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想與平安兩個人一起在房中用飯而已。
這是冬暖故對司季夏說的話,他看懂了她眼神中的意思,也讀懂了她話裡的意思。
她知他在意讓別人看到他吃飯時的模樣,而他方才因為緊張與她獨處一室而急忙下了樓,他在她眼裡不是殘缺,以致相處這幾日下來她讓他險些忘了他與別人不一樣,險些忘了他吃飯時的醜陋模樣。
「好。」沒有多說什麼多問什麼,司季夏覺得自己有些開心又有些可笑,忽然之間又不敢看冬暖故了,只輕輕點了點頭。
春蕎和秋桐很快便將飯菜送了上來,菜色與樓遠的一致,滿當當地擺滿了整張桌子,春蕎道了聲「世子與夫人請慢用」後欲退下,冬暖故喚住了她:「春蕎姐姐請稍等一等。」
「夫人可是有事?」春蕎停下腳步,神情客氣。
「稍後還請姐姐托人抬些乾淨的洗澡水來,可行?」冬暖故口氣也是客客氣氣的。
春蕎下意識地看一眼司季夏,微微一笑答道:「小事而已,待世子與夫人用完飯後我便命人將乾淨的熱水提來。」
「多謝姐姐了。」
春蕎與秋桐退下了,司季夏想說什麼又欲言又止,終還是道:「阿暖,我……」
無需那麼麻煩,他不必泡澡,更不必在屋裡泡澡,他只消到後院隨意洗洗便好。
可冬暖故卻不給他說話的機會,兀自盛了一碗晚飯放到他面前,道:「坐了吃飯,有什麼話吃飽了再說。」
冬暖故自然知道司季夏想說什麼,她當然不同意他這麼做,司季夏只好暫時作罷,只想著吃完飯後再說也不無不可,可他吃完後更沒機會說了,因為冬暖故在他放下筷子的那一剎那站起身走到門前,拉開門走出去喚春蕎去了。
其實誰都知道泡澡舒服,更何況是好幾天都未曾得好好休息過的人,只是司季夏不習慣而已,不習慣與冬暖故獨處一室,更不能習慣在與她獨處一室時在屋裡泡澡,就算有屏風隔著。
直至下人換了一桶乾淨的熱水退下了之後,司季夏還是站在床榻前一動不動,若非冬暖故一直拉著他的斗篷不讓他走,只怕他早在下人提水進來的時候就已經出屋去了。
待人都退下了並闔上屋門後,冬暖故才鬆開司季夏的斗篷並輕輕推推他道:「好了,去泡泡,你沒有帶可以換洗的衣裳是不是?我到樓下問問樓遠看能否幫忙,你去洗。」
不知是知曉他緊張還是如何,冬暖故推推司季夏後便出去了,司季夏一句「阿暖不用麻煩了」還在喉嚨裡,便見著冬暖故站在門外朝他微微一笑,把門關上了。
司季夏覺得,阿暖一個姑娘家尚且沒有他這般緊張,他一個大男人有何好緊張的,不過是洗去這幾日的疲乏而已,並無任何不堪。
司季夏心下這般想著,看向點著燭台的屏風方向,抬手輕按住自己右肩殘缺的部位,朝屏風的方向走去,阿暖出去了,不會看到他最醜陋的模樣,這樣,再好不過……
至於可換洗的衣裳,他不是沒有,只是在折返回來找她的途中不知掉到了哪兒,髒掉的衣裳,將就著再穿一日吧,離她遠些就是。
司季夏解下了斗篷後脫了身上的衣褲,踏著墊腳用的矮凳踩進了裝滿熱水的大木桶裡,將自己整個人泡了進去。
而出了屋後的冬暖故才走下樓梯便發現樓遠還坐在樓下廳子裡,正搖著一隻小小的白瓷酒壺,聽著腳步聲便抬頭看來看她,好意地問道:「這麼晚了,八小姐這是要到哪兒去啊?」
冬暖故此刻看著樓遠,愈看愈覺得他是一條好橋,不僅可以利用他右相的權利送他們回羿王府以免除危險,還可以踩著他做好些事情,於是便淺笑著答道:「右相大人可知這白雲鎮何處有布莊?」
「八小姐這大晚上的找布莊所為何事啊?」樓遠雖這麼問,卻沒打算聽冬暖故的答案,兀自笑著繼續道,「秋桐啊,陪八小姐出去一趟,沒找著布莊可不許回來,若是有誰敢對八小姐不敬,也不用太客氣。」
秋桐站在樓遠身後,笑答道:「知道了,爺。」
秋桐領命後走到了冬暖故面前,對她微微躬身以示行禮,冬暖故對樓遠的吩咐很是滿意,她想的便是帶上春蕎或者秋桐其中一人一道出去,一是她們此時在白雲鎮代表的就是右相樓遠,二是若遇上什麼情況她們可以抵擋,畢竟此時的白雲鎮並不太平,而她需要快去快回,只以她自己的本事倒不是應付不過,只是會拖延時間而已。
「多謝右相大人了。」冬暖故這回倒是對樓遠十分客氣,使得樓遠呵呵笑道,「八小姐對樓某這麼客氣樓某可還真是有些不習慣。」
冬暖故覺得,她還是少和這隻老狐狸說話為好,似乎只要她一開口他就會有說不盡的話一般,叨叨個沒完沒了。
樓遠在冬暖故轉身往客棧外走的時候揚了揚聲音又道:「八小姐可快去快回啊,不然待會兒世子來找樓某要娘子樓某可不知上哪兒去給世子找。」
冬暖故加快腳步,很快走出了樓遠的視線,樓遠還是笑瞇瞇的,春蕎潑了他一盆冷水道:「爺,世子夫人嫌您話太多。」
「春蕎啊,你就少說一句實話不行?」樓遠笑著輕歎一口氣。
春蕎不答,只是拿過他手裡只晃不倒的白瓷酒壺,為他斟上了一小杯酒。
布莊很近,出了客棧往右轉了兩個彎就是,布莊已打烊,是秋桐敲的門,店家來開門時正要罵,看見的卻是今兒白日他剛在街上見過的在右相大人身邊辦事的姑娘,生生將正要出口的話噎了回去,改為笑臉相迎,冬暖故覺得找樓遠要人真是要得沒錯。
冬暖故快速地選了兩身深灰色的衣裳,在自己身上比劃一番後兩套衣裳都一起包了,秋桐眼疾手快地在她交銀子前替她付了銀錢,冬暖故對秋桐道一聲謝,便與秋桐一起原路返回了客棧。
路旁的黑暗裡藏著不安寧的空氣,卻始終不敢撲上前來。
冬暖故回到客棧後一樓大堂已沒有了樓遠的身影,唯剩一桌的酒菜,想來他是回房休息去了,冬暖故便逕自往樓上去了。
冬暖故進了她與司季夏的那間客房時,屋子裡沒見人影,便是水聲都沒有,她的心忽地提緊,看向屏風的方向,在屏風上竟也不見司季夏的影子,提著包袱的手抖了抖,往屏風的方向走了兩步,緊張道:「平安?」
沒有人應聲,也還是沒有水晃動的聲音,冬暖故的心有些慌了,想也不想便衝到了屏風後,「平安!」
衝到屏風後,冬暖故緊張的心非但沒有安下來,反是揪得更緊了。
司季夏還在,只不過他的頭頂幾乎沉過了木桶邊沿,是以冬暖故在屏風外沒有看到人影,水沒過他的下巴,他的面上有明顯的疲態與倦態,方才似是睡著了,此番聽到冬暖故近距離地喚他他才猛地睜開眼,眼裡滿是震驚,隨之是無與倫比的慌亂。
而冬暖故的心之所以揪緊,是因為,她看到了司季夏沒在水中的右邊肩膀!
「阿暖不要看我!」司季夏慌得臉色驟然變得煞白,字字都顫抖著,猛地說出這句話後整個人都沉到水裡,唯見他的長髮鋪散在水面上。
水裡,只見他的左肩一下又一下地聳動著,似在努力著什麼,卻始終未見他的左臂動上一動。
他方纔,竟然……睡著了!?竟沒有察覺到她回來了,而她……看到他醜陋的模樣了!
司季夏忽然覺得自己的心變得很無力,已經很多很多年不再有過的無力感。
也在司季夏沉到水裡去的那一瞬間,冬暖故才發覺到自己的冒失,連忙背過身去不再看他,不是緊張,是因為不想他不敢面對。
因為,她看到了司季夏殘缺了右邊胳膊的肩膀,儘管他的身子泡在水中,但她還是瞧見了。
不是光禿的,而是像釘進了什麼東西一般,似一顆顆大鉚釘釘在他殘缺的臂口處!
冬暖故的面色也變了,變得發白,她不敢多看他一眼,她怕她只要多看他一眼他會承受不了,可她也不想離開,她總有一種感覺,感覺她此刻若是走開了,他便不會再站在她面前了一般。
「平安,你泡了挺久了,水涼了,該起來了。」片刻後,冬暖故還是背對著木桶,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與尋常無異。
司季夏沒有應聲,甚至沒有從水中抬起頭,冬暖故又輕聲道了一次,「平安,別泡了,該起來了。」
靜寂中的時間似乎總過得很慢很慢,冬暖故覺得過了良久良久,久到她快要忍耐不住而想要轉身去將他從水裡拉起來時,她的身後水晃動而發出的聲音,伴著司季夏沉啞的聲音響起,「好。」
聽到司季夏聲音的那一刻,冬暖故竟覺自己的鼻尖有些酸,終於抬起了沉重如灌了鉛般的雙腳,走出了屏風後,也在她繞到屏風前邊時,只聽屏風後「嘩」的一聲水響,再是「砰」的一聲物件掉落的聲音響起,屏風後的燈火消失了,歸於了一片昏暗。
是司季夏踢翻了燈台,這一次不是不小心,而是有意。
冬暖故看著屏風後的燈火消失,心緊了緊,卻是沒說什麼,而是打開自己手上的包袱,將裡邊的兩套衣褲一併搭到屏風上,道:「這是乾淨的衣裳,你試試哪套比較合身。」
半晌,才聽得司季夏應道:「好。」
仍是低低沉沉又沙啞的聲音,讓冬暖故聽著心裡難受得不是滋味,沒有在屏風前多站,將衣裳搭到屏風上時便轉身走去關她方才進屋時因緊張而無暇關上的門。
司季夏在屏風後瞧著冬暖故的影子走得遠了,才用腳去扯過疊放一旁小几上的乾淨棉巾,墊到木桶前墊腳用的矮凳上,這才慢慢坐了下來,再用腳扯過第二條棉巾,抬起腳,微弓下身,開始慢慢擦拭自己身上的水。
他的左臂垂在他身側,隨著他的每一個動作而輕輕搖晃著,像是脫了線的偶人手臂,沒有力道,失了控制。
至始至終,司季夏的左臂都沒有抬起來過,他低垂著的頭亦是如此,他擦不到背後,身前就算擦乾了也被濕漉漉的頭髮淌濕,他只擦了一遍後便不再擦了,放下棉巾後站起身,靠近屏風,稍稍踮腳,用嘴將搭在屏風上的衣裳給拉了下來。
「啪嗒」一聲接一聲的極輕微響聲,冬暖故放到屏風上的衣裳都被司季夏用牙拉掉在地上,他沒有將衣裳拾起,而是用腳勾過他方才坐的那張凳子,坐下來後才又摸黑用腳將地上的衣裳夾起,慢慢往自己身上套。
因為沒有點燈,也因為用腳的緣故,司季夏穿了很久很久,冬暖故也不催他,而是靜靜地坐在床沿上,手裡拿著一塊乾淨的大棉巾,將棉巾抓得緊緊的。
司季夏穿好衣裳後,又在屏風後站了許久許久,才邁著沉重得不能再沉重的腳步走出來,走出來後不是走向冬暖故,而是走向屋門的方向,頭微垂著,邊走邊道:「我到旁邊去看看哪間房空著,阿暖早些睡。」
「平安。」冬暖故見著司季夏要出去,忙站起了身喚住了他,「我還睡不著,你陪我坐會兒可好?」
司季夏聽到冬暖故喚他時還走了兩步才停下腳步,又是過了良久,他才緩緩轉過身,道一聲「好」。
似乎只要是她的請求,他都不會拒絕,就算他有多為難。
冬暖故抓著手中的棉巾走到了屋中的圓桌旁,桌面上已經收拾乾淨,只有一隻茶壺兩隻茶盞及一盞燈台擺在上邊,司季夏將腳步移了過來,即便到了冬暖故面前還是沒有抬頭看她一眼,便是連一絲都沒有。
這身新衣長度合適,只是有些寬,套在司季夏身上顯得他的身子愈發單薄了,冬暖故看著他垂在肩上身前的濕漉漉的長髮在他的衣裳上暈開了大片水漬,還是像之前每一次一樣伸手去拉住他的左手,想要拉著他坐下,可是這一次就在她的手指要碰上他的手之前,司季夏往後退了一步,竟是避開了她的觸碰。
冬暖故伸出的手有些僵,卻沒有執意,而是將手收了回了,司季夏也沒有如以往每一次一樣解釋什麼,而是沉默著,反是冬暖故淺聲道:「不坐麼?」
司季夏這才就著身邊的凳子慢慢坐了下來,冬暖故卻是沒有坐,而是稍稍往他靠近一步,將手中的棉巾覆到了他頭上,在他反射性地要站起身時按住了他的肩,將他按在凳子上不讓他起身,微微沉了語氣道:「先別動,我幫你擦擦頭髮,別著涼了。」
司季夏的身子顫了顫,雖沒有再想要站起身,然身子卻是繃得緊緊的,腰桿挺得直直的,彰顯了他的緊張與不自在。
冬暖故覺得他們明明就已經靠近了,此時卻又遠離了,而將他們之間的距離拉開的,似乎是她。
因為她的不小心。
見著司季夏不再動後,冬暖故先將他耳朵裡的水抹淨,再將他的長髮全部攏到了棉巾裡,吸乾頭髮上的水後,才又將棉巾覆到他頭上,由上而下替他慢慢揉搓著他的頭髮。
他的髮質很好,烏黑得好似女子般的長髮,如一匹上好的黑色絲綢,便是濕了水都沒有打結,因為還帶著濕意的緣故,碰到手心冷冷涼涼的,就像此刻的他,讓她根本不知如何再靠近為好。
原本沒有把他放在心上之前,對於他的所有事情她都可以無動於衷,不會因他的任何情緒而覺痛癢,可是現在,她似乎做不回原來的那個自己了,似乎關於他的任何一件事情都能牽動她的情緒,令她喜,令她憂。
冬暖故沒有說話,司季夏也沒有說話。
冬暖故沒有發現,司季夏坐下後總習慣放在膝上的左手此時沒有放在膝上,而是直直地垂在身側。
冬暖故替司季夏擦著擦著頭髮,忽然從後摟住了他,將他摟得緊緊的,將臉埋在他頸窩裡。
司季夏身子一顫,腰桿繃得更直更緊了。
「阿暖……」冬暖故還是沒有說話,司季夏聲音卻顫抖,帶著道不盡的沉重與苦澀,「我……嚇到阿暖了。」
他明明已經習慣了她在身邊,習慣了她自然而然的靠近與觸碰,可他卻又忽然膽怯了,他的模樣太過醜陋,他怕讓人看到,更怕讓她看到。
可她,還是看到了……
偏偏他唯一的手在這個時候動都無法動上一動,連最簡單的想要擋住他的殘缺不讓她看到的動作都做不到,他厭惡這樣的自己,就像他是一個……怪物。
怪物怪物!沒有手的怪物!
走開走開!你這個怪物不要來和我們玩,我們不和怪物玩!
娘,你看,那個沒有手的怪孩子又來了!
娘,什麼叫怪物?我為什麼只有一隻手?
昔年已經模糊了的記憶忽然又變得清晰起來,司季夏的身子顫得更厲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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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沒有讓阿季和阿暖摟著睡成功,姑娘是不是想給叔扔臭雞蛋,哈哈~
如不出意外的話,叔明天要出遠門,10號或者11號才會回來,期間所有章節預發,叔盡量不請假,閱點盡量還在15點以上!對於叔這個習慣了3000黨的人來說,突然覺得自己值得表揚,哈哈~
不過,雖然叔是從山裡出來的土包子,但手機還是有的,姑娘們的留言叔會在手機上給姑娘回復的。
叔:哦~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