嘟、嘟……
梁琦終於乘坐一輛大型豪華臥鋪客車從廣州汽車總站出發了,車子猶如一匹脫韁的野馬奔馳在往貴州西南方向的高速公路上。
她的坐位是個靠著車窗的理想位置。她倚靠窗口,眼睛凝視著窗外迎面而來的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不禁使她產生一種留戀的感覺,但這只能成為她日後美好的回溯。
她真的返回懷念已久的故鄉了。她要回到自己溫馨的家,回到百般關愛自己女兒的母親身爆回到曾經培養出無數優秀學子走進大學校門的王母民族中學,回到……
客車在迎面而來的呼呼風聲中向前飛馳著,彷彿是在給她助威似的,使她增強了向學習挑點的勇氣。
「挑戰就挑戰吧,反正我是勇猛前進的。」一路上,她如此堅定地想著,臉上浮現出一種堅強者的微笑,一切都煥發著青春的烈火。
車窗沒有關上,寒風依然猛烈地襲擊著她的臉,也襲擊著她的心,彷彿那是一股不可阻擋的苦海巨浪,但她心靈的根基絲毫沒有動搖。顯然,她已有了接受一切挑戰的準備。
這是個晴朗的黎明。飛馳了兩天兩夜的客車終於在王母車站停下了,她滿懷地提著行囊下了車。頓時,一種故土的芬芳氣息立即向她撲面而來,爸爸、媽媽、同學、老師……一切在她腦海裡競相呈現著,要與他們見面了,久違了的親人們對她誓勵、是鞭鉑還是嘲諷與歧視?這些問題驟然在一瞬間沖淡了她回家的,她皺起了眉頭,又怯懦地踟躕在迷津中。
本來她可以乘公交車,短短幾分鐘的時間就到家。但她堅持步行,希望走在車站與家之間的這段路,盡量使自己忐忑不安的心得以平靜下來。同時,她又希望走在這熟悉的路段中遇不上一個熟人。於是,她旁若無人地埋著頭,朝著家的方向橐橐前行。
拐過縣新華書店,便走進了一條偏僻而靜謐的小巷,懷念已久的家就在眼前了,那扇大門就像被拆掉了似的大大地敞開著,大半天,一個人影也不見出入。
「如果此時慈愛的母親倏然出現在門口看見了『失蹤』已久的女兒,該有說不出的喜悅之情了吧!還是因為我偷偷出走而早已傷心欲絕了呢?」她的心髓惶惑得厲害。
靠近大門了,她一眼向暗淡如黃昏的堂屋望去,屋內陰森森靜悄悄的,冷清得彷彿這是一座走了和尚的破廟,不禁使她渾身一陣。雖然這樣的情景令她頭皮發麻,但一種理智驅使著她快步踏進屋裡。
「媽……」她心不在焉地輕輕喊了一聲,屋內依然靜悄得那樣令人心酸,好比是空曠的原野一般沒有任何動靜。
「媽,你們都哪兒去了?」她瘖啞地喊完了這一聲時,幾乎要哭出聲來。
「誰……呀……」半晌,才從母親的臥室裡傳來一聲低沉而得令人毛骨悚然的長音。
感覺告訴她:事情有些不妙了。於是,她立即扔下手中的行李,飛快地向母親的臥室衝了進去。
果然不出所料,昏暗的臥室裡,母親正側臥在有氣無力地掀開被子,艱難地掙扎著要起來。她走過去,把母親從扶起。握住母親的手,她立刻被怔住了,那瘦骨嶙峋的手如同千萬顆針灸深深地她的心靈,使她難以忍受。她吃力而惶惑地向母親的臉上望去,她的心已完全被震碎了,身上的血液幾乎被凝固了。母親那消瘦而陰沉的臉,顴骨高高地突出,眼睛像被挖掉了似的深深地陷了進去,那模樣彷彿不是附有靈魂的身軀,而是一具用作標本的骨架,但那乾癟的手還在她柔嫩的手中微微蠕動著,這使她更加心驚膽戰,渾身如同冷水飄潑一般從頭冷到腳跟。
「怎麼啦,媽媽?」她帶著哭腔恐慌地問道。
「你……你跑去什麼地方,快把我氣死了。自從你走以後,僅在短短的兩三天時間裡,你失蹤的消息便成了頭條新聞,很快轟動了整個王母縣城。你的爸爸、哥哥以及你的老師、同學,還有公安機關,都大海撈針一般艱難地尋找你的蹤跡。幾個月時間,杳無音信,以為你死去了,哪知道你還活著。」母親那深沉的眼睛裡發出怨恨而又疼愛的光注視著她,聲音是那樣的低沉和充滿憂傷,那雙手在她的緊握下著,這使她的每一根神經都跟著起來。
「媽,我回來了。」她哽咽著說,將弱不禁風的母親扶下床來,心靈深處湧起一種無法描寫的悲哀。
「爸爸和哥哥都哪裡去了?還是因為尋找我的下落而很久未歸?」她悵然地想著,將母親扶出臥房,她的眼睛又環顧屋內的一切,那張以前經常揩得油亮的餐桌,斜靠在廚房旁邊的牆角里,桌面已斑斑點點地沾上了蟲窩,可想而知停止使用的時間不是很短了;堂屋裡,那些板凳東一張西一張的,或立著、或倒下,還有斷了腳的,好像經過一場嚴酷的家庭戰爭似的混亂不堪;地下,似乎幾個月沒有打掃,滿屋子的紙屑、雜草、耗子屎等一片狼藉;廚房好像被禁止出入了似的「鐵將軍」牢牢地把著門……整棟房屋冷寂一片,完全失去了原有的溫馨。顯然她這次偷偷出賺已給家人帶來了無比的心靈傷痛。
她自責著,悔恨著。
兩天兩夜的連續乘車,她感到非常疲倦,臉上那活潑的光澤已蕩然無存,更何況還有這零亂、淒涼的家?
「失蹤」已久的她能平安地回到家人的身爆母親那瘦弱的身軀又重新振作起精神來。母親輕輕地推開了她,然後用的聲音笑罵道:
「死丫頭,快去收拾你的房間。」
母親推開女兒後,從上衣暗袋裡掏出一串鑰匙,蹣跚著腳步徑直向廚房走去。
她知道母親做飯去了。一個精力旺盛的年輕人干在這裡黯然神傷,而讓幾乎一陣微風就能吹倒的母親儘管去勞?她心中不禁湧起一種無名的負罪感。於是,她隨便洗了臉,也匆匆地跑到廚房裡去。
「媽,早飯讓我來做好了,您去休息吧!」她激動地說,連忙伸手去拿母親手中的炊具。
「孩子呀,你剛到家,也是很累的,你好好休息,讓媽媽做好了。媽媽只要看到你,就沒事的。」母親愛憐地說著,一手硬把她推出廚房。她沒法,只好滿心歉意地讓母親儘管去勞了。
她走進自己已離別幾個月的臥室,桌子上、板凳上、床板上以及牆壁上都佈滿了厚厚的灰塵和參差不齊和蜘蛛網。目睹了這難堪的一切,她的心髓又一陣陣酸楚起來。她細心地用掃帚輕輕地打掃著,不禁發出淒愴的歎息:
「家,怎麼會是這樣?如再過半年才來,那後果是不堪設想了!」
於是,她的淚水不禁潸潸而下。這是她從小以來,第一次飽嘗到了家庭的衰敗荒落、滿目瘡痍的沉重打擊和創傷。
好不容易,她終於把臥室收拾得乾淨整齊了。她打開了緊閉幾月之久的窗戶,遙望窗外那妙不可知的地方深深地舒了一口氣,心情依然踟躕在迷津中。
頃刻間,何強這帶有一絲神奇色彩的名字,又夢幻般地出現在她的腦海,再次她幼稚的心靈。
「該復他的信了,他一定又迫切地欲知我的音訊了吧。」她陶然心醉地想,似乎已從一個困境中輕鬆地解脫出來。
她下意識地收回了癡迷地遙望窗外的眼光,端莊地坐在桌前,精神抖擻地寫起信來。她寫了撕,撕了又寫,在她混沌的思想境界裡反覆琢磨著,似乎難以找到恰當的言詞來表達矛盾的內心……在她全神貫注地融會於信中的內容時,臥室外傳來母親柔和的喊聲:
「小琦!」
「什麼事,媽媽?」她甜甜地回答。
「你餓了,快來吃飯啦!」
「好的,我就來。」她一邊回答,一邊像個有高度責任感的報社似的,很不放心地把剛寫完的信再次審閱一遍,這才心安理得地關上了臥室門,愉快地低哼著小曲向廚房走去。
飯桌上,母女倆各自藏在心靈深處的千言萬語,好像被規定在極短時間內完全傾吐出來似的繁瑣冗雜,一時找不到頭緒。
母親由於極度憂傷,臉上的皺紋在短短的幾個月時間裡變得更深了,彷彿是千萬條縱橫於高山峻嶺之間,但那深陷的眼睛依然放射出對子女百般關愛的光芒。
母親漫不經心地用筷子夾一口飯往嘴裡送,若有所思地咀嚼一陣子後,發出長長的一聲感歎:
「我的閨女已經長大了!」
她深知母親這話的內在含義,彷彿自己立刻增長了幾歲似的,也增加了幾分沉著和理智。可她在慈愛的母親面前,依然是一頭溫馴的小驢。面對母親這一意味深長的感歎,她那青春的烈火又熊熊地燃燒起來。
「媽……」她想說什麼,又心不在焉地把話吞進肚子裡。
母女倆憂悒的對視著,像魚一般沉默不語,彼此間的目光都了深邃的意境。
「這幾個月來,我的女兒到過哪些地方?」母親柔和而焦心地問。
母親這一嚴肅的發問,她那剛剛平靜了幾刻鐘的腦海立刻又五花八門地播放起自己的「連續劇」來,可她一時難以說出事件的前因後果、闡明其中。她像要從米飯中挑出不可吞食的異物似的,用筷子輕輕地撥弄著碗裡的飯,芳心在沸騰著,那情緒如同海面上滾滾的波濤,時而簇擁前進,時而拍打岸邊。她明白為她而憔悴不堪的母親是迫切欲知她「失蹤」的具體情況,於是她只好咀嚼著無奈的淒苦,做好有問必答的充分準備了。
「廣州。」她如實地回答,雖然聲音壓得很低,但細心的母親聽得一清二楚。
不說不知道,一說嚇一跳。聽她說出「廣州」二字,母親的臉色就像晴朗的天空忽然烏雲密佈似的,剛才的溫和驟然陰沉下來。真不明白,一個如此弱小的女孩,竟敢獨闖遠在南方的廣州並平安地歸來。母親完全掌握不了自己女兒要強的心,可是作為有關愛責任的母親,也不得不去瞭解。
「你去那裡做些什麼?」母親像在審訊罪犯似的毫不放鬆地追問。
「進玩具廠,是專門製造玩具的。」
「遠離家鄉,你不想念媽媽?」
「正因為很想念媽媽,才回來的。」她嬌滴滴地回答。
這時,母女倆才坦然地各自吃起飯來。她能平安地回到家人身爆母親感到這曾經一度荒涼的家從此又恢復了溫馨。母親有所克制地把握分寸,不再發問下去了,只是時不時地向女兒投來撫慰的目光。
「媽,我回來要繼續唸書。」她堅定地說。
「我的閨女如此醒悟就好。每次學校領導遇上我,都惋惜地談到你的一切,並說只要你還活著,他們一定認你這個學生,想盡辦法幫助你。」
下午,她帶著迫切的求知出現在王母民族中學環境幽雅的校園裡。這時正是下課時間,校園熱鬧非凡;周圍的綠樹也依然成蔭。她不得不欽佩這些在冬天裡頂著寒風茂盛起來的樹。
她避開眾多熟悉的目光,快步從較偏僻的地方向校長室走去,心裡七上八下的,像十五隻吊桶打水。
她多麼希望在這美麗的校園,重溫優異成績的舊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