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妙蓮這樣的「善良」和手足之情,也更加符合,他心目中對她的美化和想像——自從她喊叫要毒殺高美人之後,他總認為,那只是她生病了,病人難免暴躁,但是,她的本質不會變——他一直企圖美化她的形象,企圖復活昔日北武當那個溫柔善良的少女的樣子。
「哈哈哈……陛下大人,你不是向來自詡英明果斷,無人能欺騙你麼??哈哈哈,也不對……不是別人欺騙你……是你自欺欺人……你看你陛下大人,多麼偉大?既在想像中完成了對我的一往情深……又享受了妙芝這樣的美女……有了大方得體的皇后……哈哈哈……好,真好……好得很哪……」
她笑出眼淚來,字字沉痛,心如刀割。
「你從高美人出現開始就欺騙我……如今,又是馮妙芝……一個個的美女過去了,現在你卻說是你被欺騙了……你這分明就是喜新厭舊……現在是高美人過氣了,馮妙芝的新鮮感也沒了……陛下,你其實何必找這些冠冕堂皇的借口?你是皇帝,天下女人都是你的!你想要誰就是誰,哪怕想要一萬個女人,也沒其他人敢干涉你。可是,你何必這樣假惺惺的樣子???」
拓跋宏張口結舌——他當然是一個仁義之君!可是,絕不是一個愚蠢之人——當他想到自己一問起妙蓮的下落,馮老爺,馮夫人如何的支支吾吾,左支右絀……當看到這家廟的簡陋,寒愴,對比馮家的無比奢華,尊榮……立即就明白過來:
以這樣的處境和心境,妙蓮如何有心情為馮家爭取什麼榮華富貴?
決計不會!
自己是被騙了。
被馮家拿出來的一件一件的飾物給欺騙了。
他捏著頭釵,有點怯怯地遞給她:「妙蓮……你的東西……」
她接過了,仔細地看那支頭釵——代表著自己最初最純潔的少女情懷——也是他給予自己的最初的愛情。
她忽然躬身,旁邊就是一塊石頭。
她撿起石頭,「砰」的一聲下去,頭釵斷為兩截。
月光下,她的臉色比鬼還蒼白:「陛下,請你收起你這假惺惺的一套!!!早在我離宮的當日,就曾發誓和你一刀兩斷。你該不會忘了吧?」
拓跋宏竟然一時無語。
那「砰」的一聲,就如砸在他的心上——此生,他還從不曾經歷過這樣的時刻——絕非是她生病之時的意氣用事——而是在她痊癒了,冷靜下來的時候,徹徹底底,把自己給她的最後一件禮物也砸碎了。
他悄然扭過臉去。
一會兒,馮妙蓮竟然聽得一陣微微的抽泣。
她心裡一震。
月光下,看得分明——竟然是他在流淚——是宏的眼淚。
此生,她只見過他唯一一次流淚——那是在太后病逝的時候,他哭得七天七夜不進水米。
現在,就是這一次了。
諾大的男人,竟然在自己面前落淚。
這是何苦???
可是,此時無論是什麼眼淚,無論是什麼情懷,都沒法將她打動了。她轉身,非常的冷漠:「陛下,時候不早了,你請回去吧。小廟容不下你的龍軀。如果你在這裡有個什麼三長兩短,我馮妙蓮可擔當不起。別說是你的那些偉大的臣民,單單是馮老爺和馮夫人,就會將我抽筋剝皮!你請吧。」
她轉身就走。
回去的時候,砰的一聲關了門,插上了門閂。
這一夜,她再也不曾給他開過門,也沒有打探一下他半點的消息。
拓跋宏被關在門外。
他並沒破門而入,也沒死命地敲門,只是在門口隨意地坐下去。
侍衛們跑過來,他揮手阻止了他們,只在他們拿來的椅子上靜靜地坐下去。
夜涼如山,柳兒又拿來毯子被褥,端來熱茶。可是,他連熱茶都無心,讓大家都退下,只看著窗台下面漫天的星光——
第一次,他如此認真的思索:自己和妙蓮,怎麼會走到這一步?
當年山盟海誓,青梅竹馬,自以為,此生水到渠成,自然是白頭偕老。
殊不料,多年之後,覆雨翻雲,一切都變樣了。
怪她還是怪自己?
就如手裡被砸斷的頭釵。
就如她自斷的掌心——
如此的決裂。
如此的沒有任何退路。
侍衛上來,貼在他耳邊:「陛下,馮老爺在門外跪著……他已經跪了許久了……」
他揮手,不見。
哪怕馮老爺跪上一輩子,他都無動於衷。
不知為何,他忽然開始同情妙蓮——從未如此的同情她。
尤其是看到這簡陋的家廟,她身上的簡陋的衣衫,甚至柳兒在傍晚端上來的粗茶淡飯……這些年,想自己給了馮家多少的賞賜!就是為了希望他們能善待她,能給她保住一個被人尊敬和照顧得環境——而不是下堂的娘娘。
可是,誰能想到竟然是這樣???
皇帝縱然再能賞賜,再能保障——但是,人心都是難測的——當大家都知道,陛下對馮
昭儀不聞不問了,陛下有了高美人,又娶了新的皇后了,誰還把病危的馮昭儀放在眼底???
就是自己不關心她,所以,別的人便也就輕賤她了。
人之常情,為何自己就想不到??
他懊惱得不知所謂。
天下人都說自己是明君,自己也沾沾自喜,有一雙雄才大略而洞悉一切的眼睛——可是,這背後,受到的蒙蔽,誰又知道???
他第一次如此清醒的審視自己,打量自己。
是不是人,但凡只有脫離了皇宮那樣的金碧輝煌,逢迎諂媚,才能看清楚自己,看清楚事情的真相???
好幾次,他走到門口,想敲門,或者破門而入,但是,都停下來了,只默然地站在門口。
終於,天快亮了。
他好不容易才靠在椅子上打了一個盹——迷迷糊糊中,做了一個很奇怪的夢,自己和妙蓮手牽手,奔跑在北武當最高的山峰。
兩個人歡笑,吵嚷,正是情竇初開,青梅竹馬的時候。那時候,二人都才十幾歲。她還小一點,少女的臉上剛剛開始出現紅暈,因為知道會成為他的新娘,所以,就連牽手的時候,都是心跳如小鹿亂撞。
他凝視著她臉上的紅暈——那也是他第一次知道女人的美麗——少男最初的情懷。
二人默默相對,那麼情深意濃。
忽然,一陣狂風吹來,他腳下一滑,就掉在了懸崖上——只有她的一隻手還死死拉著自己。
「妙蓮……妙蓮……」
強烈求生的意志,他希望她把自己拉上去。可是,就在此時,她忽然手一鬆,毫不留情地站起來。
「妙蓮……」
他聽得骨碌碌的聲音,是自己掉下萬丈深淵的聲音。
「妙蓮……妙蓮……」
他跳起來,椅子都被推倒在地。
侍衛們圍過來,看著他滿頭的大汗:「陛下……你怎麼了?」
他擦了擦額頭的汗水,方知道是一場噩夢。
就如夢裡,她毫不猶豫地放手,任憑自己摔下萬丈深淵,也沒有拉一下——那是一種極其不祥的預感。他忽然覺得害怕,一種無從把握的害怕,立即叩門:「妙蓮……妙蓮……開門……妙蓮……妙蓮……我有重要的事情……」
這叩門聲實在是震耳欲聾,而且一陣接著一陣,絲毫也不曾放鬆。
馮妙蓮沒法,只得開門。
門一開,他搶身上去,幾乎是毫不猶豫,就一把將她緊緊摟住,聲音嘶啞,額頭上的冷汗還在滴:「妙蓮……妙蓮……我做噩夢了……夢見你不要我了……妙蓮……你不能不要我了……絕對不行……」
她忽然忍不住,淚如雨下。
是自己不要他麼?
一直都是他!
是他拓跋宏不要自己——從皇宮趕出來——從自己最困難,最軟弱,最需要他的時候——他卻把自己趕出來。
而他的名分,地位,太子,皇后……他都已經給了別的女人!!!
沒錯,和歷代帝王比起來,他的確算是很不錯了——至少,是仁至義盡地把自己送到馮家,給予了很多賞賜,就連馮昭儀的名分,他也給自己始終保留著——甚至因為自己的原因,還肯大力照顧馮家。一旦自己痊癒了,還肯來接自己回宮。
對於一個皇帝來說,他已經做得夠好了。
就算比起一般的男人對待糟糠之妻,也算很不錯了。
可是,他在她心目中,從來不是一般的男人——是她曾經熱烈摯愛,情投意合,一心一意,要白頭到老之人。
所以,對他的要求就特別高。
超越了那個時代的女人所應有的要求——在那個時候,這樣的女人,號稱醋娘子。
沒錯,自己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醋娘子。
回不去了!
早就回不去了。
這一生一世,自己都跟他再也不會有任何的交集了。
「妙蓮……別離開我……妙蓮……這一輩子,我再也不會讓你離開我了……」
她並沒試著推開他,被他緊緊地箍在懷裡,淚水淋濕了他胸前的衣襟。
他喃喃自語,如在發誓一般。
「妙蓮……我一定要帶你回去……一定!!!你放心,但凡你想要的一切,我都會給你……一定會給你……」
想要的一切?
她淒然地想,此時此刻,自己還想要什麼?皇后的寶座?他的寵愛?再生一個兒子作為籌碼?用盡手段,奪取他長期的寵愛?
不不不!
自己不需要了。
這些,早就不需要了,也不稀奇了。
自己要葉伽——他會給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