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燁把太醫院掌院拎來數落了一通,才覺得心氣兒稍平。哼!我家親戚不好安排,你就不能把他丟到那種清閒不幹事兒的地方去,什麼審查機構,會計機構之類。偏偏扔到一線的醫療單位,最不可饒恕的,居然派來給老子治病!罰俸!必須罰俸!
於是掌院苦著臉出去了。決定第二日上班的時候,先把自己手下這三個職員,照樣罵一頓再說。
小太監湊上來提醒:「萬歲爺,刑部侍郎色楞額大人,在外面候著呢!」
玄燁從一疊折子裡翻出個篇幅極長的來。匆匆重頭再看一遍。同時點頭道:「宣。」
色楞額脫帽,行禮。玄燁道:「平身。」於是站起來。
玄燁問道:「派你到江南的事情,你已經知道了?」
色楞額道:「奴才看見吏部的簽子了。」
玄燁掃過原折,沉思一會兒,覺得沒有什麼遺漏的了。就合上放到一邊。望著色楞額的眼睛說道:「這一次讓你去審辦張汧貪污的案子,你一定得好好的查,徹底的查,查個水落石出出來。可知道了?」
色楞額俯身一禮,大聲道:「奴才知道了,定不負主子爺重托!」
玄燁點頭:「很好。」揮手示意他退下。仰身靠在座位後面,伸手揉了揉頸上枕骨處。他心中想:陳紫芝這彈劾條呈,寫的有理有據,確實不得不查。可是張汧自稱布政使任上,因公有了虧空,所以向屬下收錢,勒索鹽政,這事情的確不好處理。
十九年時湖南也有這樣的事,當時是過了一段時間,免了這虧空。二十三年廣東,二十五年西北也發生過類似的事,一次忙著打台灣,一次忙著東北戰事,也沒有深究,任憑他們自己想法補虧空了。這居然又出現了這樣的事情。堂堂大員,公然索賄,還沒完沒了的……這朝堂的顏面何在!還是嚴格處理一次,殺雞懲猴好了。
小太監又道:「直隸巡撫於成龍大人到了。萬歲爺看……」
玄燁立刻坐起身來。道:「快宣!」
…………
沈如是跟人逛青樓,遇到了官方掃黃打非活動。考慮到此人若干小時之前還面了一次聖,這運氣簡直爆棚了。
換一個人遇到這樣的事情,只怕是大為惶恐不安了。**這樣的「風流過錯」,一般不會有人拿來說事兒。可是不管怎麼說,記成了案底,就可能被人有朝一日查了後賬。想當官的人,最怕的就是留下黑資料了!
還好,沈如是並不想當官。從來沒有類似「吹一口王霸之氣,天下十萬群眾響應」這樣的願望。因此雖然被捉了正著,心中其實是挺無所謂的。只是冷不丁冒起個念頭:哎呀!將來越發不好找夫婿了……
這一幫被捉了正著的傢伙,就被聚集到一樓大廳了。其間也有破口大罵「瞎了你的狗眼」的,也有怒喝「我叔爺爺是鐵帽子王」的,也有冷艷高貴提問「你老大是誰」的。流派紛呈,種類繁多。百花齊放,百家爭鳴。
那官兵不管,只像趕羊一樣,把這群人趕了下去。又有人匆匆忙著提褲子,口中又一通大罵。
沈如是三人除了穿著,在這人群裡並不顯眼。楊太醫低了頭,只覺得今生污點就在今日了。巴特爾還有點看熱鬧的態度,踮著腳尖向上看:「看看今天誰帶隊來的!」
…………
帶隊的是左都御史開音布。
在場的人,一半以上都嚇癱了。
讓我們先來分析一下屋子裡先生們的成分。本朝官員佔了四成。京城王孫佔了兩成,剩下四成是各路閒雜人等,比如官商,富商,地主之類。
沒辦法,就像巴特爾說的,京城青樓分三六九等,這「天字第一等」的地方,等閒人也沒那麼多錢來玩呢。
這樣的「非富即貴」的組合,就是來一個六部尚書侍郎,也不一定能把大家怎麼樣了……
可是,來的是御史!
專門彈劾人的御史!
紅著眼睛以抨擊高官大族為最高享受的御史!
品階不高可是能直接給皇上遞折子的御史!
官服上不繡禽獸繡狴犴,花紋都比別人大兩圈的御史!
我怎麼偏偏就今天出來了呢?多少人在心中撞牆呀。沈如是注意到那個自稱「我家叔爺爺是鐵帽子王」的,悄無聲息的向人堆裡躲了躲身子。鐵帽子王有什麼稀奇的,還有御史彈劾後丟了爵位的鐵帽子王呢!雖然爵位被分配給自家親戚了。可是自己的鐵帽子王木有了好不好!
那御史呢,一戰成名啊!
開音布還是左都御史,也就是御史的首領。更令人不愉快的是,這一位還頗有聖寵。
開音布也不知道大張旗鼓跑到這裡幹什麼呢。露了個面就上樓了,一樓無人管,這幫人也不敢走,繼續窩著。屋子裡與那個「官」字,有著直接間接千絲萬縷種種關係的人,大都把自己團做了鵪鶉樣兒。只有幾個商人,自認和本人關係不大,還在輕聲交談。
沈如是受那氣氛影響,也往後挪了挪身子,擠在牆角了。突然耳邊,聽到二人談話。
「聽說你家叔父新選了南昌知府?好地方呀!想必索綽羅家的生絲生意,就快更上一層樓了。」一個有些圓潤的聲音道。
「哪裡哪裡,別提了。我家叔父還日夜憂懼呢。聽說南昌今年有水患啊。這才上任就遇到了水患,真是……」這是一個嗓子有些尖的聲音,大約是個少年。
沈如是聽見「水患」二字,下意識側起了耳朵。繼續聽了下去。就聽見那圓潤聲音低笑道:
「你家大人也忒憨了。誰不知道水患才是盼不來的好事兒呢!」
沈如是猛地一側頭,強自壓抑著把脖子緩緩轉回來。
那尖聲少年顯然和她想的類似,驚訝道:「水災後黎民流散,幾年內不一定能恢復的過元氣來……你這話怎麼說?」
那圓潤嗓子的顯擺的一笑:「兄弟你雖然做了監生,可是這人情世故,比不上老哥我呀……」
那尖聲少年胡亂奉承:「哥哥你自然不尋常……快說說為什麼水災是好事?」
那圓潤嗓子的聲音低了幾度:「地方上的事情,我不能說,你也別想問。不過我可知道,總督衙門裡,一大半人都盼著發水呢。我舉個例子你就知道了……有一項採購土石木料的資金。如果當地遭了水災,到時候,那就隨便你怎麼報了!」
那少年反應了一會兒才聽懂這句話的意思。不由得失聲尖叫:「也就是說,買了一千萬的木石,如果發了大水,就說全被水沖走了。因為誰也不知道沖走的究竟是多少,所以可以向上匯報成五千萬,靜賺四千萬?」
那圓潤嗓子一拍手:「真不愧是索綽羅家的公子!這反應真快呀!不錯,就是這麼個道理。所以這水災,真說不準是哪個天上來的水呢!」
那少年嚇了一跳,說話都不太順了:「那,那人力,豈能控制大水?」
圓潤嗓子搖頭笑:「我的傻兄弟喲,上游衝下來的水……不是有個東西,叫做堤壩麼?」
那少年聽說了竟然有人破壞堤壩人為加大水災。簡直好像聽見了天方夜譚。只說不信。怎麼會有人做這等傷天害理的事情!
圓潤嗓子冷笑:「殺人放火金腰帶。你以為這紅頂子都是怎麼來的?」見那少年滿臉驚懼之色,他有些得意。更加起了炫耀的心思。湊近了放低聲音又添了一句:「據說五六年前江南……呵呵。」
沈如是雙目圓睜,牙齒咬得咯咯響。她耳力向來不錯,聽得清楚。卻是平生第一遭,恨不得自己從來沒長耳朵。
五六年前江南,可是說的太倉那次水災?難道,那竟然不是天災而是**?
想到這麼多年一個人的奔波,想到離散的親人,想到那連綿不斷望不盡的水寮子一住三年,想到當日大水過後家園盡滅孤零零一顆樹上一個人望著天邊落日。難道,那竟然不是天災,是**?!
沈如是從心底泛出了一股恨意。如果真的是這樣,為禍的那人,他該死。
…………
沈如是猛然回頭。
想不顧一切,先問個清楚。
回頭,卻只看見三三兩兩人群聚在一起,竟是,分辨不出聽到的是誰了。
那開音布久不出現,下面的人也都胡亂動了起來。大家都是京城紈褲。張嘴就能套上關係。沈如是也不知道一個人愣了多久,再抬頭,屋子裡竟然四處洋溢出一股「喜相逢」的味道來。
…………
沈如是平靜下來。
不管如何,這事情只是聽來的流言。是否確實,並不清楚。
那麼問題是:如何打聽,如何確認?
沈如是做了幾個月的官,只當自己多了一件新衣服多了一家子常客。她甚至連「**」這樣的名聲也不在乎。根本沒想著在官場如何財源廣進怎樣風雲捭闔。
然而,當這一日她突然萌生起某個念頭的時候。沈如是回首方才發現:做個醫生,果然很好。
她見過皇上。她曾經與四阿哥同船。她在索額圖家裡住了許久險些收了一個女徒弟。她與安親王府關係很好,甚至宮中的宜妃娘娘也很看重。這麼多貴人……查一件五六年前的事情,應該夠了麼?
沈如是的眼睛亮的很,目光灼灼。她並不知道如何下手,可是她知道,她不能停下來,一點也不能。
那麼多她曾經目睹聽說,卻消逝的如此之快令她無能為力的生命,那麼多艱難困苦因此賣兒賣女的鄉親。那原本和平安逸的生活,一夜之間,一場水……好像多少只眼睛在盯著她,在一刻不停的提醒著她。應該,為此,做一些什麼。
等到塵埃落進時。或者,就能改名換姓,恢復女兒衣裝,去找父母了麼?
沈如是嘴角一個微笑一閃而逝。面上又恢復了焦慮。現在還不是想這些的時候——那麼,怎麼開始呢?
…………
一陣大笑突然從旁邊傳來。
巴特爾伸出胳臂攬住沈如是,把他擰了個圈:「沈兄弟,快來見一見,我新認識的好朋友!」
又道:「這位是我們太醫院,年輕有為的沈太醫!」
沈如是勉強露出個笑模樣。抬頭去看,是個方臉圓頜的人。一幅驚奇的樣子:「果然年輕有為呀!沈太醫若不是穿著——我還以為?哈哈天賦異稟呀!」
這人的話顛三倒四不甚恭敬。巴特爾略有不快。沈如是可是自己兄弟。你把人比作小倌,是個什麼居心?
卻沒料到沈如是一把伸手拉住對方的袖子,一字一頓問道:「您——怎麼稱呼?」
這人的嗓音圓順和潤,可不就是方才說話的那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