淨即是污,污即是淨,善即是惡,惡即是善,生即是死,死即是生。
一大片純白的花田,細小的花朵,在絲絲氣流的吹拂下極輕微地擺動著,偶爾有脫落的花瓣隨風飛起,在空中盤旋一番,又輕輕落下……真是美好而純潔的景象,彷彿能夠洗清人心中所有的罪惡似的……
看來,即使在這缺乏陽光的惡劣環境下依然能夠茁壯成長的並不只有羅伽那個變態的藥草嘛。藥草是因為有羅伽的魔法維護,那,這個呢?
順著那屬於羅伽的鮮艷藥草田的邊緣一路走到了這裡,穆宸頗有興致地看著滿眼的雪白花朵,只覺得心情大好,有種被洗滌了一般的感覺。
下意識地便要抬腳往裡走——「滋啦!」
……
「結界啊……」喃喃著,穆宸收回手,看向自己被燒傷了的手心。說起來,羅伽確實是曾經提醒過他小心結界的來著。
不過這結界還真不是一般的強啊——要知道,穆宸身上也是隨時都有那麼兩三層結界備著的。只在那瞬間就打破了他身上所有的結界,還順便灼傷了他的手……
嘖嘖,又是一個強者,聽起來可真是不錯呢。
慢悠悠地想著,穆宸抬起手,放在距結界兩三毫米遠的地方,喃喃了一句什麼。就見有火焰突然從他的手心裡冒了出來,張牙舞爪地撲向結界!
穆宸的火焰當然也是進不了結界的,強烈的電光「辟辟啪啪」地閃爍著,卻也無法阻止這火焰在結界表面擴散與流動。
很快,朝向穆宸這邊的大部分結界表面都已經覆蓋上了一層很是厚實的火焰。熊熊燃燒,強裂地炙烤著,又在漸漸地擴散著!那被如此高密度的襲擊著的結界已經開始鬆動,眼看著就要逐漸瓦解……
就在這時,一個蒼老的聲音傳了出來——「是誰在外面破壞我的結界?」
終於出來了……穆宸抿唇一笑,並不停手,只朗聲向裡面道:「小生並非人類,也不是什麼有名有姓的大人物。只是不值一提的無名小輩而已。」
結界的主人顯然並不認同他的看法:「能把我白心逼到這等境地,閣下即使並非人類,也必定不是什麼不值一提的人物。還請閣下一通姓名。」
白心?沒聽過。看起來不像是很好對付的樣子……
「倒不是小生裝腔作勢拖拖拉拉,只是這麼隔著個結界喊話實在是不方便。不如我們各退一步……」說著,穆宸抬手做了個手勢,收回了所有火焰,「還希望前輩能把結界放弱,以便小生能到前輩跟前,再做詳談。」
結界裡一下子安靜了下來,只有沉默伴著花香緩緩擴散開。
穆宸難得這麼有耐心地規規矩矩站著,等待著——反正他現在也沒地方可去,就在這邊賞賞花也不錯啊。
什麼?結界?哎呀,面對著這麼多美麗的花朵,像強行打破結界這種暴力的事……嘗試一下也無妨嘛……
就在穆宸放在口袋裡的手已經開始凝聚火元素的時候,結界裡終於又有聲音傳來——「的確是白心我考慮不周。還請閣下進來詳談。」伴著不疾不徐的蒼老聲音,阻礙著穆宸去路的強大結界一點點變弱,最終緩緩消失。
呃,白心是吧?這傢伙還真是好騙……決定了,以後要常來!
這麼想著,穆宸老實不客氣地走進了純白的花田,向著結界被撤去後感知到的,花田中間與走廊相連的亭子走去。
輕巧地翻過雕刻得頗古樸精緻的欄杆,穆宸落進亭子裡,一眼就見到了亭子裡最引人注目的也是唯一的東西——正中間裝飾得很是華麗的祭壇。
由於從小生活的地方的信仰體系與這裡不同,穆宸沒能認出這是屬於什麼級別的祭祀。只能勉強從那豐富的祭品和剛剛體會到的強大結界,判斷出被放在祭壇頂端的這個木乃伊一樣的和尚的地位絕對不會低到哪裡去,至少也得是個很受百姓愛戴的人物……
望著那籠罩在祭壇周圍的小型結界,穆宸打消了衝過去摸一摸那木乃伊和尚的瘋狂念頭,恭恭敬敬地行了個禮:「小生穆宸,是來自遙遠西方的魔法師,算是偶然到此,不慎冒昧了。」
「既然會被我的結界拒絕……難道說,你不是人類嗎?」在已然乾枯的黑洞洞的眼眶裡,明黃色的眼瞳直勾勾地盯著穆宸,看起來很是滲人。
但大方地回看著他的穆宸卻笑得很溫和:「嚴格地說是這樣的……但我活著的時候可是個貨真價實的人類哦。」
黃色的眼微微睜大了:「這麼說,你是個已死的人嗎?」
穆宸點頭。
於是白心便又有了新的問題:「既然你已經死了,為什麼還要在人界徘徊不肯離開呢?」「這個……大概是因為我有牽掛吧。」穆宸微微瞇起眼睛,眼前浮現出一個銀白的高傲身影……
「牽掛……」白心似乎很有感觸,輕聲喃喃著。
穆宸回過了神,輕笑著看向他:「你呢?白心。你不也是徘徊在時間的逝者嗎?你為什麼不肯離去?又為什麼要幫助奈落呢?」
「我?」白心似乎是歎了口氣——穆宸很艱難地從一個木乃伊身上分辨出了這個動作——「在我活著的時候,我總是不遺餘力地幫助他人。從飢餓的孩童到惡貫滿盈的罪犯,我從不曾放棄他們中的任何一個,努力地想要拯救所有人……」
穆宸有些訝異地看向他,目光漸漸地變得肅然起敬——救人這種事,說起來容易,真的做起來卻遠遠沒有那麼簡單的。更何況是像白心這樣無私、平等,付出一切的救人。而且,聽他的說法,他竟然是堅持了一輩子嗎?
沒有注意到他的目光,白心依然沉浸在那遙遠的往事中。
「當時正值饑荒,又正趕上了疾病肆虐。村民們找不到東西吃,又一個接一個地染病倒下。我只顧努力地救治著病人,卻沒想到,我自己也染上了病。我一輩子救助保護著別人,救人脫離疾病的苦痛。到頭來,卻治癒不了自己的病痛……」
穆宸默默地聽他說著。在這樣的時代,無論是饑荒、疾病、戰亂,乃至妖怪中的那一個都可以輕易地奪走許許多多的人命。而救人,在這樣的環境中,卻是那麼的艱難……
「我倒下以後,村民們都很驚慌,他們不想失去唯一保護著他們的人……所以,我答應了他們會成為即身佛,永遠保護庇佑著大家。」
白心說得很鎮定,也表現得很平靜。穆宸卻隱隱從他的話語裡察覺到了一絲悲哀……
即身佛?
聽到這個詞,,穆宸驚訝地抬起了頭,蠕動著嘴唇想要說些什麼……但最終,他還是什麼都沒說,緩緩低下了頭。
所謂的即身佛,不管力量再怎麼強大,再怎麼受到大家無比的崇敬與供奉……都改變不了它殘酷的,類似犧牲品一樣的本質。
為什麼人類總可以把自己的感受加諸於別人呢?為什麼人類可以只是因為自己的需要,就要求別人心甘情願地去死呢?為什麼會有這樣的人,能無怨無悔地為這麼自私的人付出一切呢?
白心的講述還在繼續,悲哀的感情也繼續在空中蔓延——「我讓大家把我放進木桶,埋到地裡,只靠著一隻細長的竹管維持生命。依照約定,我在木桶裡不停搖著一個鈴鐺,那是為了告訴別人我還活著。鈴鐺聲停了,就表示我已經死了,成佛了……」
「白心……」穆宸有些不忍地看向他,聽他這麼說,實在是……
木乃伊,不,應該說即身佛白心衝他微微點了點頭,低下眼眸繼續說著:「但是,我在木桶裡卻感覺到了恐懼,對黑暗與死亡的恐懼與後悔,擊垮了我……」
「在周圍有那麼多的人,他們日日念誦著經書,每天每天都在祈禱,祈禱我能夠順利地死去……他們卻不知道我的恐懼。不,連我也不知道我自己,被尊為聖人的我自己竟然也會有恐懼,也會後悔……」
「可笑嗎?我一輩子救人脫離黑暗,死了以後也成佛保護著人們,受人們愛戴與敬畏……我自己的靈魂,卻永遠留在了黑暗中……得不到救贖……」白心的聲音變得有些嘶啞。
穆宸歎了口氣:「所以,是奈落?」
「奈落碰觸到了我黑暗中的靈魂,他告訴我我也可以活著,我可以怨恨……」講述告一段落,白心沉靜地看著穆宸,「我當然知道奈落是個什麼樣的東西,從一開始就知道。但是,我想要活著……所以……」
穆宸搖了搖頭,露出一個微笑:「放心吧,我不會指責你什麼的。我自己也不是什麼正人君子,或許我還比不上你呢……相比死亡,我更恐懼活下去……」
「恐懼是所有生命都有的天性,你沒有錯。你可以活著,也可以怨恨,就像奈落所說的那樣……而我覺得,最重要的,是你自己的選擇。你為什麼而感到悲哀?你想要什麼,你想做什麼?與其它的任何人都沒有關聯,只是你自己心的回答……」
帶著燦爛的笑容,穆宸難得認真地當了回人生導師。
誰讓這傢伙那麼高尚那麼偉大那麼純淨,連布下的結界都能夠消滅一切邪惡……實在是,讓人不忍心看著他就那麼迷失在黑暗中。哪怕是完全錯誤的方向也好,真的很想把他拉出來啊……
「白心,你真是一個好人。」
作者有話要說:每個人都有其恐懼的東西,死亡、生存、未知……或許,是永遠都不會到來的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