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阿馬似笑非笑:「我若是你,就不會在這個時候起心思!」他聲調微有些古怪。說這句話時,更是若有若無的強調了某個詞組。
那粗嗓子,性格卻不夠精細。並沒有聽出薩阿馬這句話更深的含義。他很不滿的抱怨道:「弟兄們都多少日子沒開葷了……」見薩阿馬只在那裡抽煙,不表態。就狠狠地踢了一腳旁邊的木桶,罵罵咧咧的轉身走了。
薩阿馬瞇著眼睛看他的背影。大家才從陸地上出海,能有多少日子。這傢伙不過是急色而已。只是想不到,這麼個愣貨居然是二副的親戚!那麼冷冰冰,除了航線圖誰都不理的傢伙,居然有這麼個色中惡鬼一樣的親戚!
船上規矩。船長總負責。然後有大副,二副,三副。管理水手們。大副是船長的副手,大部分的事務不管是哪個類型的,都可以找他。此外大副更負責船上的貨物選擇和貨物裝運,也就是貿易戰略問題。對於商船來說,這幾乎是第一關鍵的事情了。
二副的職責是航行方面。看航海圖,觀察氣象,在不同的天氣和地形上,提醒船長選擇合適的方式。比如近海時離海岸線多遠航行,在遠海又如何選擇陸地。有冰的海面怎麼行駛,有風暴的時候,怎麼控制帆面保存船體。
這些方面的內容,是二副的職責所在。倒是與下面人打交道的時間有限,是一個很偏向於技術的種類。當然世上的人有很多種,二副裡面也不見得沒有樂意與水手玩聚會的。只不過女王號上的這位二副,是個比較典型的——宅男。
那粗嗓子雖然因為自己有個做二副的表兄才上了這船,可是絕不敢因為什麼女人的問題,去麻煩那位表兄。據說有人統計過,那表兄曾經在一個月的航海中,只與四個人說過話。船長,博物學者,每天給他送飯的廚師,以及某次內急跑出去,碰到人,說了一句「抱歉」!
三副做的活計就比較接地氣了。這個崗位負責檢查每天的食物淡水,檢查小皮筏是否在該有的位置上,防火的準備怎麼樣。技術含量不是特別高,可是極其瑣碎細緻,是一個小管家一樣的位置,與水手們的交流也很多。
許多大副都是從三副這個位置上成長起來的。「女王」號上的三副,是個相當活潑的小伙子,時常鑽在水手堆裡。你甚至很難把他和一個普通水手區分開。
薩阿馬靜靜地靠在樓梯的陰影裡,側了側身子,望著前面的一點亮光,和亮光中往來的人影,不知道在想些什麼。他突然瞇眼笑了一下。等等,那不是那位小王子閣下麼?
…………
鄧肯船長帶著沈如是和林庭兩個,到了船上的廚房。
人類從獨木舟開始征服水體。獨木舟太過狹小的船體和並不快速的雙槳讓大家嚮往著有更巨大的堡壘保護自己,衝向海洋。於是帆船應運而生。
起先是一個單獨的風帆。利用風力,在水面上滑翔。如同鳥兒借助氣體的疏密減息來進行運動,到達天際的每一個角落。後來小帆變做了大帆,種類進一步細化。為了更加完善的利用風力,主帆,側帆,三角帆,頂帆,尾帆等等,琳琅滿目。不是一個在船上呆了幾年以上,經歷過各種氣候的人,絕對分不清什麼時候應該升起什麼風帆。
風帆是船的動力。巨大的風帆依靠著巨大的纜繩。整個甲板上面,佔據最多空間的,就是這些寶貝了。
『女王號』就是這樣一艘大船。因為甲板已經被風帆佔滿。所有的房間,包括船長室,炮台,廚房,貨艙,船員居所,全部在甲板下面。
廚房位於其中相當神氣的地域。只說一點你就知道了:廚房裡,有窗!
這個意思是說,它不僅位於船艙內部空間中上面的房間。而且被安排到了最寶貴的兩側。
看著舷窗上照耀進來的陽光,廚師先生一向心情愉快。然而今天,看到船長親自帶領兩個東方人走進他的神聖領地,廚師先生頓時漲紅了面龐和脖子:
「鄧肯先生!您不能夠這樣!我可是整個威爾士最好的廚子!曾經到法國進修過的。連親王一家都讚賞過我的手藝!與那些英格蘭只會做煮肉加鹽的蠢貨一點都不一樣。您請我來的時候,就曾經答應我,廚房是我的領地,一切聽從我的安排的!」
鄧肯先生穿一身黑白色的燕尾服,領口的蝴蝶結一絲不苟,整齊的好像可以去參加國王的宴會。他笑著看了一眼他的廚師,和顏悅色地勸說道:
「我親愛的納爾通,你當然是整個威爾士最出眾的廚師!可是,你難道不想成為整個三島,甚至整個歐洲大陸上最出眾的廚師麼?據我所知,你的其他同行們,都只是在年輕的時候學過一點廚藝,然後用後面的幾十年時間,去吃老本。只有你,我勇敢而見多識廣的納爾通,你不僅登上了到東方的大船,品嚐過東方的美食,甚至還有機會與幾個東方人一起探索美妙的廚藝……」
廚師先生胖乎乎的身軀微微顫抖起來,他被鄧肯船長的話鼓舞了。此時已經忘記當初上船時,自己是多麼的不情不願,甚至還偷偷詛咒那些「粗魯野蠻的海員,你們一輩子也理解不了我高雅的美食」。現在,他已經完全相信,自己,就是為了追求廚藝的最高境界,才不辭辛苦的登上了這段艱苦而光榮的航程。
鄧肯先生的勸說還在繼續:「想想吧,我的納爾通,有朝一日,人們提起偉大的廚師,不僅有巴拉特,巴……爾扎克……巴……拿馬,還有你,納爾通!人們說起偉大的廚師國度,不僅有法蘭西,還會加上威爾士,因為你,納爾通——讓威爾士為你而自豪啊!我的朋友!」
納爾通全身都泛起光來。雖然拿什麼巴爾扎克,巴拿馬先生他此前並沒有聽過,可是,一想到自己將成為威爾士歷史上最優秀的廚師,甚至讓後人銘記,他就覺得,自己渾身上下充滿了動力。
胖乎乎的廚師先生把胸膛敲得砰砰作響:「放心吧!我的船長!我會在回憶錄裡記下你的名字的!」
鄧肯先生輕輕一笑。側過身子,讓出了兩個東方人。這一次,廚師納爾通望著這兩個人的目光,不再好像刀槍劍戟一樣。而是閃動著炙熱的火焰,好像西部平原上放羊的農場主,注視著他寶貴的羊群。
「夫人請坐。」納木通用他黑乎乎的袖子擦了擦廚房裡的條凳。方纔他還把這凳子不引人注意的踢遠。因為他那時正在對船長先生生氣,不願意讓他來坐。現在,當然,一切都不同了。他們不是來嘲笑諷刺納木通的,他們是納木通輝煌人生中的教師啊!納木通很快回憶起了他在親王宴會上曾經接觸過的一些禮儀。他滑稽的對著林庭施了個禮,請她坐下,然後有些苦惱下一步應該做些什麼。
林庭嚇了一跳。在沈如是點頭的目光下,才勉強在那條凳上找個稍微乾淨一點的角落坐了下去。她坐的很有點不安。這屋子裡面四個人。三個「男士」都站著,只有她坐下。那些人不是她的晚輩,甚至這凳子也不是坐北朝南的放著——兩輩子人生經歷加起來都沒有這麼不合體統的坐下的時候,不習慣啊,真是太不習慣了!
沈如是有些新奇的眨了眨眼。然後,她學著鄧肯那慢悠悠的恭維語氣開了口,道:「我竟然不知道您是有著這樣遠大理想的人物。請原諒我先前的失禮。納爾通先生,我們對於偉大的威……爾赤美食,也已經久仰了!迫不及待的想品嚐您的作品。」
廚師先生心花怒放。決定從此,這幾個東方人就是自己的知己了!倒是鄧肯船長若有所思地看了沈如是一眼。忍俊不禁。然後,他回頭對著有點激動的廚師先生建議道:「或者,你們二位都顯露一下自己的本領?或許,我們今天能夠有這個榮幸品嚐兩位美食大師的精妙手藝?」
廚師先生大喜之下,當即同意了這個提議。他在最前面帶路,領著眾人到他的「神聖領地之二」,食物庫房裡,去找合適的材料了。
林庭方才沒有怎麼聽得懂幾人的交談。她有些好奇的發覺,沈如是在不引人注意的角落裡,狠狠伸手,揉了兩下自己的臉頰。
「怎麼了?」她小聲問。
「……牙疼。」沈如是說:「我再也不學他們說話了。真酸,真酸啊。」
林庭突然很感興趣了:「回去說給我聽。」
沈如是望了望天花板,又狠狠揉了兩下自己的臉頰。
…………
胤褆望著沈如是幾人進了廚房,等了一會兒,沒見到什麼不好的事情發生。暗自氣惱自己居然為綁匪擔心,就賭氣地跑去看水手們捕魚。
他們用一張大網拖在船後。在水底下,有對著這巨大帆船好奇的小魚,湊近後,就被網在了裡面。
人們站在船邊,談論著離開的東方大陸。談論著多久能到達陸地,回到家鄉。與其說是在捕魚,不如說,更像是一場海邊的酒會。只不過參與的都是一些水手而不是穿這鯨魚骨架束胸群的貴婦人。而大家手中,也沒有舉著透明的高腳杯而已。
談話的氣氛熱烈起來,直到——
有人突然大喊:「快過來!抓住了個大傢伙!」
水手們七手八腳的把網往上拉。看不清什麼種類的黑色的背部若隱若現的出現在水面上。果然是個大傢伙!七八個人的力量也不能把它拖到水面上!
胤褆上去幫了一把手,然後,他認為這個舉動不是最好的選擇。張口喊道:「用魚叉!」
旁邊的人聽到陌生的語言愣了一下,胤褆已經跑過去揮起那三角鋒利的武器。他瞇著眼睛預估了一下拉扯的速度,和下一刻魚身各處的位置,然後狠狠地投擲了出去。雖然是第一次使用魚叉,可是在此之前,他可沒少騎著馬奔跑在天地之間進行另一種形式的狩獵。
那一柄魚叉狠狠□了大魚的背部。不,同一時間,從天而降的魚叉,是兩柄。另一柄魚叉的主人,或者是巧合,或者是擁有同樣的眼力,總之,投射在了相當接近的位置上。
大魚狠狠一掙動。水手們險些拉不住網。然而,下一刻,那魚的力量開始衰弱。
大家歡呼起來。七手八腳的把它拽上了甲板。
胤褆沒有參與後面的行動。他偏著頭看向方才另一柄魚叉的方向。一個黑瘦的小伙子,咧開嘴,露出一口白牙。他走過來,笑瞇瞇的拍著胤褆的肩膀,對他說了幾句他不怎麼聽的懂的話。
胤褆決定,他一定得盡快學會說洋話。當然,他也是後來才知道。那個看著不起眼的小伙子,是這艘船上的三副。
…………
捕到了一條五六米長的大魚,甲板上的男人們都相當興奮。
這表現在他們當場把那條魚用各種方式打死。然後,剖腸破肚。看它是否曾經吃過什麼有意思的東西。
海員中間有一種廣泛流傳的傳說,說曾經有年輕的海員,在大魚的肚子裡撿到少女寄出的漂流瓶。這樣好像天意一樣的浪漫愛情,最後當然有情人終成眷屬。
這樣的傳說自從哥倫布發現美洲之前,就已經成為傳說了。到底是否曾經發生過這樣的事情,其實誰也說不清。可是年輕的海員們還是用力剖開所有比一個漂流瓶子更大的魚的肚子。在把那魚分解的支離破碎之後,才怏怏的送進廚房去。當然,故事的最後往往還會出現一個暴跳如雷的廚師……
如今「女王號」上的小伙子們就在做這樣的事情。大家興致勃勃地圍著那條魚,用各種東西投擲它。就好像許多年前他們的祖先還住在山洞裡時,曾經做過的那樣。胤褆也混在這群人裡。不過或者他的祖先住在山洞裡的時間,比其他人的祖先住山洞時,更加遙遠一些,總之,他認為這活動有些丟人,就站在一旁看。
那條魚終於被折騰死了。大家歡呼一聲,衝上去。廚師的角色也出現了。博物學家亨利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在甲板上。他激動地大喊了一聲:「看看這是什麼,一條細鱗魚!哦!兩個廚師比試的當天,出現了一條細鱗魚!我們會有好食物的。」
水手們笑嘻嘻的跟博物學家打著招呼。胤褆在一旁扭頭,不忍卒睹。「君子遠庖廚」真是有道理——你們想把那條魚弄成肉醬麼?有完沒完了!
魚肚子裡什麼都沒找到。大家情緒有點低落。有人把大魚抬到廚房去。年輕的水手沖洗著甲板。
只有亨利還十分興奮得大呼小叫著:「對,脊背朝下,這魚的鱗片裡有油脂,這樣能夠稍為保存一些……」間或咂一咂嘴唇。
…………
廚房裡氣氛十分凝重。
就好像任何一種類型的高手較量那樣。兩個東方人,與納爾通先生之間,也存在著這種緊張的氣場。令旁觀者都提心吊膽起來。
旁觀的先生已經不僅是鄧肯船長一個了。還有船上的大副薩爾馬,與小王子閣下約翰,以及匆匆從外面扎咋呼呼跑進來的帶頭人,亨利。他指揮著大家把魚抬進廚房裡,又笑嘻嘻的介紹說,兩個廚師正在比試。
大家向裡面看去,納爾通先生沒什麼好看的。東方人那邊,兩個人,一個動口一個動手,正在一塊小小的花朵一樣的東西上面折騰。納爾通那裡傳來了蛋糕的甜蜜味道。可是另一邊的小花朵,似乎也在吸引著大家的食慾。人群中,還有人的目光落在了東方人的身體上。帶有幾分貪婪的味道。
亨利的哈哈大笑打斷了這種有點緊張的氣氛,他衝著裡面的廚師們喊:「我們今天打到了一條細鱗魚!你們都快點露出拿手的本事啊!」
因為空間的原因,水手們很快退下了。最後留下來的,只有五個人。除了船長,大副,博物學家以及那位不知道什麼身份的小王子,還有的就是大阿哥胤褆了。兩組的糕點分別盛了上來。兩邊動手的廚師都有一點緊張。
納爾通是因為這是他偉大廚師征程的起始,怎麼能不夠圓滿呢!沈如是麼,卻是單純的因為自己頭一次動手做。林庭呢也就是會吃會說不見得會做的。沈如是暗地裡想,還好自己是個大夫,如果哪位不慎吃出個頭疼肚瀉的話……
小王子明顯更喜歡東方的糕點。和他一個選擇的還有博物學家。可是另一位東方人,大阿哥胤褆,卻是咬了一口那黃白相間的糕點,就嫌惡的丟到了一邊。反而覺得那西方廚子的蛋糕,頗合口味。大副笑瞇瞇的投了蛋糕一票。於是,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船長鄧肯先生身上。
「船長閣下,您覺得哪個更好?」納爾通終於忍不住,開口問道。
「嗯……」鄧肯說。他左右開弓,一邊是蛋糕,另一邊是東方糕點。一口一口慢慢吃下去。這行徑無論在東方還是西方的餐桌禮儀上,絕對都算不得優雅。可是——如果這個時候你去問納爾通先生,他一定會讚揚鄧肯船長的禮儀,是他所見到最美好貴氣的!
沈如是也有些緊張了。此人暗地裡摸出了小藥丸。林庭抓緊了她的袖子。頭腦裡開始回憶:記得看見家裡的廚娘做這種蒸糕,大約,就是這個順序?
「嗯……」鄧肯說。
沈如是和納爾通的灼灼目光同時盯緊了他。
「呃。」鄧肯打了個飽嗝。
然後,此人很無辜的左右看看:「吃的太飽,有點分不清了……你們再比試一下做魚怎麼樣?」船長大人閃爍著真誠的眼睛建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