蟲,竟然百般護著你,讓你僥倖一直活了下來!」
紈素閉上眼睛,「火車脫軌那次,眼看你根本沒辦法逃過了。可是莫邪竟然不惜現出真身來救你!而且,當著火車上那麼多人的面!」
紈素說到此事,至此依舊慍怒難平,「身為狼王,他最在乎的就是他的族人,他最不希望的就是狼族身份為人類所知——可是為了救你,他竟然將什麼都豁出去了!」
「我明白,他甚至也是在用他自己的性命來與我做賭,警告我如果一意孤行,那麼他也寧肯毀了他自己!」
「——夏沫蟬,你憑什麼!」
紈素長袖在風中揮舞,「從前的莫邪,雖然狼性十足,雖然桀驁不馴,可是他卻最聽我的話——他讓我知道,這個世間,就算天條都規束不了他,可是我卻能。他心甘情願地追隨我,受我驅馳,想盡辦法逗我笑;無怨無悔地陪在我身邊,為我做所有我想要做的事……」
「天地之間,他唯一這樣對著的人,本該只有我;可是憑什麼卻又出現了一個你,甚至讓他心甘情願地為了你而跟我做賭?憑什麼?!」
紈素目光仿若寒冰,銀牙咬碎,「所以,夏沫蟬,我從沒有一天改變過想要殺了你的心願——不光過去,即便眼前,還有將來,但凡出現半點時機,我也會毫不手軟地殺了你!」.
這樣凜冽的威脅,沫蟬聽來不覺得害怕,卻只想笑。
這算什麼?本尊在嫉妒自己一縷魂魄的化身?
這豈不是等同於,自己嫉妒自己,自己恨不得想要殺了自己?!
「你笑什麼?」紈素緊盯著毫無懼色,卻只是在苦笑的沫蟬,「你在得意,是不是?」
「我終究忌憚他的以命相賭,我終究捨不得看他為難——所以我沒能在路上殺了你,沒能取回我的魂魄!」
「沒能取回我的魂魄,我便失去了復生的最好時機——而不得不,吞下那麼多女童的靈魂,填補打造出一個這樣的我。」
紈素也止不住地苦笑,如同沫蟬一般,「現在的我,縱然復生,卻是殘缺不全。我明明是我啊,可是我卻又不是全部的我——有時候我俯望著我自己,都不知道這個人究竟是誰。究竟是千年前的巫女舞雩,還是現世這個叫紈素的人?」
沫蟬也覺悲哀,「我明白你的感受。我也曾經這樣問過我自己,我究竟是誰:是巫女舞雩的一縷魂魄,還是夏沫蟬?」
「上天不公!」舞雩霍地抬手向幽暗蒼天,「為什麼,要讓我承受這樣的痛苦!」
「我生來是奉天命,我嚴格遵守天道,代天巡狩——我做到了一個驅魔巫女所應該做的一切,可是上天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那我呢?」
沫蟬也是絕望地望著她,「如果貴為驅魔巫女的舞雩你都得不到答案,那我豈不更要無辜?我夏沫蟬,這一生從未有過奢望,我想做的不過是一個平凡的女孩兒,過一個普通人的一輩子,可是我憑什麼要被你的魂魄選中,從此命運不由自主,而要被你綁定!」
「沒關係,上天不公之處,我卻有能力自己來改變。」
紈素凜然一笑,「打破這僵局的辦法很簡單:只要我殺了你,取回我的魂魄,那所有的為難便都迎刃而解——這世上再回復到只有一個舞雩的最初,莫邪愛的人自然只有我一個。」
舞雩清冷目光落在沫蟬面上,像是寒風裹挾著的霜花,「所以夏沫蟬,這一切的錯都在你:你若繼續活下去,我們所有人都將為之受苦;反過來你若肯死去,那麼所有人都會皆大歡喜。」
紈素的目光漾起謎樣微博,她的手朝沫蟬伸過來,「所以,讓我殺了你吧。夏沫蟬,你活著便是一個錯誤。」.
紈素說得對,如果她死了,所有人便都會不再為難了。
舞雩還是那個完美無缺的舞雩,莫邪也只需回去專心愛舞雩一個就好了。
爸的案子就會洗脫罪責,回去陪著媽一起安度萬晚年就好了。
而這個世間,人類還是人類,狼族還是狼族,不會再發生詭異之事——因為舞雩會重新鎮守著人間的平安。
多餘的,只是她一個而已啊。
沫蟬望著紈素一步一步向她走過來,心下忽地一片清明。這樣也好,就這樣放手了吧。不該再強佔人家舞雩的魂魄,不該再強留原本就屬於舞雩的莫邪……這些原本就是人家的,從來就不該屬於她。
生死於她來說,根本就不可怕。
「好。」
沫蟬深深吸氣,朝著紈素,輕輕微笑,「那你便,殺了我吧。」.
「真——的?」
紈素彷彿沒想到,這一切這樣得來全不費工夫,她凝視著沫蟬的眼睛,緩緩笑開,「你真的想明白了?好,那我便滿足了你的心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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