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麗絲,你怎麼了?」
從梅蒂馨的糖果店出來以後,愛麗絲就一直沒說話。她臉上的表情讓水蜜覺得陌生而又熟悉:她看到的愛麗絲,彷彿是一張泛黃的破布,冷冰冰的扎手,就像一個斷裂的人型玩偶。
愛麗絲冷冷的盯著地面。有那麼一瞬間,她忽然覺得灑下的陽光好似破敗的豎琴散落的弦,在地上如蚯蚓一般的蠕動,隨即感到一陣噁心。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覺,即使是短短的一瞬間,也讓她感到了一陣意興闌珊的無可適從。
「買衣服,我們走吧。」
她拍拍自己的臉,強迫自己把表情恢復過來,不似那種冷血一般的感覺。
「哦,哦。」水蜜以為是自己眼花了,也不甚在意,「你要買衣服?買什麼樣的?」
「就是酒館的制服那種。」愛麗絲比了一個喝酒的動作,「蓋洛先生穿的那件樣式就行了。」
「蓋洛老頭的那種?」
水蜜撓撓頭,沉吟了一下,說道:「要不我們自己去做?」
「也行,只要是蓋洛先生的那個款式就可以了。」
愛麗絲也覺得讓自己去穿西裝感覺很奇怪,於是沒有反對。
「那就往這邊走。」
水蜜想了想,拉著愛麗絲挑了一條路。
清晨九點,這是人一天裡面最清醒的時刻。街道上的人們此時也換了一種神色:面色紅潤,嘴唇油膩,挺著剛飽餐完的胃打發無聊時間。儘管如此,街道上飄著的烤肉香和酒香也讓他們露出垂涎欲滴和後悔的表情。
不經意間,愛麗絲看到了那只冠藍色堅鳥從自己眼前飛過:它撲稜著翅膀,身體彷彿中毒一般的搖晃。一根羽毛從它身上掉下,飄到烤肉的爐火裡,轉瞬變做灰燼,然後鳥就消失了。
「彭!」
走著走著,突然一個人影撞到了呆呆的愛麗絲,不防之下愛麗絲退了一步,才讓自己沒有倒下去。
「……對不起。」
這個聲音很奇怪,嗤嗤的像是漏氣的氣球,充滿了頹滅和不安:好像一隻從鏡子裡面伸出來的女人的手,握著一個紅寶石,充滿了做作的意味。
愛麗絲沒有看清楚撞到她的人,只是依稀瞥見了一個背影:灰撲撲的斗篷,還有油膩髒亂的頭髮,以及充滿病態紅的半個臉頰。
「愛麗絲,沒事吧?」事情發生不過半秒時間,水蜜這才反應過來,關心道。
「沒事。」
愛麗絲把自己衣服上的褶皺壓平,然後搖了搖頭。
這只是她們行進路上的一個小插曲,兩人很快就到達了水蜜所說的服裝店。
服裝店的老闆是個年輕的女孩,似乎和水蜜很熟。
「嗨,水蜜,今天不用去聖小姐那裡嗎?」
女孩笑著和水蜜打了招呼,愛麗絲注意到那女孩說到「聖小姐」的時候露出了一副敬仰的表情,這讓她感覺很奇怪。
「這位小姐……唔,恕我冒昧,您是不是客人們談論的住在蓋洛先生那裡的那位小姐?」女孩注意到了愛麗絲,驚訝的摀住了嘴,「您是蓋洛先生的親戚嗎?真是和傳說中的一樣漂亮呢。」
「謝謝誇獎。」
愛麗絲很巧妙的避過了一些問題,說道:「請問您這裡能做衣服嗎?我想要做一件衣服。」
「做衣服?當然,是水蜜帶您來的嗎?」女孩興奮的點頭,轉頭笑道:「水蜜啊,謝謝你又給我做免費廣告呢。」
「呵呵。」水蜜傻笑著摸摸腦袋,然後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臉上的神情變得急切起來,說道:「愛麗絲,你別誤會,是她這裡的衣服質量很好,我才會推薦的。」
愛麗絲搖搖頭:「我相信你。」
「愛麗絲小姐……您的名字是愛麗絲吧?請問您需要什麼樣的衣服?」
女孩適時的插進了話,問道。
「嗯,我想做一件蓋洛先生那樣的制服,酒紅色的。」
「制服?您是要在蓋洛先生那裡做事嗎?」
女孩倒是不急於做她的生意,而是很感興趣的問著。
「嗯,我會在蓋洛先生那裡幫忙,打打下手。」
「哎呀,這下可慘了。」女孩用手托著下巴,拄在櫃檯上,笑嘻嘻的說道:「其他的酒館老闆肯定要氣死了。」
「氣死了?什麼意思?」
愛麗絲沒有明白她的意思。
「呵呵,您以後就知道了。」
女孩一邊說著,一邊彎下身子,從櫃檯下面掏出一卷皮尺。
「麻煩您站一下,我量量尺寸。」
「哦。」
愛麗絲依言站好。看著女孩忙前忙後的展著皮尺量尺寸,她突然想起了自己做那些人偶的時候,似乎也是一樣的場景。只不過,那個正在作者的人偶卻變成了自己。
「我看這樣吧……」
「水蜜,這樣比較好——」
等到愛麗絲回過神來的時候,那邊的兩個人已經自己跑
跑到一邊爭論去了。
她搖搖腦袋,露出一個苦笑:自己最近似乎很容易發呆,真是奇怪。
由於涉及到專業問題,愛麗絲也沒有插話,只是看著兩人在研究衣服。直到最後拿下主意的時候,愛麗絲才找到機會說話。
「麻煩您了,請問多少錢?」
「嗯,給您一個親友價好了……七折,五百塊。」
水蜜朝著愛麗絲微微點頭。平心而論,這個價格確實不高。
「好的,謝謝了。」
愛麗絲伸手到兜裡一掏,卻掏了個空。
水蜜注意到了愛麗絲表情的些許變化,靠近了她小聲問道:「怎麼了?」
「蓋洛先生給我的錢包……好像丟了。」
「丟了?」水蜜張了張嘴,「沒關係,丟了就丟了,我請客!」
說著,水蜜就掏出了自己的錢包,爽快的結了帳。
在老闆的歡送聲中出門的愛麗絲,漂亮的眉毛都擰在了一起。
「別想了愛麗絲,或許是不小心在哪掉了。」水蜜小心翼翼的安慰著她,「不就是一兩千塊嘛,以你的能力,半個月就賺回來了。」
「嗯……」
愛麗絲也明白煩惱是沒有用的,她在意的其實不是這件事情。
她有種莫名的感覺:她覺得自己知道錢包去哪了,但是只抓住了一個頭緒一樣的感覺,具體的事情並不清楚。
「好了好了,咱們散散心去,別想了。」水蜜一心想讓愛麗絲開心起來,雖然愛麗絲現在的表情和平時沒什麼不同,「你有沒有想去的地方?」
「想去的地方嗎……」愛麗絲沉吟了一下,說道:「就去你住的那個教堂看看好了。」
「教堂?可以啊。」
水蜜倒是沒想到愛麗絲會有個這樣的回答,不過那是她再熟悉不過的地方,自然也沒什麼意見。
「對了,水蜜,問你件事。」愛麗絲突兀的問了個問題:「教堂裡面就你一個人住嗎?」
「一個人?怎麼可能,那個教堂那麼大……」
水蜜啞然失笑的搖頭,說道:「準確的說,教堂除了用來做禮拜,祭祀,更主要的是給孤兒們住的。」
「孤兒?」
「嗯。無論是戰亂還是瘟疫什麼的,都會產生很多孤兒。而我們這裡的教堂,就是收容孤兒的地方。」
「哦……」
愛麗絲稍稍對自己的決定有些後悔。
「水蜜,你覺得那些孤兒怎麼樣?」
「怎麼樣?」
水蜜突然轉過頭,悄無聲息的打量了愛麗絲一眼,然後又轉回去。
「你想聽實話嗎?」
水蜜的聲音突然讓愛麗絲感到了無所適從:好像她房間裡的鏡子,蒙著一層水霧,裡面是些看不清楚的人形,卻又有冰冷的觸感。
「說實話,我並不喜歡他們。」
「為什麼?」
愛麗絲再問下去,水蜜卻只是搖頭,不肯說了。
「或許,你看到了就知道了。」
白色的教堂,反射的陽光晃得人睜不開眼睛。水蜜帶著愛麗絲,和守門的人點了個頭,然後就推開門。
教堂裡面的設施也很複雜:禮拜廳,滿是畫的牆壁,以及冷冰冰的水晶吊燈。
一進門便是禮拜廳,裡面正如水蜜所說有很多孩子在玩。看到了進來的兩人,他們停下了手中的動作轉過來看了看,然後便不再理會兩人。
有的孩子蓬頭垢面,有的卻很乾淨。愛麗絲猜想,或許前者是剛來不久的。
他們玩得很安靜,沒有人說話,所有人都只是冷冰冰的擺弄著手裡殘破的布偶,或是小石子,互相也不理會。
「失去東西後,就本能的開始拒絕,或許害怕了……」
水蜜淡淡的說了一句,然後轉過身去,說道:「愛麗絲,我去泡茶,你先找個地方坐會。」
愛麗絲點點頭,找了個長椅坐下,一動不動的看著他們在玩。
偶爾有的孩子手裡的東西滑掉了,掉到了別的孩子那裡,往往就是兩個人冷冷的對視,然後一言不發的動手,打得鼻青臉腫頭破血流,直到面無表情的修女趕來,把他們拉開。
打架的孩子不哭也不叫,也沒有仇恨的表情,只是冷冷的盯著對方,卻讓愛麗絲感到不寒而慄。
「他們都是一幫極端自私的傢伙。」水蜜不知道什麼時候出來了,放了一杯茶在愛麗絲旁邊,「過早失去了太重要的東西,導致很多人的性格有些扭曲,受不了失去一點東西。」
「他們都異常的成熟,有的時候甚至會讓你感到恐懼。」水蜜啜了一口茶,說道:「他們遠比你看到和想到的成熟。你看,他們雖然打架,但是很有分寸,不會惹出大麻煩。而結幫拉伙的欺負新來的孩子,也只是為了發洩,不會做的太過分,讓自己受到訓斥。總之,他們城府深的可怕。都是些孩子啊……」
水蜜歎了口氣,低下頭去。
nbsp;「很多時候我陪他們玩,給他們當馬騎,他們也都很高興,笑得很大聲,其實這不過是相互欺騙。我知道,他們也知道,那些修女也知道。」水蜜指了指一邊一個面無表情打掃著教堂的修女,「我們不過是逢場作戲而已。我覺得我安慰了他們,他們覺得自己受到了安慰,修女覺得拯救了他們,僅此而已。」
愛麗絲被水蜜如此直白而冰冷的話震到了,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愛麗絲,你是不是覺得那個修女很冷漠?其實,她剛來教堂的時候非常熱心的,只不過慢慢見得多了,孤兒們來了一批又換了一批,其中也有生病死掉了,也有自殺死掉的,然後就習慣了。反正今天見到的,明天不一定見得到,說不定永遠都見不到了,還不如保持距離,省得自己難受。」
「她第一次見到有孤兒自殺的時候,整整哭了好幾天,一直覺得是她自己的錯,不肯原諒自己。而現在,她還是她,只是習慣了而已。」
「簡直,就像一個人偶一樣。」
愛麗絲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突然冒出來這麼一句話。
「你說的沒錯,愛麗絲。」
水蜜點點頭,表示贊同。
「當然,也不是所有的孤兒都是這樣,只不過大部分都是那麼讓人害怕,根本沒有一點單純而已。」
「水蜜,聖大人今天回不來,待會你還得去照顧他們,別忘了。」
打掃教堂的修女冷冰冰的說了一句,然後就拍拍手,面無表情的喊道:「孩子們,停下來吧,咱們去聆聽主的啟示。」
「嘩啦——」
孤兒們隨手扔下了手中的東西,像事先演練過似的迅速排成一隊,彷彿一群待宰的鴨子一樣面無表情的離開。而扔了滿地的碎石和破玩偶,則由其他的幾個修女負責打掃。
一瞬間,愛麗絲看到了某個似乎相熟的背影,一瞥而過的臉頰上帶著病態的緋紅,但是愛麗絲怎麼都想不起來在哪見過。而那個背影的主人也注意到了愛麗絲的目光,猛的一顫之後慌慌忙忙的逃走了。
「他們也都是無辜的一群可憐人,只不過是世界讓他們不得不這樣而已。」水蜜一口氣把茶喝完,靠在椅子上,「抱歉,愛麗絲,我有些失態了。我只是把想說的都說出來,沒有別的意思,你也不要帶著有se眼鏡看待他們。無論他們再怎麼城府深,畢竟也只是孩子,而且也沒有什麼壞心。」
「嗯,我明白。」
水蜜所形容的「孤兒」確實不那麼可愛,甚至有些可怕,但卻讓愛麗絲感到一種獨特的親切。
猛的一想,愛麗絲便明白了這份親切的來源。
自己和他們,近乎是完美的相像。
真是諷刺。
愛麗絲的表情又冰冷起來。
她又開始發呆了。
在那之後,水蜜又帶著愛麗絲出去逛了逛,但是愛麗絲一直都是沉默不語。直到天色將晚,兩人分開的時候,愛麗絲才笑著打了個招呼,一個人朝著酒館走去。
她一路昏昏沉沉的搖晃,幾乎只是憑著本能在走。
「彭!」
「對不起。」
愛麗絲又撞到了人,她下意識的道了歉,而對方只是一言不發的迅速離開。有那麼一瞬間,愛麗絲看到了她撞到的人:病態的緋紅色臉頰,灰撲撲的斗篷。
她想起來了,這個人是早晨撞到她的那個,也是她在教堂看見的那個人。
愛麗絲沉吟了一下,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衣兜:果然,那個錢包又回來了。
愛麗絲拿出錢包點了點,僅僅少了十塊。而錢包的夾層裡面,愛麗絲找到了一張很漂亮的信紙,上面寫著三個字:「對不起」。
這種信紙愛麗絲在商店裡見過,並不便宜,六塊錢一張。
而四塊錢,正好能吃一頓最便宜的午飯。
愛麗絲把信紙折好,小心翼翼的夾在錢包深層,然後把錢包放回了衣兜。
愛麗絲抬起頭,看到了她在酒館房間的那盆龍舌蘭,裡面那只堅鳥的羽毛似乎一閃一閃的。
她的臉上,終於露出了一絲絲不同於冰冷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