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謐的森林沉寂在螢火蟲的哀鳴之中,星辰像是被打亂的肖像畫。
年輕的吸血鬼公主悄無聲息的在樹林間穿行,留下的腳印像一隻朦朧的動物,掉落在黑暗沙灘的泥淖裡。
她的心沉靜而歪斜,尖利的黑松針像是惡毒的目光,直直的指向她。
她感到了一種微紅的熟悉,那氣味像是腐爛的青苔。
不時有螢火蟲撞死在黑松樹上,墜落的翅膀被淹沒在黑色海水的泡沫裡。
這聲音靜謐而吸引人,像是碎裂的石頭花。
黑松針如黑天鵝般抹過她的黑翼,掉落一地的松針直立著刺進土裡,流出黑色的血。
她停下了腳步,她找到了她的記憶。
她一直懷疑自己在叢林裡穿行的目的,如今她找到了吸引她的氣味。
在一棵黑松樹的下面,一個銀髮的小女孩蜷縮在乾涸的暗紅色血液裡,掉落的松針和堅硬的草塗上了一層腐朽的紅色,彷彿一碰就會碎掉,變成醜陋的血液流到不知名的心臟裡。
吸血鬼公主瞇著眼睛,他感到了一種強烈的熟悉。
小女孩似乎覺察到了動靜,她睜開眼睛,沉默的看著吸血鬼公主。
並不是味道熟悉,她弄錯了。
這份血液比起她的很淡,幾乎沒有味道,就像是一汪如水的銀月,刺穿之後毫無改變。
熟悉的是暗紅的草,以及沉默的眼睛。
那眼睛很淡,幾乎沒有人性,像是游離在夢中的疏離。
這讓吸血鬼公主想起了那些井底的紅色青苔。
她被父母親手扔進井裡的時候,她就注意到那些青苔了。
就連無數的石頭砸下,翅膀折斷,鮮血溢出,都沒能阻擋她的注意力。
那青苔慢慢由青變紅,充滿著生命的色彩。
就好像是井口那遙遠的父母的眼神。
他們的眼睛在轉動,爆發出的光芒充滿了活下去的意志。
誰都沒有錯,只不過能活下去的是另一些人而已。
她的心不曾變色,那些紅色的青苔像是掛在風鈴下的小眼睛,在夜晚沉默。
這個銀髮的小女孩讓吸血鬼公主想起了許多東西,她看著小女孩沉默的眼睛,卻覺得孤獨。
她俯下身,從血泊裡抱起了女孩,那些血液有些粘稠,讓她有些費力。
小女孩似乎毫不在意,她的眼睛依舊沉默。
「請多指教,我叫做『奏』。」
年輕的吸血鬼公主在小女孩耳邊低語道。
但是她的腦海裡卻是在播放著不同的畫面,譬如神子,譬如布都,譬如她自己。
她已經離開神子和布都很多年了。
在這之後,吸血鬼公主把小女孩帶在了身邊。
她沒有過問小女孩的身份,只是盲目的把她當做信任的人。
就像神子一樣。
所有人都對這個奇怪的小女孩感到好奇,無論問什麼她都不回答,只有吸血鬼公主微笑著搖頭。
她不清楚自己是有多少意義上是為了懷念神子,才選擇救下這個小女孩,但是目前她卻覺得漸漸有些轉變了。
不是為了救而救,是為了她而救。
吸血鬼公主覺得這個女孩很像自己。
這個吸血鬼公主是在數十年前繼任的。她的實力很強,性格善良,深得吸血鬼的愛戴。
她叫做奏,很奇怪的名字。
這個吸血鬼公主有些特立獨行,她不討厭吸血鬼之外的種族,尤其是人類,彷彿抱有許多好感。
她經常去人類的領地閒逛,也會邀請人類來吸血鬼的城鎮參觀。一開始人們對於這個公主感到莫名其妙,時間長了也就習慣了。
「那麼,這裡叫做gluttonous,很奇怪的名字呢。」
滿是人類的城鎮裡,吸血鬼公主和一個銀髮的小女孩慢悠悠的閒逛,周圍的人不時投來善意的目光。
這個組合在人類裡也是蠻有名氣,大家經常能看到這兩個人在各個城鎮閒逛,見多了也就習慣了,反而她們時不時會向人類施以援手,幫上一些忙。
這個有著動聽名字的吸血鬼公主,彷彿被人類也接受了。
當然,小女孩從來都只是看著吸血鬼公主幫忙,自己沉默不語。
「也不知道這名字是誰起的……」
吸血鬼公主東張西望,嘴裡嘟囔著。
小女孩好似沒聽見一般,默默的跟在她身後。
突然,吸血鬼公主的眼睛微微睜大,左手抓住了小女孩,身形一閃,出現在了gluttonous的城門下面。那裡有一個全身陷入迷霧之中的人,似乎靠著牆在劇烈的喘息。
「沒事吧,鵺?」
吸血鬼公主一把扶住了那個正體不明的人,藍紫色的長髮垂在身側。
「唔……是你啊,奏公主……」
/>叫做鵺的人似乎受了不輕的傷,說話有些吃力。
吸血鬼公主的臉上露出了不安的神色,眼前的這個人是她的朋友。
「別說話,我先幫你一把。」
吸血鬼公主微閉眼,身上鼓蕩起龐大的魔力,從扶著鵺的手上傳遞到對方的身體裡。
兩人巨大的動靜,自然吸引了不少人圍觀。
「這是……鵺大人?發生什麼了?」
「不知道啊,不過有奏公主在,她應該沒事的。」
「還好奏公主在這裡,要不然該怎麼辦……」
吸血鬼公主微笑著向周圍的人點頭,手上卻絲毫不放鬆,她感覺到自己的好友受了很嚴重的傷,身體裡的魔力混亂得一塌糊塗。
「啊!!」
突然,不遠處傳來一聲尖叫,眾人回過頭去,只見一個抱著孩子的母親絕望的望著從房頂上掉下的箱子,這似乎是用來修理房頂的工具箱,冰冷的鐵箱子像是死神一般急速墜下,這個母親發現的時候根本來不及逃走,只來得及抱緊懷中的孩子,等待死亡的降臨。
吸血鬼公主自然也看到了,但是她現在根本沒辦法脫身,一旦離開她的好友,留在她體內的自己的魔力勢必亂撞一氣,使得她受傷更重,但是善良的她又絕不願意看到那個母親和孩子的死亡。
她的眼睛流露出了痛苦和絕望,她不知該如何抉擇。
是自己的好友,還是不認識的陌生人?
不,對於她來說,誰都是一樣。
她的師父,也是救了她的人,豐聰耳神子,從來都是不願意放棄任何一個人。
她一直也是這樣做的,就像毫不猶豫的救下銀髮的小女孩一樣,這不僅僅是她從師父那裡得到的善良,也是她懷念師父的方式。
吸血鬼公主眼睛裡的絕望和痛苦,像是扭曲的命運一般沉重。
銀髮的小女孩默默的看著吸血鬼公主的眼睛,微咬嘴唇。
下一刻,世界變成了黑白色,一切都靜止了。
刺眼的陽光,吵耳的人聲,絕望的痛苦,沉默的欣喜,一切的一切都化作了孤獨的沉寂。
天際轉動著巨大的齒輪,黑白色的世界充斥著疏離。
銀髮的小女孩是唯一能活動的人,她走到了停頓在空中的箱子旁邊,推開了那個箱子。
下一刻,黑白色的世界消失無蹤。
「彭!」
箱子狠狠的砸在那個母親的旁邊,沒有人說話。
所有人都看著突兀出現在那個母親旁邊的銀髮小女孩,無數驚訝和好奇的目光讓她很不舒服。
「你……」
吸血鬼公主驚訝而欣喜的看著小女孩,她不知為什麼覺得莫名的開心。
她並不知道小女孩的名字,因為小女孩從未回應過她,她也沒有給小女孩起名字,出於對她的尊重。
而如今,她覺得自己得到了最好的回應。
「這是……」
當然,不是所有人都這麼想的。
這裡是裡世界,魔法並不是稀罕之物。
小女孩突兀的出現,以及空間中遺留的不協調感,有見識的人立即便有猜測了。
「時間的力量……月時計!?」
好奇而猜測的聲音,像是被淹死的魚,瀰漫著一股腐朽的味道。
「月時計!!」
幾乎是瞬間,人們的注意力就從受傷的鵺和得救的母親以及救人的小女孩這裡轉移,死死的釘在了「月時計」上。
所謂月時計,傳說中是月之都的神器之一,擁有控制時間的力量,據說是可以影響命運的存在。無數人尋找無果,期盼而不可得,而如今居然出現了。
「月時計啊……」
小女孩覺得周圍人的眼光讓她很不舒服。
那是一種貪婪的,嗜血的目光。
「你們先走。」
鵺很簡短的,說了幾個字,她的傷勢已經穩定下來了。
「好。」
吸血鬼公主皺起眉頭,她明白這裡現在已經不能再呆下去了,她點點頭,閃身抓起小女孩,消失在了人們的眼睛裡。
她不管身後人聲鼎沸,目前還是先離開比較好。
當晚,二人在野外露宿。
「你真的有月時計嗎?」
吸血鬼公主,坐在火堆面前,轉過頭問道。
「……」
小女孩默默的搖頭。
「嗯。」
吸血鬼公主點點頭,沒有再問下去。
小女孩看了過來,臉上露出一絲疑惑。
「呵呵,我相信你。」
吸血鬼公主笑著搖頭,把手裡的乾柴扔進火堆裡。
「既然沒
有,那便是沒有了。睡吧。」
月沉如水,渺小的火堆吃力的燃燒著。
第二天,兩人回到了吸血鬼的城鎮。
一進城,她就感覺到了不對勁。
吸血鬼們看著她的眼光不似往日的尊敬和希望,卻變成了貪婪和期待。
「聽說有月時計呢……」
「呵呵……得想辦法……」
騷動的聲音像是從骷髏裡擠出來的膿血,渾濁不堪。
吸血鬼公主一皺眉,拉著小女孩轉身便離開了。
城外的風有些刺骨,她一時之間竟然不知道該往哪裡走。
她站了許久,選擇了一個方向。
里拉城,那裡有她鑄造的神像,她期許神會保佑她。
或許吧。
吸血鬼們的目光依舊,充斥著貪婪的眼睛讓她不舒服,但是她已經別無選擇。
夜裡的吸血鬼公主一如既往的溫和,但是她卻擋住了小女孩的路。
「你要去哪?」
她站在小女孩面前,問道。
小女孩搖頭,想繞過她,卻又被她擋住了。
「即使你離開了,又能夠去哪?」
模糊的夜色掉下來,在小女孩銀色的頭髮上染成觸目驚心的黑斑。
「沒關係的,他們總有一天會相信,會放棄這些東西的……」
吸血鬼公主溫和的勸說著,將小女孩拉了回去。
當然,事情並不如她所想的那樣。
月時計像是一塊甜美的蛋糕,無數人類甚至是吸血鬼瘋狂的尋找,得到消息的人紛紛湧向了里拉城。
一時之間,里拉城變成了人間煉獄。
人類和吸血鬼在互相殘殺,平時的積怨彷彿在此刻完全爆發,似乎只有活下來的人才有資格擁有月時計。
數以百計的人類和吸血鬼死在了里拉城,但是卻還有更多的人類和吸血鬼紛紛湧向這個死亡之地。
鮮血將里拉城的大地染的發紅,人類和吸血鬼都拋棄了吸血鬼公主奏長年的努力,所有的和善和維繫都變成了無邊的仇恨,**在無盡的殺戮裡。
奏睜著眼睛,她的心卻是閉著的。
她的師父,豐聰耳神子不是那麼做的。
神子期許的是所有種族之間的和善,絕對不是眼前這樣的煉獄。
里拉城的夕陽,**在暗紅的血海之中。
但是她又不能讓小女孩獨自離開,否則等待著小女孩的將是無盡的追殺。
她該有個決斷了。
奏帶著小女孩走了出去,外面是血紅的世界。
「月時計在這裡!!」
「殺!!」
瘋狂的人類和吸血鬼向二人湧來,但是迫於奏的實力,沒有人敢上前動手。
奏神色平靜,她毫不在意跟在她身後的人,逕自走著。
「交出月時計!」
「哼,貪婪的吸血鬼公主,想獨自霸佔嗎?」
「這麼多人決計讓你跑不了!」
奏停下了腳步,她站在那座自己建造的神像下,神色冷漠的睜開眼睛,掃視著周圍的野獸。
這些人多半是她幫助過的,如今她得到了回報。
她這數十年來一直在維繫和改善人類和吸血鬼之間的關係,可現在她卻充滿了前所未有的挫敗感。
「師父,我做的事情到底是正確的嗎……」
她仰起頭,夕陽流出的血像是眼淚一樣墜落下來。
她該怎麼做?
赫卡特的眼睛冷漠的看著她。
她嘴角輕揚,心中卻已有了決定。
「各位。」
她的聲音無喜無悲,但是有一種讓人安靜的力量,所有的聲音都沉寂了。
「月時計確是沒有的,請不必在費心思了。」
「不可能!!!」
「憑什麼相信你?」
「你說沒有就沒有嗎?」
「我的朋友都被殺了,你卻告訴我沒有?」
奏輕輕的一句話卻引爆了所有人,沒有人聽得進去她的話。
「確是沒有。我會負責擔保,以及賠罪的。」
奏深吸一口氣,神色平靜的她,恍如她身後的赫卡特一樣耀眼。
「噗嗤!」
她的右手握著匕首,刺進了自己的心臟。
「!」
銀髮的小女孩一把抓住匕首,想要拔出來,但是噴濺出的血液已經在地上劃成了一條血紅的界線。
「我,吸血鬼公主,奏,以性命擔保,絕對沒有月時計……」
她藍紫色的長髮因染上血液而發黃,面容因痛苦而扭曲,但是聲音卻異常沉靜。
「請各位,不要再做徒勞的事,好好相處……」
所有的人都被這一幕驚呆了,有些人臉上露出了不忍和後悔的神色。
只有在事後,往往人類才會回想起失去的東西。
奏無疑是最得人心的吸血鬼公主之一,無論是在人類裡還是在吸血鬼裡。
但是這樣的她,卻硬生生被逼得自殺。
「為什麼!」
「終於聽到你說話了呢……」
奏臉色蒼白,卻溫和的笑著。
「我無力阻止此前的殺戮,卻也要阻止以後的殺戮……我愧對我的師父,只能以這樣向她謝罪了……」
「希望我的死,能夠換來長久的和平……」
「無論是人類也好,吸血鬼也好……」
奏的臉色愈發蒼白,她靠著赫卡特緩緩坐下,湧出的鮮血也漸漸隨著她的生命力漸漸變少。
銀髮的小女孩抱著奏,她的眼睛因為被血濺到而變得猩紅,她努力的睜大眼睛,看清楚眼前這些貪婪的人。
「不要這樣……笑夜。」
「笑夜?」
「這是我給你起的名字,盛開在夜晚的花……就像我第一次遇到你的時候……」
「不,我會殺了他們。」
銀髮小女孩,冷漠的說道。
「忘記這一切吧,你會好好的活下去的……」
奏突然伸出手指在銀髮小女孩,笑夜的額頭一點,她頓時開始視線模糊起來,但是她努力咬著牙沒有昏過去,拚命睜大眼睛記錄著眼前這一個個劊子手,像是刻痕一樣刻在腦袋裡,她知道自己永遠不會饒恕他們,她會親手一個個把他們送進地獄。
她的眼神冷漠得可怕,所有被目光所及的人和吸血鬼都心生膽顫。
「何苦……」
奏搖搖頭,臉上卻露出了笑容。
「希望,我死後能進入天堂吧……那或許是個美好的地方……」
「一定會的。」
笑夜的聲音低沉而悲傷,下一刻便昏了過去。
「呵呵……多謝你了……我會在天堂看著你的。」
奏的聲音越來越低,最後完全消失了。
里拉城變得從未有過的寂靜。
無數的人和吸血鬼死在了這裡,活著的人逃也似的離開了這裡。
里拉城的天空被猩紅的氣息所掩蓋,彷彿終日一般。
「噹啷!」
死寂的里拉城,留下了最後一點聲音。
那是逝去的吸血鬼公主的項鏈,項鏈斷了,掉在被鮮血浸透的地上,染成永遠的紅色。
而這清脆的聲音,彷彿是天使的吟唱,引導著高貴的靈魂走向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