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如是在外面擔心,卻不知道裡面那兩個人,也在說她呢!這二人雖然是父子,可是只怕一輩子之中,心平氣和談話的時間都很有限。更別說像這樣對坐長談了。那老僧開口後不管對方反應扭頭就走,玄燁跟著他走到房間內坐下,心情也已經平靜。有小和尚端茶送來又退下,一室之內,半晌無言。
卻是那老僧先開口,問得一點也沒兜圈子:「那是何人?」
玄燁心中有一陣激動,激動後有點暗生不滿。雖然他帶著沈如是一同來清涼寺,也存著「見家長」的想法。可是,他老爹一句也不問自己,打頭兒一句話就問沈如是,居然還因為這個原因才讓他進的屋子!這也讓玄燁難免有點小心眼兒了。這傢伙拉拉雜雜的想著這些,便隨口答道:「陪在兒子身邊的人而已。」
那老僧長眉微動,竟輕聲一歎:「『陪』這一字,最難得了。」
玄燁對於這句話沒有絲毫感觸。他當皇帝的時候也就是兒童時期孤單了些。大婚以後宮內宮外多的是人陪他。為了陪他簡直還擠破了頭。只有逃出營地稍微落魄了些。可不說隨即遇到了沈如是,就是侍衛手下也在兩天後找了過來。恭敬如前。可是自家老爹很久沒和他說話了,也不好當面反駁,就不以為意的「唔」了一聲。暗想,老爹這句話究竟指得是誰,沈如是?董鄂妃?
那老僧,突然開口說話,居然滔滔不絕起來。玄燁頭腦才轉過一個念頭,就聽那人又問:「不是妻子?」
玄燁幾乎愣了下。「妻子」這個詞對他太過陌生。從前他都是叫「皇后」的。「帝后」雖然也是夫妻,可是卻是共掌天下令人敬仰效仿的模範。大家一世之內榮光共享權利無限,決不是患難扶持禍福與共生兒育女那種味道上的夫妻。這個瞬間,玄燁暗自發愁自家老爹難道頭腦壞掉了?他有點驚愕的立刻回答:「當然不是!」
答完,又想。不錯,妻者齊也,沈如是——怎麼可能!
那老僧眉毛微動,再問道:「不是愛人?」
玄燁簡直惱羞成怒了。父子多年未見,天下事,皇家事多少事能談。居然真的把自己叫進來只談兒子和身邊某人的關係?!他神情一冷,「哼」了一聲。開始腹誹自家老爹,你是個「愛美人不愛江山」的,難道我也和你那麼昏聵?!帝王家事,有什麼愛人!
「哼」了之後,仍覺不解恨。於是,再冷笑三聲。
那老僧居然也歎了口氣。似乎在自言自語,似乎,又像是在解釋。
「什麼是愛人?兩情願久長。於三千世界中,有一人,令我心搖動。於百千億人裡,有一人,一顰一笑,令我明心見性……」
玄燁聽他說第一句話,簡直忍不住快出言反駁。難不成愛新覺羅家,出了你一個情種還不足?勉強忍到第二句話,突然一愣。「明心見性」麼?這不是個人修養追尋天下之理大道什麼的,這……與「情愛」有什麼關係!
玄燁愣怔中沒來得及多想,先有些詭異的欣慰之情冒出了頭來:自家老爹還是很有學問的,不像祖母罵的,是個『只知道情愛的混賬』……
卻聽得那老僧喃喃道:「……我本以為你終於有了些見識,卻原來還是一個迷了眼的俗人……」他望著茶杯出了會兒神,站起身來。
玄燁的欣慰之情頓時被打斷,他急抬頭用目光追隨著那人,急急出言反駁道:「不為情愛所誤,這難道不是理智!你若是了悟了,為什麼還在這裡!」
他突然醒悟到自己語氣太沖,終於忍不住委屈道:「……你為什麼不問我,我退……傳位的事情你不可能沒聽說。」
那老僧手裡珠串一轉,抬頭竟是一笑。這是他這天第一次笑,點頭道:「你說的不錯,黃袍如何,紫袈裟如何,原本就是一樣的。我是來到這裡幾年才慢慢想通的。至於我說你『迷了眼』,原也是同一個道理。這世間有太多繁複無趣的東西。『明心見性』也不過是認清楚自己是誰而已……」
玄燁一時間想反駁,卻又忍不住怔住了。他原不是一個受人影響的人。三十年來,他八歲登基,一步步成長為那個自信強大的帝王。可是,眼前的這個人不一樣,太不一樣。他居然被對方說的這一堆雲山霧罩神神道道的東西觸動了什麼,居然,就那麼沉思起來。
…………
那老僧本已走到門口,看他如此。終於,默默點頭。
這一位,論性情,是個相當自主的人。或者說,任性。當年他出家,董鄂妃只是個引子,不過是因為他厭棄了那彌天富貴,希望能靜下來思索一些更接近本源的東西。
眼前的這個兒子,他當然也關心的。不過想來對方也不會缺衣少食,看一眼就知道身體健壯,那麼更多的話也不必說。只有一事,他隱約有些擔憂。
這兒子行事手段也曾瞭解。卻是個太不任性的脾性。看著謙沖,可是世間繁華有多少能入他眼?看著海納百川,可是把自己擺到了那天頂淡漠的位置上,也別想自己體會到人間之情。他活著一場,難道就是為了好像書中模板一樣做個「明君」模子,再生下若干子孫無愧於祖宗的麼?作為一個人,一個個體,總得有什麼個人的愛好,自己的追求啊!總得,有一個機會,想一想,自己是誰。
他本以為玄燁帶了一人來見他,是終於想清楚了一點什麼。可是一番對答後,卻遺憾了。然而,他終究有些不甘願,一腳已經踩出了門,另一腳猛然停步。又出言提問道:
「你可願那人陪伴?」
玄燁微轉念,知道依然問得是沈如是。這一次,他沒有狂躁。他知道對方似乎在通過這個問題,想瞭解或者「點化」點什麼。就認真在頭腦中思索起來。
他可願沈如是陪伴?
脫口而出:「自然!」
那老僧還未說話。玄燁已是一驚。暗自問自己,為何?!沈如是是個好大夫?笑話!他何曾缺過大夫。沈如是容貌嬌艷?笑話!萬里江山之主不能只有這點眼界,美人如何,就是金子打得,也不過新鮮兩眼而已。已經習慣了沈如是的陪伴?有點像,可又不是。沈如是根本不是個陪人的人。反過來說自己陪著她更合適點。或者說,沒有理由,只是願意和她在一起而已……
玄燁若有所思。
那老僧又垂眉不看他了。張口第二問:
「你可願她□人?」
玄燁這次沒有了嘲諷的念頭。他認真地思考了一下。可是——愛是什麼?
元好問的詞突然就鑽進頭腦裡: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生死相許。
「相許」,太虛誕了些。不過沈如是如果死了呢?似乎是一件殊無意趣的事情!玄燁突然有些擔憂了。他接連死了好幾位皇后,沈如是……沈如是不是皇后,大約無事吧?
他皺眉遲疑。良久,才反應過來自己在想什麼。「愛」麼,不知道。至少,不願意她死了這是真的!想起那問題,他猶猶豫豫道:
「或者……」
那老僧眼也不眨,第三問道:
「你可願她做妻子?」
玄燁頓時感到了某種荒謬感。滿漢之別,他的後宮三千,曾經的幾位皇后,沈如是曾與他兒子交好,甚至還去過小倌館……種種信息紛湧而來。他沒有急著反駁。那種種信息又層層退卻。最後,只剩下沈如是一個身影。其人,其貌,其事。
不想讓她死,想讓她陪伴,可是,這似乎依然與「願她做妻子」離得太遠。等等——「陪伴」多久呢?
玄燁恍然發現,至少目前之自己,竟是,希望與沈如是陪伴很久甚至至餘生盡頭的。這可是,生死相許?
他乾脆搖頭,答:「我不知道。」
…………
那老僧微微一笑。扭過身子來。重新在桌前坐下。突然一歎:
「有人道『少年得志大不幸』。你如何看?」
玄燁端正了一□子。恍然想起鰲拜,吳三桂等人。他少年確有磨難,可是沒有這些人,也未必有今日的自己。不禁默默點頭。然後,才狐疑起來,便問:「你說這個做什麼?」
那老僧嘴角含笑,搖頭感慨道:「說得就是你我父子而已。普天之下沒有得不到的東西。久而久之,竟也不知道,有什麼是真正想得到的了!」又說起易經盈虧之道來。
玄燁默默聽了一會兒。終於詫異了:「你……修的不是佛麼?怎麼滿口玄易,這都是什麼經!」
那老僧哈哈一笑:「佛如何道如何,求心境通暢清晰而已!我心清明了,就是我修的經文!」
玄燁皺眉:「怎麼滿口『空無』……」好容易和老爹搭上話兒,忍不住多問幾句:「我聽人說,你還是只吃青菜豆腐?」
那老僧笑:「潤澤這臭皮囊而已……」
玄燁沉默了一會兒。突然激動起來。一下子站起,問:「你既然什麼都無所謂,敢不敢跟我一起走!反正,我也不住在那個地方了……」
那老僧搖搖手,笑著看玄燁,上下打量一番,終究悠悠搖頭。他答道:「各人有各人的道。我修的就在清涼寺。你的道……你自己去找,誰也干涉不了啊。」
玄燁只覺得暴怒無處宣洩,伸手也抓了沈如是做例子:「她是漢人!我無論如何不可能娶她!就是願意她做妻子也是一樣……你看,這普天之下,總有人力不能為的地方!你,你又何苦求那或者一輩子也想不明白的東西?就在紅塵裡,上有高堂下有子女,衣食住行,有什麼不好!為什麼,為什麼居然就出家了呢!」他聲音終於有些嘶啞。這是他想了多少年的問題,此時竟然質問出來。卻有好像並不是為了一個答案!
那老僧對他後面的宣洩似乎未聞。擺擺手,一副「不必多談」的樣子。卻饒有興致的對著前面某句話點評道:「漢人如何,滿人如何?契丹如何,當年馳騁翰墨的黃金家族又如何?百年後,千年後,只怕並無差別……」
玄燁終於暴怒了。他猛然站起身來,打斷對方:
「至少現在是有差別的!」他說。
然後,他平靜下來:
「不錯,各人有各人的道,你修你的,我修我的。可是,不見得你求證的就是那大道!世間有萬物有眾生,你躲得太遠,又能想清楚什麼!」
話出口,又有點悔意。終究是自家老爹。是否……說得略重了些?又賭氣!如果他真能下了山,哪怕不回宮,跟著自己走,也好啊!
那老僧,卻沒有不快之色。他竟是欣然點頭,看著玄燁愉快的感歎道:「你長大了!」
玄燁只覺得渾身上下才鼓起的氣兒又散了大半。他氣了半天也不知道自己在其什麼了。最後只得又蹲坐下來,有氣無力得看著對方答道:「……快四十了。」
然後,他扯著嗓子沖外面喊,終是發洩了一回:「有沒有做飯的?爺就在這兒吃青菜豆腐了!」
那老僧含笑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