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強自從那次參加共青團王母縣第九屆代表大會,被梁琦無情拋棄以後,雖然痛失了一個他心中非常傾慕的美好目標,但他進城的機會卻越來越多。這是由於他年輕有為,能說肯幹,工作踏實,日益受到校領導的信任和好評,因此,被上級領導委以重任,那是理所當然了。所以,被校領導派遣前往縣城辦事是常有的。
他每次進城辦公事、開會,都一心想著怎樣才能按時圓滿完成上級領導交給的各項工作任務,工作以外的事,無論對他有多重要,均被他排在了次要之列。雖然「愛情」二字對於成年男女而言,是一個不可避免的奧妙話題,但在此方面,他屢遭挫折,因此他不想再盲目地去追尋那些給他帶來失望的虛無縹緲的夢幻。
他此次進城,不再為梁琦的無情拋棄而萬般傷感,甚至很乾脆地把它拋到了九宵雲外。他一門心思地辦完公事,便坦然地利用閒暇時間走訪一些到城裡讀書、工作的朋友和親人。
此時,他正心情舒暢地信步走在往王母縣糖廠的柏油馬路上。他有個堂哥在糖廠搞保衛工作,順著此次進城辦完公事的有限的閒暇時間,便特意來看望了。
他走過一個距縣城不遠的名叫壩房的小村莊,便遠遠看見糖廠那兩座入雲的煙囪猶如雨後春筍般屹然矗立,直抵雲霄,給人一種嚮往現代化的強烈之感。再往前賺映入他眼簾的是鱗次櫛比、壯觀的廠房、工人宿舍和廠部辦公大樓。工人宿舍區的大門和廠房大鐵門,各崗哨都儼然站著兩位保衛人員,穿著筆挺的制服,雄壯威武,令人不可侵犯。但他看上去,沒有一個是堂哥,也許堂哥已下班休息了。寬闊的馬路爆熙熙攘攘的人群在喧鬧著,有的在賣著糖煙、水果、豆腐小菜什麼的,儼如一個旺盛的集市。
「表姐,我翹首以盼的理想目標終於出現了,就是身穿黑色西服,英俊瀟灑的他。」梁琦和表姐婷婷剛把豆腐放到攤子上,額頭上的汗珠尚未來得及抹去,便看見何強從壩房小村莊方向慢悠悠、昂首挺胸地朝糖廠這邊走來。她欣喜若狂地湊近表姐的耳爆一邊小聲地大概描述,一邊用手指給表姐認識。
婷婷那奇異的目光順著表妹指的方向望去,不禁眼前一亮,胸中有一絲窒息的感覺。婷婷在這之前所瞭解的何強,也只是聽表妹說說而已。如今看到了人,果然人如其名,表妹所說的一點兒也沒有誇張。這時,婷婷眼中的何強,無論從哪方面講,其條件都遠遠勝過表妹,怪不得表妹為之傾倒。在婷婷看來,表妹要力爭挽回這一份自己親手拋棄的愛,希望是渺茫的。於是,婷婷心神凝重地說:
「真不錯。現在就看表妹的能力和水平了。」
何強穿過熙熙攘攘的人群,向工人宿舍區的大門走去。突然「啪」的一聲,有人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脊背。他以為是什麼人嚴厲地阻止他走進這充滿著現代化氣息的地方。他吃驚地側過頭一看,無情的梁琦正定定地站在他身後,像在演戲一般用虛假的微笑注視著他。但她那澄澈的大眼睛裡微微閃爍的是激動的淚光,她的神色已佈滿了懇求的意味。
「何強,你還在生我的氣嗎?」她地問,聲音裡充溢著悔過自新的誠意。
他看到她近乎是矯揉造作的表情和聽到她洋腔怪調的話語,毫不為之所動。他甚至感到自己再次被無情地嘲弄了。於是,他冷冷地拋出一句牛頭不對馬嘴的話:
「我這時不會生糖廠的氣。」說完,便毅然決然地朝著大門橐橐邁步而去。
他還是帶著被拋棄的憤恨掉頭走了,邁著大步拋開嘲弄而走了,堅定地甩開了虛假的情義而走了。他這一賺似乎帶走了她比金銀珠寶更為昂貴的什物,從而使她心中感到一片空白和一陣陣絞痛。
雖然他不具備韓剛和呂進以最浪漫的方式把溫柔的情人擁抱在歌舞廳的本領,但他的忠誠、憨厚,已給她帶來了無比的純潔。在這萬般曲折的愛情道路上,還有什麼東西比心靈的純潔更為高貴呢?
「難道就這樣眼睜睜地望著他永遠離我而去嗎?不,我的思想,我的行為,太惡劣、太骯髒、太下賤了。他的傷感,他的失意,他的痛楚,他這一切的一切,我一定要用溫情和深愛來取代,使他徹底地走出情感傷痛的沼澤地,使他快樂,使他幸福,使他滿足,使他……」她暗地裡詛咒自己,提醒自己,要求自己。
眼看他經過保衛人員的嚴格檢查和許可,要跨進鐵門了。一旦他跨進了鐵門,她那一線愛的希望便徹底地破滅。她不能一起進去——沒有充分的來訪理由,外來人員是絕對不許的。在這最關鍵的時刻,她發出最響亮的呼喊:
「何強!」
他如同聽到上級的特別命令,在前腳跨進鐵門的瞬間,驟然停步,傲慢地側過頭來,用一雙激光般的眼睛犀利地注視著她。
她看到他已停住了憤怒的腳步,感覺到自己的「命令」已發揮了強大的效用,於是在他停步的剎那,又以最高的聲音發出新的呼喊:
「你過來!」
他被她無端的「命令」所折服了,愕然地退出跨進鐵門的腳步,躊躇地向她走來。
她勇敢地、坦誠地挽著他堅實有力的手,眸子裡充滿了懇求的淚水,與剛才的命令口吻相比,完全扮若兩人。
「何強,你真的不能原諒我的過錯嗎?」她而直率地問道,憂悒地注視著他那憤懣的臉孔,希望能盡快找到一絲寬恕的微笑。
他真不明白她為何到這裡來了。是巧合?是天意?還是全線跟蹤?總之,他感到問題很複雜,也很矛盾。從她剛才爆發出的兩聲盛氣凌人的「命令」,完全可以看出她要挽回這一份自己親手拋棄的愛,心中是無比的急切;對自己以前錯誤的行為,有著沉痛的懺悔。她那汪汪欲滴的淚水,化作一陣溫暖的春風,輕輕地吹拂著他那凍僵已久的心,使之漸漸融化起來。
他的確是個容易被女孩那柔情的淚水所感化的男孩。
「我們散步吧!」他平靜地說,動情地與她牽起了久違的手,漫步在糖廠與縣城之間的柏油馬路上。
她柔情地依偎在他頎偉的身旁,彷彿他是一座永不倒塌的小山,惟有在這有著肥沃的精神土壤的小山上生活,才能永遠生存、幸福下去。她深深地懺悔了,要把一切千差萬錯從悔恨的心裡掏出,希望能得到他最大的諒解。
「何強,我真對不起你。對你而言,我已犯下了一個不可饒恕的錯誤。」她萬般歉疚地哽咽著說,淚如雨下。於是,她像一個被良心所譴責的罪犯,完完全全地道出了無情地拋棄了他的前前後後。
他仔細聽完了她傷感的訴說,他那因為被無情的拋棄而變得凍僵的心肝徹底被軟化了。他真誠地掏出了那張嶄新、清香的小手巾,百般疼愛地為她拭去了臉上懊悔的淚痕,再溫存地捋了捋她那披肩的散發,誠篤地說:
「親愛的,一千萬個錯我都可以原諒,你依然是我心中的神祇。」
她為他的氣度不凡而萬般敬畏和感激。她猛然地摟住了他幾乎能夠寬容世間一切錯誤的脖子,嚎啕痛哭而不能自己。
「哭吧,放聲大哭吧,把一切傷痛和懊悔化作淚水從眼裡淌出,我相信你又很快地快樂起來。」他體貼地說著,憐愛地撫摸著她羔羊一般溫馴的頭,又緊緊地摟住了她柔嫩的腰肢。
許久,她止住了悔恨的哭聲,漸漸露出甜美的笑容,深情地向他屏息凝視。他,一副十足的書生氣,眼睛炯炯有神的發射出忠誠的光輝,嘴邊在露出寬容的微笑,像春天裡的一棵大樹充滿生機地矗立在高山頂上,風吹不倒,雷打不折。
「你好偉大。」她心悅誠服地說,又柔情地撲進他寬大的胸懷裡,靜靜地聆聽他富有情韻的心跳。
他那充滿男子漢氣魄的大嘴熾熱地在她圓潤的臉上滑動,又在努力地找尋她那的溫柔的嘴唇……
他下意識地仰望遙遠的天爆夕陽已漸漸西下了。他驀然想起了堂哥,於是,他依依不捨地說:
「親愛的,時間已不早了,你先回去,我有事去糖廠一下,晚上再相見了。」他說著,又地擁緊了她。
「我的愛人什麼時候回來呢?」她甜甜地問道。在他溫暖的胸懷裡,她被幸福緊緊地包圍了。
「準時七點。」
「我在黃傑那裡等你好嗎?」
「很好。」他贊同地點了點頭。
他愉悅地目送著她輕盈地踏著夕陽走在前往縣城的路上,深深地舒了一口城郊的清新空氣,彷彿自己又回到了夢幻一般的美好境界。她那裊娜的身影漸漸遠去了,他為這份失而復得的愛,感到萬般撲朔迷離。
美好而神秘的夜晚,縣府門前靜謐的院落裡,燈光依舊那樣明亮得令人心醉。她與他在黃傑的住處歡聚後,又形影不離地到這裡來傾訴彼此之間久違的深厚情愫。
今晚,蔭翳的梧桐樹下已增加了好幾對情意綿綿的戀人,他們都比何強與梁琦先到達這裡,給這座幽靜、冷清的院落增添了幾分令人回味無窮的溫馨。
他和她手挽著手地在的草地上坐了下來,時而竊竊私語,時而談笑風生,時而默默注視,情緒像天上的雲彩變化多端。
「你這次來縣城有什麼要事?」他們談了很久,她的話題忽然轉到了枯燥無味的正軌上來。
「開會。」他簡短而充滿自豪地回答。
在她那天真、幼稚的心裡,這「開會」二字的確有些神聖起來。
他的工作在蒸蒸日上,他的思想也在日趨走向成熟。她完全有理由相信,他是一名未來的有卓越成就的教育工作者。他是虛心進取的何強,是在最艱苦的環境裡、在競爭激烈的教育戰線中茁壯成長的何強。所謂何強,就是在任何情況下都沒有被困難和挫折所嚇倒的堅強。是的,他要持之以恆地堅強下去,進步下去,發展下去,不知到何等程度。她出神地望著他,滿意地點頭。
「何強,每當我聯想到你輝煌的人生之路和觸摸到你寬闊的可以包容一切錯誤的胸襟,我覺得自己非常低賤。我實在不配做你的夢中情人。」她發自內心的說。
「我心愛的琦,你說錯了。你永遠是我心中不可多得的一塊美玉。在我全身心的呵護下,這快美玉是不會沾上任何污垢的。總有一天,我要進城把這塊無瑕的美玉帶賺永遠懸掛在我為愛而迷茫的心中。」
「可在這之前,這塊玉曾經冒失地脫離了你的真心呵護,並且不小心蒙上了難以抹去的灰塵,你帶走了它,你總會有後悔的一天。」
「我絕不後悔。真金不怕火煉,真玉不怕蒙塵。真正的一塊美玉,哪怕是從糞堆裡撿來,它也不會因此而掉價。」
「你是我心中最明亮的一盞燈,照亮了我人生的前進之路。有了這樣一盞善於照亮別人的明燈,我會在今後的人生道路上看清痛苦的坎坷與幸福的平原。」她愉悅地說,柔情地撲進他溫暖的胸懷裡,用一根纖柔的玉指輕輕地點了一下他的額頭,甜甜地笑起來。
「我不是你心目中最明亮的那盞燈,如果你藉著它的光束行賺會在前進的路上栽許多無法想像的跟頭。」他微笑地搖著頭。
「那究竟是什麼?」她突然止住笑聲,裝作一副驚訝的樣子。
「我是一盞昏暗的煉油燈。」他傻傻地說,神情有些得意。言外之意,他說自己是十分純樸的農村人,回答得幽默、巧妙而富有情趣。
「傻瓜。」她俏皮地用手掌狠狠地拍了一下他厚實的脊背,不禁又放聲大笑起來。他也憨實地笑了。他倆笑得前俯後仰,肚子幾乎翻騰起來。
他們都笑夠了。她笑得熱淚都盈了眶。她像一隻溫馴的羔羊靜靜地偎依著他健壯的身軀,許久許久。然後,她那雙柔嫩的手將他那只堅實有力的大手緊緊夾住,一股暖流頓時傳遍了她全身。
「你的性情是多麼溫存,你的愛心是那樣,你是鄉村裡的一盞煉油燈,但比城市的街燈還明亮。」她萬分感動地提高了甜美的嗓音說,用深情的目光注視著他。
他不作正面回答,只是疑惑地輕輕。因為他從她那閃爍不定的眼神裡,明白她這番蕩氣迴腸的話語不是他心中盡情開放的一束鮮花,而是一朵她從坎坷的情路上信手拈來的用於點綴他情感真空的人造玫瑰。
她從他那疑惑的表情裡看清了一切。因為她這一番似乎已經誇張了的甜言蜜語,已勾起了他曾經遭受情感挫折的一絲隱痛。她很清楚地知道,他這樣一個有知識、有涵養並且在情感上受過深深傷害的人,是不會輕易被幾番經過加工修改的甜言蜜語所觸動的,惟有讓實際行動向他表明自己已徹底「浪子回頭」。於是,她含情脈脈地面對他,風情萬種地坐在他堅實的雙膝上,鐵環箍木桶般地擁抱著他,使彼此兩顆久違的心緊緊相印。
一股熾熱的情感湧上心頭,不管天昏地暗,愛情的真正到來,一切勢不可擋。哪怕他想方設法躲避,她也要千方百計去追尋。只要他在寒冷的漫漫長夜中發出一點點愛的溫暖,她要盡力去捕捉。哪怕他的溫情僅有別人的萬分之一,她也毫不在乎。從某個角度來說,他已是她溫情的最後驛站了。這一份她不費吹灰之力拋之而去,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挽回來的愛情,她得倍加珍惜和把握。
她依然含情脈脈地注視著他,像在盡情觀賞一件精美的藝術品似的眸子久久沒有移動。
他也在非常認真地從多角度注視、研究著她,要盡力從她迷離的眼神裡尋找到永恆的不再有任何質變的真情。
「梁琦,」他低沉地問道,「你家在哪裡?可否帶我拜見一下你慈愛的父母?」
她左右為難了。雖然她生活在繁華的城市裡,但自己的家境並不像鄉村人所想像的那樣寬裕。自己昔日上學的那點費用,有時是父母經過幾番周折才借來的。那棟用生磚砌成的令城市人一見就心冷的小矮房,父母早就三番五次地說要翻修,可至今依然無能為力。要帶他見父母,這倒是無可非議。但作為在城市的一個家,境況如此寒酸,豈不丟人現眼?不應許吧,又怕他說她沒有誠心對待這一分久違的愛情。她思來想去,總認為暫時迴避較好。但她又覺得他已瞭解她家而明知故問,於是,她那被虛榮所佔據的心便有一種被刺傷的感覺。
其實,她這是「做賊心虛」。他並不知道她家究竟在這座縣城的哪個旮旯,只是作為一個意中人的家而想去瞭解罷了。他看到她張口結舌,目光有所反常的神情,便似乎明白了什麼而不再去追問了。他心神凝重地沉默著,用一種失望的眼光掃視四周,裝著若無其事。
她敏銳地洞察到了他那凝重的表情,但她很清楚地知道他這樣富有涵養的人,是不會有意給一個心裡困窘的說話對像下不了台的。即使如此,她依然沒有從虛榮、矛盾與內疚的困繞中解脫出來。她皮笑肉不笑地答道:
「帶你見我父母,這是理所當然的。不過現在條件尚未成熟。待水到渠成之時,這是必然的了。」
她的話的確有些道理,但要怎樣才算水到渠成,卻給了他一個無法預想的模糊概念。他心不在焉地勉強點頭附和,而他卻把那一顆難以解開的疙瘩深深地埋在心底。
她擔心就此涼了他的心,又失去了這份好不容易才挽回的愛情。於是,她百般討好地問道:
「明天我送你上車好嗎?」
「不用了。我上車時,你還沒起床哩!我不忍心打斷你那一場香甜的夢。」他突然心血來潮地給了她一番風趣的回答。
那拂面的風越來越冷得令人,感覺告訴他們,深夜已經踏著沉重的腳步到來了。莊嚴、典雅的縣府辦公大樓,幾道窗口已陸續熄滅了燈,靜謐而又充滿著情意綿綿的院落,立刻沉浸在一片黯淡的月色之中。
他們準備起身離開這情侶們深深迷戀的地方了。但是,愛情是千奇百怪的,往往在剛到來時那麼生疏,情意難投。然而偏偏在即將離別的時刻那樣膠合難別,萬情傾注。哪怕他們之間有過多少複雜的情感糾葛和矛盾,一切在那即將離別的時刻被化為灰燼,幾乎願意發誓,永遠不再發生任何尷尬現象。
他又一次滿懷地擁緊了她,心想山崩地裂不放手。他情深篤篤地說:
「但願現在又是黃昏的開始。」
「這樣,我們又重新相約。」她動情地說,像一隻溫馴的羔羊被動地任憑他的擁抱。
「你願意去我家玩一趟嗎?」他真誠地問。
「我倒是該去一趟,」她直率地說,「不過現在還抽不出時間。以後再說嘛!反正我們以後的路還長著哩!」
「是的。」他欣然答道,「不過鄉下沒什麼好玩。」
「你說的?」她猛然掙脫了他多情的雙手,反感地說,「哪裡不一樣?城市也不是我們夢想中的天堂啊!」
他聽到了她這一番推心置腹的話,心中便湧起一種難以抑制的興奮和激動。此時此刻,他才真正地感覺到這世界的一切,相對而言是平等的。正因為有了這種平等,才給人一種廣闊的幸福空間。鄉村雖然沒有城市那樣繁華喧鬧,可它自有其美麗、可愛之處。
「一樣就一樣吧!」他傻笑著。
她也爽朗地笑了。
深夜的縣府院落裡,久久地迴盪起他們融洽的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