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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正文 第一章 (4) 文 / 習慣嘔吐

    傍晚時分高勁松終於和接手倉庫保管工作的同事辦完了所有的移交事項他背著自己的挎包離開了奧運商場那棟兩層的小樓。還在上班的同事都在和他打招呼說著客氣的告別話並且讓他以後有了空一定要回來看看。他們都知道他已經辭職了在這個只有十幾號人的小公司裡無論生什麼事都會像風一般傳得飛快。他們還不清楚他為什麼辭職但是他們都在為他惋惜——眼見著他就能成為公司的業務員了借助著公司的人際關係還有他自己的本事還有那看得見的和看不見的可觀收入只要能吃苦埋下頭來打拼上三五年便能積攢上一筆不小的資本那時攀高枝也罷自己做生意也罷還不是隨便他?為什麼他就這麼短視偏偏在這個時候辭職呢?

    高勁松推著自己的二手自行車在人行道上慢慢地走著。因為當時不太清楚自己辭職的事情會不會有麻煩所以他和何英約在晚上十點見面但是現在還不到八點他還有大把的時間。是啊大把的時間。他突然感到侷促、茫然和彷徨根本就不知道該怎麼樣去打掉這點時間。他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這麼早就下班了對這種悠閒已經很不適應……

    碧藍如洗的天空中掛著幾抹魚鱗般的淡淡白雲它們被撒滿天空的晚霞染成了金紅色。街道上人來人往。馬路上車水馬龍。店舖裡燈火通明。街邊一家音像店把音箱開得極大播放著時下很紅火的一流行歌曲悠揚頓挫的曲調裡透著一種著一種深沉的感傷這倒是符合他現在的心情。

    昨天晚上自己還在盤算著這個月會不會拉出虧空現在挎包裡就已經有了五千塊錢。更加不可思議的是這錢竟然來得這樣容易僅僅是在幾張紙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它們就從天而降。他的手又不自覺地摸了摸挎包。哪怕是隔著結實的黑色皮革他也能感覺到那沓子鈔票有稜有角的形狀還能體會到它們沉甸甸的份量。他咂咂嘴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只有這些錢能證明在短短兩天時間裡生的事情不是個夢雖然它看上去真的像是個夢一點都不真實……

    「哦歐——」隨著一聲似歎似詠的長音那粵語歌終於唱完了。

    高勁松這才現自己竟然推著自行車站在人家音像店的門口。

    「麻煩把你把自行車挪挪地方好嗎?」店主人很不耐煩地說道「你擋住別人的路了。這磁帶五塊錢一盒你買嗎?」

    高勁松猶豫了一下然後從那沓鈔票裡抽出一張來買下了那盒磁帶。雖然他聽不懂廣東話但是他很喜歡那悠揚的曲調而且他身上幾乎沒剩兩個壓包的錢正好趁這個機會找補些零錢。更重要的是他也要享受一下那種花錢的滋味——這種大手大腳的滋味對他來說都快被遺忘了。

    店主人皺著眉頭嘟囔了兩句很不情願地找了一大把零錢給高勁松。

    臨走時高勁松盯著玻璃櫃檯裡的一款「隨身聽」看了好幾眼標價七百八的小錄音機很合他的意。瞧出他心思的店主人慇勤地告訴他這是從日本過來的原裝貨質量絕對有保證假如他真心要買還能給他打個狠折。

    高勁松笑著搖搖頭。他拿起那盒香港著名歌手張學友的歌曲專輯就離開了這音像店。

    天色又暗淡了一些。

    可時間對高勁松來說還是很富裕他還不想這就趕過去於是就推著自行車慢悠悠地順著街道望城裡走。

    他走過了燈火輝煌觥籌交錯的王朝大酒家透過巨大的玻璃他能看見那富麗堂皇的大廳一股濃郁的菜餚香味瀰漫在空氣裡;他走過了五顏六色綵燈閃耀的ko1oko1o舞吧四個濃妝艷抹披著大紅廣告綬帶的女子就在舞吧門口向來來往往的行人散優惠券她們也給他塞了一張印刷很精美的硬紙卡片;他還走過了去年才建成的省圖書館這棟高大的建築物上只有幾扇窗戶還亮著燈光遠處的光亮瀰散在它的背後讓它看上去就像一個朦朧深邃的巨人在這片燈紅酒綠中傲然地矗立著似乎在俯視著什麼又像是在思考著什麼……

    一直走到西直線和第一環城路交匯處的立交橋下高勁松才騎上自行車很快就從我們的視線裡消失了。

    *********

    高勁松和何英見面的地點約在了市工人體育場就是人們常說的北較場只是現在這裡除了那個年久失修的能容納六七千人的帶四百米跑道的足球場之外就剩下一個旱冰場了也走向市場經濟的體育場為了生存把它東面的一大片土地拿出來和一家房地產公司搞了工程項目順便解決自己職工的住房問題;以前的排球訓練館現在是一家附帶桑拿浴的健身中心;而臨街的那堵爬滿青籐的圍牆也被拆除了統統改建成商舖門面不僅出租給自己的職工同時也面向社會出租。在這一排店舖的盡頭是一棟四層樓的灰色小樓底樓是一個小型市上面是住家戶。高勁松在市前停留了好一會兒。這裡原本是省足球的宿舍樓從十二歲來到省少年隊再到十九歲時離開他有整整七年的時光都是在這裡度過的現在他都能回憶起許多訓練和生活中的細節它們清晰得就像昨天剛剛生一樣……

    他在街道邊撐著自行車唏噓感慨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地離開。自行車的腳踏板忽然變得沉重起來。

    昏暗的街邊有一架燒炭火的簡易烤爐一個肩膀上掛著骯髒的濕毛巾的男人正在手腳不停地忙碌著嗆人的煤煙味和著孜然的香氣還有動物脂肪被爐火燒炙而散出來的誘人滋味一同飄蕩在空氣裡。一個女人大概是這個無照經營的燒烤點的女主人吧似乎比那男人還要忙碌她既要把烤好的蔬菜熟肉收攏到盤子裡還要應付兩三桌客人的招呼為上酒拿菜稍有時間就走到牆角下去把各種洗涮好的菜餚穿到竹籤上……

    「段哥。」高勁鬆下了自行車小聲地招呼道。

    那男人似乎沒聽見。他熟練地把架在殷紅炭火上的各式菜餚依次翻了個個兒然後又給它們刷上作料再望爐火上灑了些油——爐子裡登時騰起了一股火苗把他汗油油的臉映照得通紅。他把兩串已經烤得差不多的肉串擱到一旁小方凳的盤子裡又從另外一個空盤子裡拿起了幾串即將要上架的排骨。他這時才偷空用毛巾抹了一把臉。

    「段哥!」高勁松又招呼了一聲。

    這一回段連銳聽見了。他抬起頭藉著昏暗的街燈仔細地辨認著面前這個有些陌生的年輕人。他不認識他於是他就像招呼平常客人一樣熱情地說道:「來了啊。您先坐著想吃什麼喝什麼您只管說。今天有羊肉還有冰鎮啤酒……」他的話沒說完因為他已經認出高勁松身上那套衣服對他來說高勁松胸口上那兩個字跡模糊的痕跡實在太熟悉了。

    高勁松尷尬地笑了笑。在這種情況下和一個年長的隊友邂逅並不是一樁教人高興的事情。

    「高勁松是吧?」還不到二十五歲但是嘴角已經了很深紋路的段連銳不很肯定地問道。在得到確認之後他熱情地伸出手來說「何英剛才就在這裡等你可老半天你也沒到他就去前面給你打傳呼了。你先做著吃什麼喝什麼你就告訴我老婆。」他又朝自己婆姨喊了一聲讓她手腳利落點趕緊給高勁松看座並且讓她到旁邊的店舖裡去把一早就讓他們幫忙凍上的啤酒先拿幾瓶過來。

    「勁松你先過去坐著何英馬上就回來。我這會子忙罷了我來陪你們喝兩杯。」

    高勁松勉強笑著點點頭。他再也沒想到何英約自己見面的地點竟然就是段連銳的燒烤攤更沒想到的是因為一場傷病而不得不退役的段連銳如今竟然是這樣一副光景。他退役時不是被安排到一家鋼鐵廠上班嗎?怎麼就淪落到到街邊上擺攤的地步了?帶著滿肚子疑問高勁松被段連銳的婆姨領到牆邊的一張小方几旁。方幾上已經擺上了兩付碗筷並且放了兩個玻璃杯還有兩三樣滷菜和一大堆帶殼的花生。

    女人拎來幾瓶玻璃瓶面上都結著小水滴的啤酒又把方幾抹了一遍就問:「羊肉現在就烤嗎?何英還買來幾樣菜天氣熱怕壞了就擱在家裡的冰箱裡要不我這就去給你們拿來?」

    「你太客氣了嫂子段哥以前和我們可要好的。」高勁松自己拿過了一瓶啤酒用筷子頭抵著瓶蓋然後把筷子在大拇指上一壓就開了一瓶啤酒然後他又開了一瓶。他看見那女人臉上掠過一層失望的愁容趕忙改口說道「要是你們忙得過來那麼就先烤五十串羊肉吧……不還是烤一百串吧。」看著女人既歡喜又驚訝的表情他不好意思地解釋「我就喜歡烤羊肉您讓段哥多上點味道烤透一些……」

    女人猶豫了一下還是提醒他:「羊肉……是一塊錢一串的。」

    高勁松堅持道:「還是先來一百串。罷了還要的話我再告訴您。」

    女人便高高興興地去了。高勁松看見她拐進了一條黑黝黝的小巷裡隔了個不一會兒她手裡攥著一大把竹籤又出來竹籤上全是大塊大塊紅紅白白的肉條子。她走到段連銳身邊似乎很興奮地和男人嘰裡咕嚕地說著什麼然後把那一把竹籤都擱到一個盤子裡又跑去為兩位吃飽喝足的客人結帳。

    這時候何英回來了。這是一個帥氣的小伙子有著一頭自來卷的濃密黑再上他濃濃的眉毛和直直的鼻樑還有一米七十八的標準身材和健美的體型走到哪裡都是姑娘們注意的對象很多時候他都會誤以為是一位和他相貌很像的影視明星當人們聽說他只是一個足球運動員時很多人都會露出一種惋惜的神情。當年在足球隊裡時曾經有人說過一句很刻薄的評價:「這傢伙要是有一雙灰藍色眼睛的話那就更完美了。」

    「你什麼時候來的?我給你打了那麼多的傳呼你怎麼都沒回?」何英還沒在小凳上坐穩當就在埋怨著自己的朋友。然後抓過自己面前的啤酒咕嘟咕嘟亂灌了一氣眨眼間邊喝下了大半瓶這才滿意地把著酒瓶夾了一筷子鹵肚條丟到嘴裡咯吱咯吱地大聲咀嚼著沒等高勁松回答這個問題他就自顧自地說下去「有個好消息和一個不那麼好的消息你想聽哪個?」

    高勁松把杯子裡的啤酒一口氣喝光冰涼的氣息從他的胃裡一直瀰漫到全身那種清爽的滋味讓他很舒服。他又給自己倒了一杯然後才說道:「好消息吧。」

    「我姐放暑假回來了她還從北京給你捎帶了禮物可惜我看那禮物對你來說完全沒意義。」他神神秘秘地對高勁松說道「一件白色的襯衣。你這傢伙知道襯衣怎麼穿嗎?」從小到大他還從來沒看見高勁松穿過襯衣。「而且那尺碼也不對路——我穿倒是合適你穿的話」他上下逡巡了高勁松好幾眼「假如你不把襯衣撐壞就得被衣服給擠得蹦出來。()」他都被自己這厲害的玩笑話給逗樂了。

    高勁松倒沒在意他說的話而是高興地問道:「盈盈姐回來了?她幾時回來的怎麼你就沒把她也叫上?」就像他和何英是打小玩大的夥伴一樣何英的姐姐何盈盈也是高勁松的二姐高夏的同學兩個女孩的關係要好得不得了即便後來何英一家搬來了省城每年的寒暑兩假何盈盈也會特意跑回縣城裡去看望高夏並且每回都會給高夏捎帶上不少省城裡的稀罕物件。同時她待高勁松就像待弟弟何英一樣好無論她給何英買什麼她都會給高勁松也買上一份。

    「我也就見了她一面。」何英喪氣地說道。他姐就在家呆了一宿第二天上午天剛剛放亮她就和自己的倆同學去了火車站——她們要去四川游罷峨眉山還要去三峽然後一直順江東下直到上海。「估計再回來也是這個月底下個月初了。」

    「不怎麼好的消息是什麼?」高勁松問。

    何英把酒瓶裡盛下的啤酒全都灌下肚這才艱難地說道:「我又得重操舊業了。」

    重操舊業?高勁松一時沒明白這話是什麼意思。何英的舊業是什麼他一點概念也沒有。他們倆打從小學起就是同學又一起進的地區體校再一同被選拔到省足球少年隊再升青年隊成年隊最後一起失業——球隊解散對他們這些年青隊員來說就是失業:他們的工齡不夠按照政策規定國家就沒法解決他們的工作只能自己到社會的大風大浪裡去鍛煉;然而他們的文化基礎又實在太薄弱了除了踢球之外他們幾乎沒什麼一技之長很難同那些學歷比他們高本事比他們大的同齡人競爭;更糟糕的是在球隊時他們的天地就只有那麼大的一小塊雖然隊員和隊員之間、隊員和教練之間免不了有這樣或者那樣的紛爭但是相對於社會這個大課堂來說那裡的人際關係實在很單純所以當他們一腳踏進這紛繁複雜的社會時他們中的大多數壓根就不知曉自己的未來到底是個什麼樣除了踢球他們還會幹啥?

    除了踢球何英還會幹啥?

    等等!高勁松忽然明白過來「重操舊業」意味著什麼。

    「這麼說你也和他們簽訂合同了?」高勁松咧嘴笑起來。他今天晚上就準備把關於新時代足球俱樂部的事情都告訴自己的朋友讓一直在家閒得慌的何英也去那裡碰碰運氣不然再過上一年半載的那時想重新拾起技術和狀態那簡直就和癡人說夢一般荒唐。

    「合同還沒簽但是沒問題了今天去試訓的這一撥人裡就通過我一個剛剛他們才通知我要我明天上午就去簽合同。」說起這事何英就激動得兩眼冒光「一個月掙三千五每天還有三十塊前的補助假如踢上比賽的話每場比賽光出場費就有一兩千……哪怕一個月就打一場比賽哩到年底時也能積攢下一大筆錢了……」他似乎是在憧憬那幅他自己描繪出來的美好光景「賽區出線每個隊員就有一筆獎金決賽出現還有更大的一筆獎金。我還沒想踢上甲b的美事但是賽區出線卻幾乎是鐵板釘釘的事——你知道嗎這支球隊裡領銜的人物是誰?張遠貴和馮震啊!以前都是國家隊的!隊上還有好幾個傢伙都是甲a裡叫得響的人物有國字號經歷的人起碼也有六七個……」

    高勁松笑著揶揄他一句:「你不也是個國字號嗎?」

    何英曾經兩次進入了國少隊的集訓大名單還有一次因為膝傷而錯過了國青隊的召喚說起來他也是老省隊裡唯一的國字號。

    「我這『國字號』在人家面前那就是個蟲。」何英伸出拳頭只翹了翹小拇指滿臉懊喪地歎息道「要是那年膝蓋沒受傷就好了說不定現在也能混個國家隊隊服穿穿哪怕是國青哩也不可能東奔西跑求爺爺告奶奶地央求人家給個球踢……」

    他沒再說下去。高勁松比他早進青年隊也比他早進省隊但是他卻從來也沒有過國家隊的經歷連一次也沒有。

    高勁松卻越聽越疑惑。何英說的那些人他在溫惠大酒店的球場上一個也沒見到即便被孫峻山掛在嘴邊的陳明燦也只是在甲級球隊裡有些名氣然而這點子名氣根本就沒法和何英說的那倆人比較。難道說何英說的球隊不是新時代?可這個已經把自己的球隊都解散了的城市又怎麼會在突然間就冒出兩支球隊來?

    「你說的那支球隊是怎麼回事?」他忍不住問道。

    「省城明遠!球隊就叫省城明遠!」

    明遠?高勁松皺起了眉頭。這名字實在太陌生了他完全不記得今年的乙級球隊有這樣一支隊伍。唯一能肯定的事情就是這支球隊現在就在這座城市裡「明遠」之前的「省城」二字確鑿無疑地證明了它的地域歸屬。

    「以前叫『江蘇新寶』上個月才被海南明遠集團收購的。江蘇新寶你總該知道吧?就是去年降級的火車頭……」

    火車頭?就是那個雖然沒有輝煌的歷史但是卻一直活躍在頂級賽事裡的由行業體協組織管理的球隊?高勁松聽到這名字就不禁莞爾。假如說省隊的解散是一種必然的話那麼火車頭隊的消失就像一出過頭的笑話:前年的甲a聯賽裡幾十年裡一直不溫不火不上不下的火車頭莫名其妙就降到甲b去年是職業聯賽第一年火車頭在開局順風順水的情況下竟然遭遇了十三輪不勝然後厄運就一直陪伴著他們直到他們降到乙級……然後便是甩賣不僅賣當家球員——當然降到乙級球隊也沒法留住那些當家球員早就對這支球隊虎視眈眈的甲級俱樂部蜂擁而上把球隊淘了個底朝天——還把俱樂部也賣掉了……幾年之後高勁松才明白一個道理其實火車頭球隊從聯賽裡徹底消失也是一種必然當聯賽職業化之後所有的事情都要按照經濟規律來辦事哪怕在某些時候會出現人為地去阻攔或者妨礙它展的情況哩市場也會做出一種自我調節——觀眾會離開球場然後贊助商會離開聯賽最後無人喝彩的聯賽會經歷一次猶如女人產前陣痛一般的痛苦掙扎或者死亡或者在廢墟上獲得一次新生……

    但是現在他還沒法想明白這事。

    他問道:「你是和省城明遠簽合同?不是新時代?」

    這一回輪到何英驚詫地問他:「我怎麼會和新時代這種草台班子簽合同呢?!他們到現在還沒能湊齊踢隊內對抗賽的人數哩!」

    高勁松不明白為什麼新時代在何英嘴裡就成了一個草台班子?

    他很快就明白過來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相對於跨進足球圈就砸下三千萬、並且誇下海口說三年內衝上甲a的省城明遠來說在所有乙級俱樂部裡最後組建註冊的新時代球隊的確是草台班子。

    何英把話題轉到正事上這才是他今天找高勁松的原因。

    「要不你明天也去明遠試訓吧?他們這兩天正在大張旗鼓地招人哩雖然把關嚴了一些但是勁松我都能簽到合同你去肯定沒有問題。」

    高勁松把著酒杯低著頭沒吱聲。他在思量這樁事。

    何英卻以為他是在猶豫不決就說道:「那體育用品公司的工作有什麼好幹的?一個月三四百塊錢餓不死你也撐不死你。我還能不知道你?能再踢上球才是你心中的想法。就來明遠吧咱們哥倆就又能呆到一起了。你別擔心我知道這半年多以來你肯定不會放下足球哪怕是不踢球但是你的身體素質還在!……憑你的本事一定能行的也許還能撈到個主力替補哩哪怕就是主力也未必不可能——你可是能打好幾個位置像你這樣的『萬金油』沒哪個教練會不喜歡!我看過明遠的訓練好些主力的體能都成問題這不就是說咱們還是有機會的嗎?」他見高勁松依然不吭氣突然明白過來這是怎麼一回事。他遲疑地問道:「新時代是不是找過你了?」

    高勁松依然沒說道但是他點了點頭。

    「試訓了沒?你和他們簽合同了?」

    高勁松又點點頭。

    何英懊惱地使勁拍了自己大腿一巴掌說:「早知道我該得到消息就告訴你的。都他娘的怪我我剛剛聽說明遠的事就什麼都沒顧上!」他愁眉苦臉地呲著牙花子悶悶地灌下一杯酒出了半天神才又怔怔地責怪高勁松「你怎麼事先也沒和我說一聲呢?……現在說什麼都完了!」

    高勁松只能苦笑。當孫峻山把合同擺到他面前時當他聽說每月工資是四千五時他還有什麼理由去拒絕這個從天而降的大餡餅?直到何英把新時代貶低為草台班子前他都還沒能從激動中平靜下來。他承認何英說的沒錯按照報紙上提前洩露的今年乙級聯賽分區方式新時代多半要和省城明遠分到一個賽區這就是說新時代和其他不幸分到這個賽區的球隊一樣只能為了小組賽第二去拚搏——關鍵的問題是小組第二能不能進決賽假如不能進的話他的足球生涯就會再一次宣告結束而且在收入上也會少許多……他和新時代的合同沒有明確的截止日期唯一能界定這個時間的話在合同裡就一句:「本年度乙級聯賽結束則本合同自動終止是否將本合同延續將由甲乙雙方協商解決。」而加入省城明遠則完全不一樣志在高遠的明遠已經為自己預訂了一張乙級決賽階段的門票並且有很大的希望晉級甲b這同樣意味著將會有巨大的經濟效益。但是他已經和新時代簽訂了合同……

    兩個人坐在那裡喝了一會兒悶酒並且把段連銳婆姨端來的烤羊肉吃了個精光。

    女人再給他們送來啤酒的時候高勁松說道:「嫂子再給我們烤一百串羊肉來。」

    女人被他的話嚇了一大跳:「還要一百串?你們能吃完嗎?」

    「再來兩百串也沒有問題。」何英笑著說道「你去問問段哥我們倆可是有名的能吃有回隊上包餃子他吃了七十六個我吃了八十四個!」那女人臉上的神情明顯是不信他說的話但是她沒再說什麼。

    待女人回家去拿羊肉高勁松埋著頭捏把著手裡的一根竹籤說道:「我知道你為什麼邀我來這裡見面說事。」何英笑了。他當然知道高勁松能明白這是為什麼自打兩個月前他偶爾從這裡經過遇見段連銳之後他就時常來這裡照顧他的生意。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我其實就是想幫段哥一把他現在日子過得挺不容易的。他們廠的效益是不錯但是他不會技術只能拿個穩當錢他婆姨又下了崗家裡還有個兩歲大的娃娃……」

    「你這樣做不好。」

    何英的笑容一下凝固在臉上他怎麼也鬧不明白為什麼高勁松會這樣說他。照顧段連銳的生意有什麼不對的地方了?難道說不照顧他的生意就對了嗎?

    「你一定沒少往這裡領人吧?」

    「是。那又怎麼了?這裡吃和別處吃有什麼區別嗎?」

    「有區別至少在段哥眼裡有區別。你這是憐憫不是朋友應有的情誼。我想他現在大概最不需要的就是憐憫不然他也不會在這裡擺這個小攤子掙辛苦錢。你拎上點水果給他孩子買點東西這是情誼;你一個人來坐坐隨便吃點喝點他只要手頭不忙也會來陪你這也是情誼;但是你今天一撥明天一夥……段哥今天晚上大概是不會過來坐了。」

    高勁松這麼一說他立刻就品咂出其中的滋味。原來是這樣啊!何英自己都正在為這事奇怪他第一次遇見段連銳時他對自己熱情得不得了兩人就坐在這馬路邊喝酒說笑一直聊說得四周圍住戶伸出脖子罵才不得不散伙可後來他帶著朋友過來照顧段連銳的生意並且很鄭重地把他介紹給自己的朋友時段連銳對他的態度卻變得不冷不熱起來雖然還是熱情但是那種熱情更像是對待一個熟絡的老顧客頭回見面時那種無話不說的感覺沒有了更多的是一種敷衍和客套。

    他使勁地搓了搓有些燙的臉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唆著牙說道:「你說得對!是我把事情想左了……」

    他端起杯子來和高勁松碰了一下一仰脖就都喝下去。

    「不說這個了。還有個事情要問你——」他正視著高勁松問道「你怎麼和新時代牽扯上的?」

    於是高勁松為他詳細譬說了這樁不可思議的事情的前後經過:「……最後我就簽了這合同。你知道我現在的景況雖然說不上糟糕但是很窘迫這種做夢也夢不來的好事擺在我面前我沒法不在合同上簽字。」

    何英更在意另外一件事:「這麼說你還沒把你的身份證複印件交給他們?也就是說你現在還不是一個註冊的球員嗎?」

    「確實是這樣。」高勁松馬上就明白了何英這話的意思。是啊自己還不是註冊球員那麼那份和新時代簽下的合同其實就不具備法律效力合同上寫得清清楚楚乙方的身份必須是職業球員——可他簽字的時候還不是職業球員直到現在都還不是;而且在他把身份證複印件交給他們之前他們也沒法為他在足協註冊職業球員的身份。這就是說假如他現在反悔的話他完全可以推翻那份合同。即便他不反悔在孫峻山給自己的三天假期裡他也完全有時間去省城明遠參加試訓……

    省城明遠和新時代他到底該選擇誰?

    高勁松痛苦地思考著。

    選擇省城明遠就是選擇可以預見的未來而新時代則是因為他已經答應了他們並且收下了那五千塊錢的簽字費……

    何英當然希望高勁松能夠選擇省城明遠無論從哪一方面來說明遠的優勢都要大得多甚至可以這樣說明遠的一隻腳已經踩在甲b的門檻上。

    最終高勁松拿定了主意他還是想去新時代至於理由非常簡單他已經答應了人家突然間反悔的事他實在做不出來。

    何英登時就讓他的理由憋得說不出話來。這也是理由?這能是理由?他氣得都想用酒瓶子在他腦袋敲幾下教他好好地清醒清醒。但是他明白這辦法肯定行不通會不會出人命先不談單就身體對抗來說他也不會是高勁松的對手。踢過左右兩個邊後衛位置的高勁松對付他這種前鋒還是很有一套。

    他只好無奈地說道:「至少你也該去試訓一回吧萬一被挑選上了哩?那時新時代的人也不能對你說什麼畢竟人往高處走水向低處流他們總不能耽擱了別人的前程吧?」

    「我不想去了。」高勁松又開了一瓶啤酒遞給他然後為自己開了一瓶「你還不瞭解我的情況嗎?我那個沒辦法的毛病去了明遠也就那麼回事再說他們那裡能耐人那麼多幾時能輪上我上場啊?要真是晉級甲b說不定第一個開銷的就是我……我還是留在新時代吧至少他們缺人手而且他們也捨得在球員身上花錢——即便不能晉級甲b只要新時代能進決賽我就能尋夠錢。至於踢球的事」他抿著嘴笑了笑「到時候再看吧要是在新時代混出點名堂說不定明年還有乙級隊會找我的。在明遠可永遠也不會有我的出頭日子。」

    這一回何英是徹底沒了說話的力氣。他現在直想扇自己兩個大耳光。他一時興奮激動怎麼就把那麼大的一件事給忘記了哩?高勁松為什麼左右腳都能順溜地踢球?為什麼能打場上七八個位置?為什麼每個第一回遇見他的教練立刻就會喜歡上他但是一兩場比賽之後甚至是一兩場訓練賽下來就把他扔到板凳上?還不都是因為他那個毛病嗎?

    何英現在懊悔得滿臉通紅。

    高勁松又能像他一樣踢球了而且還比他更進一步能夠有更多的機會踏上球場了他應該為自己的朋友高興才是啊!他幹嘛非得讓他去一個人滿為患的俱樂部呢?在這種連國腳都未必能保證自己主力位置的大俱樂部裡有著致命缺陷的高勁松能冒頭嗎?

    「來!不說這些事了咱們說說別的……」何英舉起了杯子「我才認識了一個女子是一家醫藥公司的業務員……」

    高勁松低下頭去喝酒吃菜。

    他在心裡歎息一聲。這個何英他又來了每回他都在自己面前誇耀他的女朋友有多麼多麼的漂亮多麼多麼的好可最終他都會現還有一個更加漂亮更加好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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