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如是與亨利說笑一會兒,本想告辭去看看林庭對大阿哥勸說的如何了。突然聽見亨利止了笑聲,問道:「沈醫生可聽說過『科學學會』?」
沈如是想了一下,問道:「難道亨利你是這個學會的一員?」心裡想:莫非是一個人人不洗澡,半個月不換衣服為宗旨的地方?惡寒哪!
亨利說起學會來,頓時神采飛揚了幾分:「啊!我們學會是二百年前發起的,就是哥倫布先生的那個時候。最開始,只是學校的校刊。後來影響力發展到了整個西歐,很多人都來投稿呢……」
沈如是客氣的恭維了一句:「很了不起。」心中卻想,歐洲好大麼?二百年好早麼?
沈如是作為大清的御醫,到了一艘西洋的大船上。這其中有幾分是巧合。不過站到了這裡,總會碰到與十幾年來熟悉的那些,不一樣的東西。
比如一開始與海員談話時,聽到的那征服海洋的磅礡鬥志。比如現在與亨利交談的時候,聽到人家學術小組織的精巧嚴密。
然而,這些聽起來很異國,很美好的東西,也不過讓人微微一笑,然後在口頭上讚揚一句:喔!真不錯!——而已。不會因此而動搖對於本國的喜好,甚至,都不會生出羨慕的感情來。
因為有一個強大的國家在身後。因為從心底認為自己國家的,才是最好的。看到的麼,不過是異邦風景而已。
亨利沒聽出這中間的敷衍來。面子上的活,只怕等閒行業比不了官場,等閒官場比不得中國。沈如是好說也是在國內官場修煉過的。很好掩蓋了幾分不耐煩。側頭問:「想必亨利你的任務,與這個學會有關了?」心中暗想,這大約是他來找我的正題了。
亨利有點羞澀的撓頭道:「我是學會的特約攥稿人。約翰森先生與湯姆尼先生派我來參加這一次漫長的東方旅行。希望我把一路上的見聞寫成稿件,讓更多的人看到……」他突然在渾身上下的兜裡翻找起來。好像在找什麼東西。
沈如是只覺得一股黃煙白雲上下翻滾。酸臭之味滾滾而來,其中還夾了幾分腥味——魚腥草的腥,鼻子有點過於好用了。沈如是不好意思向後退,更不好意思出言提醒。只好抬頭望上方,屏息,改變呼氣頻率。狠折騰了一會兒,終於聽見亨利說道:「啊!找到了!」就從衣袋裡弄出一本小冊子來,遞給沈如是。
沈如是連忙雙手接過。小步轉了個身,站在上風位置上。低頭看,正面大字寫著xx學會學報。心中微驚,也不知道亨利給自己看這個,做什麼。
亨利示意沈如是向後翻。沈如是又翻了幾頁,就到了目錄頁。沈如是暗笑,大約亨利想展示的就是這個了?隨意掃了一掃,上面討論的什麼星星軌跡之類,下面不起眼的位置上,有個叫作『伊薩克·牛頓』的傢伙寫了一篇《自然哲學的數學原理》。口氣真大呀!沈如是挑了挑眉。隨意的亂翻看後面的文字圖形。偶爾停下來細看。
亨利在一旁介紹:「這就是我們學會的學報了。每季發行一次。這一本還是大半年前的舊刊物了。我這一路上全靠著這本書了。只是手頭沒有大型的觀察望遠鏡,實在看不到太遠的天際。不過,我覺得這篇討論『慣性』的文章,還是很有新意的。就好像我們討論幾何問題的時候,先認定平行線之類的公理一樣……」
亨利說起喜歡的問題頓時滔滔不絕了。語速快,又夾雜了不少顯然不是葡萄牙語的詞彙。沈如是只聽得懂其中若干轉折詞「只是,不過」之類,夾在在大量長相陌生的長詞中間,只覺得痛苦難忍,莫名煩躁。
亨利這次倒反應過來了。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看我,又說多了。」然後抬頭,閃著眼睛望向沈如是:「所以,你願意寫一篇有關東方醫學的文章,也給學報投稿麼?」
沈如是本想隨口應了,突頭心中一動。
東方與西方的醫學,既然都能存在,顯然都曾經治好了病,而且在大部分情況下,是比不採取治療措施強的。也就是說,都有用!同樣顯而易見的另一點是,這兩種治療手段,不是一個思路的。東方所謂「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學習別人就可以提高自己。然而,京城的西洋人已經不算稀少。可是向西洋人學習西洋醫術的,就沈如是所知,除了自己,大約剩下的不超過三兩人。
其中,還包含那個本職是皇帝,業餘學了許多亂七八糟,也不知道有什麼用的老紈褲。
可是西洋人不一樣。不管是他們的船長,海員,博物學家,甚至只是一個廚師。他們帶有一種似乎與生俱來的征服**,好奇,想瞭解,想得到。沈如是甚至憑著這個上了船——如果同樣的情形變為東方的大船和西方的醫生,只怕不會如願。
他們好奇,他們探索。他們分享,他們不斷的學習不斷的進步。
沈如是想到這裡,不知道為什麼,竟然覺得,對這些異邦人有一點畏懼了。同時,又油然而生某種敬意。
她微垂了眼瞼。再抬頭時,已經去掉了那幾分敷衍的面具。而是好像對待太醫院裡最有名的老太醫那樣,帶著某種說不出的尊重。
沈如是鄭重回答道:「當然可以。不過,在此之前,我還想請您先介紹一下您學會的其他文章……」
亨利嘴角彎彎:「很好。反正離到達孟買之前,我們還有很多時間!」
…………
沈如是回到大阿哥的房間時,在門口,正聽到取名叫作林庭的六格格的聲音:
「現在,我們已經離開大清兩天了。而你,甚至不會說西洋話。根本沒法與除了我和沈太醫之外的人交談……」
沈如是低頭暗笑。這是威逼啊。
大阿哥的聲音隨即傳來:「那又如何?」聽著依然很傲氣,甚至還有三分悠遊:「你既然是大清的人,小小年紀一個姑娘來到外面,多半是家中不算富貴,然後沒有好夫婿——別著急。你把爺送回大清去,爺許你後半輩子榮華。」
沈如是就抬頭抿嘴笑了,這一位這是利誘哪。
林庭策反不成,幾乎反被策反。當下狼狽。她究竟是有幾十年閱歷的。眼睛一轉,突然掩面嚶嚶嚶哭了出來:「爺!奴家,奴家……」她哭得可憐,一雙眼睛淚眼盈盈的,讓人看著分外憐惜。可是半天,什麼關鍵話也沒說出來。
大阿哥本來比較憐香惜玉。幾乎就快答應了——不顧答應什麼,別讓這美女這麼傷心才是正經。突然覺得這情形不對。難道是某組織在對自己搞美人計?頓時硬了心腸。喝道:「閉嘴。」只是聲音不高,氣勢全無。明晃晃顯著自己還是受了不少影響的。
沈如是側頭笑。這難道是傳說中的軟硬兼施?
耳邊聽到林庭就想再接再厲。沈如是一頓,突然想到這兩位鬥智鬥勇,你進我退,還挺協調。卻不願意讓林庭這樣哄騙下去了。幾人既然離了大清,一路上多少也算同伴。之前的事情可以道歉,之後的事情麼,最好還是同舟共濟的好。希望別人能掃除芥蒂,最好自己也得坦誠。
她想到這裡,一推門,走了進去。回手關進了門。對著大阿哥的眼睛道:「你是我綁出來的。我,一個人。綁你的原因是因為,我覺得你和太子都不在國內,大約就沒有黨爭了。天下太平,黎民的生活能更好一點……」
胤褆和林庭一起張大嘴,眼睛圓睜。一個嶄新的世界觀,從現在開始出現了!
——等等,等等,你說的是啥?
胤褆只覺得這其中槽點眾多,一時間不知道從頭吐起。憑什麼有爺存在就天下不太平。爺是皇帝的兒子,有人追隨爺,爺幫著手下陞官發財有錯麼有錯麼?居然還有來綁架的人——千言萬語彙作一句話,在胤褆的頭腦中迴旋反覆繞樑不絕:這個銀他不是東北銀!
不對,錯了,重來。那句話本來是:「這個世界腫麼了!」
胤褆無言咆哮,吶喊。偏偏不知道哪裡梗住了,卻不能張嘴怒喝出來,耳邊卻聽到沈如是自顧自的敘述下去:
「其實我原本不是這個樣子計劃的。最一開始的計劃是把安親王,索額圖,明珠三個人一起下了藥病半年。結果沒想到路上碰巧遇到了你……」沈如是羞澀一笑。
換個場景,胤褆大約還會心中得意:爺的魅力就是這麼大。
可是,此情此景,他突然連怒喝的勇氣都沒有了。原來爺是個添頭什麼的已經不能讓胤褆覺得打擊了。原來沈太醫目標是廢了三公九卿滿朝文武,這才是神經病裡的真絕色啊……
雖然大家開玩笑說,滿朝大臣排著隊的砍了,估計其中冤枉的不到十分之一。可是那是玩笑啊,玩笑。你能相信這世間會誕生出一個分外奇葩的品種,他是真的想把當大官的砍掉換太平麼!胤褆頭腦中突然出現了一個想法:太醫院,真是深不可測的太醫院啊!
他默默地向後蜷縮了一□子,用被子摟緊自己,雙手抱住了胸……
沈如是望著大阿哥神色誠懇:「當然,我知道你心中肯定是不喜歡這樣做的……」
胤褆張口結舌:這人還好意思問出來?心裡給自己壯膽:若不是看你是神經病我就打了啊!我就真的真的打了啊!
沈如是卻突然低頭歎了一口氣:「我知道的。類似什麼『英雄戰勝了魔頭解救天下』之類。英雄再想『解救天下』,也不一定犧牲的是自己。最後犧牲的還是魔頭對不對?」
胤褆只想發作,爺是魔頭?勉強壓抑:別和神經病說話,別和神經病說話。爺今天受的刺激太多了。爺今天受的刺激太多了!
沈如是一臉愧疚悲憫無奈自責的表情看著大阿哥:「所以,這件事情上,我不一定對的起天下人,卻是一定對不起你的……」
胤褆渾身上下三百六十個毛孔都透出「戒備」兩個字來:他為什麼這麼說?他想做什麼?他為什麼這麼說?他想做什麼?
沈如是綻然一笑,如春花盛開:「現在大家都在一艘船上,誰也下不去了。日後一段時間,也會在西方一起生活。所以,我希望我們之間能盡快解決了先前的恩怨,然後團結起來。如果你覺得我應該做什麼事情才能原諒我,也希望你提出來,我能做到的,一定去做……」
胤褆一霎時有點迷糊:這是在威脅?這是不是在威脅?
還沒有拿定主意。突然聽見風聲一起。回頭看,只見林庭的眼睛亮的好像黑夜裡的一盞氣死風燈。
林庭方才就在旁邊。此時心中也在滾屏播出:多麼果決。多麼大氣。多麼威武,多麼霸道!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女人當如是啊!
她猛然伸出手去一把拉住沈如是,十二分誠懇地再次請求:
「沈太醫!收我做徒弟啊!」
胤褆身子一抖,連忙離林庭也遠些。滿腔思考都被嚇了回去。只覺得從未有過的勢單力薄。
恍惚間,他突然想起了一個詞語:誤上賊船。
另一邊,沈如是衝著胤褆嫣然一笑。她心中很得意地想:「溝通良好麼!大家都很好說話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