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秋已近末,初冬將至,天色轉冷,於是朝會之日便開始難熬起來。()通常五更天便要出門,衣服穿夾的已然不夠,需得披棉披風,冷熱時穿脫也方便。
這一日竟然下起了小雪,許夫人心神不寧的命下人送傘給去接丈夫下朝的小廝,又讓人再帶一件避寒擋雪的鳧靨裘斗篷過去,生怕他凍著。
哪知左等也不來,右等也不回,直到吃午飯的時候還不見動靜。不過這也是偶然會發生的事,每次大朝會結束,總會有一些重臣被留下議事,甚至直接用午飯,晚飯,至深夜方回的都有。但每當此時,朝中幾乎都有大事要發生。
許夫人心神不寧,也無心理事,於是叫來管家:「我這右眼昨天跳了一整天,你老爺尚未歸家,你親自去打聽一下,若有事速來向我回明。」
一時有人報說豫國公夫人到了,許夫人見了侄女,說了些家常,又道:「你這氣色看著比上回見你時可好多了。」
豫國公夫人眉開眼笑的道:「姑母不知道,我家那位小叔叔可算是被放出來了。」
許夫人忙問:「真的?哎呦,我心裡這一塊石頭可算落了地,替你懸了這麼久的心,以為那孩子就要折喪在裡面了。是幾時開釋的?如何外面沒一點消息?」
「這事本是秘密進行的,未有張揚。本來還要再關一陣子的,我夫君好說歹說求了許多人才准了先回家休養,不得外出。昨夜是他哥哥去天牢接回來的,人已經瘦得不成樣子了。」
「那郡主可不心疼死了?」
「可不是!昨天又哭又笑的幾乎一宿未睡。這不我怕姑母擔心,家裡安排得差不多了就特來告知一聲,立刻就得走。」
「我也不虛留你了,趕緊回去照顧你婆婆去吧。」
豫國公夫人剛出了上房門,只見一名身披煙霞色斗篷的少女呆立在門口處,見她出來後茫然的眨了眨眼,瞬間清醒似的蹲身朝她行了一禮。
豫國公夫人曾見過妙懿,知道她如今的身份已不同往昔,十分親熱的將她扶起,道:「恭喜二小姐,我都聽說了。」
妙懿勉強笑了笑,「多謝夫人。」
她還在回想方才偶然聽到的話,二皇子果然信守了他的承諾,否則她也明白,蕭公子不會這麼快就被放出來的。
豫國公夫人笑道:「臨出門前,雨薇還托我向你道喜呢。她今日脫不開身,讓我跟你說『恭喜你喜得貴婿,吃喜酒的時候可別忘了請我們。』我當時還說她小孩子脾氣,到時典禮會在宮中舉行,只有有等級的誥命才能參席,她現在可還差得遠呢。什麼時候等她能嫁入高門做夫人再說吧。」
她本以為對方會害羞不好意思,女孩家都是打靦腆時候過來的。但面前少女的面色卻比方才更白了,血色幾乎退了個乾淨。她忙問:「可是哪裡不舒服?」
一旁的丫鬟十分機靈的接話:「我們小姐現在每日要親手做繡活,昨夜睡得晚了些。」
豫國公夫人瞭然,卻也難免勸道:「嫁妝是要做的,可也別太急了。我成婚之前還特意請人繪了百來個花樣子,什麼新巧有趣的花草動物都有,可最後選定的還是鴛鴦、牡丹等沉穩大氣的,這嫁妝還是穩妥的最好。」
她絮絮的說個不停,妙懿只是「嗯嗯」應承,卻根本連一個字都未聽得入耳。
幸虧豫國公夫人忽然想起家裡還有一大堆事要料理呢,這才親熱的同妙懿告辭,妙懿將她送出院門方才回轉。
等到了無人處,懷珠忙將她扶到廊下坐了,小聲說道:「小姐先歇歇,千萬別在人前露出一點行跡來。否則被人知道了,還不知道得傳成什麼樣子呢。」
妙懿緊緊拉住懷珠的手,淚水已湧出了眼眶,「蕭公子沒事了,他已經沒事了。」
她反覆的重複著這句話,彷彿緊繃了多日的心弦終於可以鬆下來一般。
「小姐,」懷珠細弱卻清晰的聲音傳進了她的耳中:「您可以放下了。」
妙懿緩緩苦笑出聲:「我該……如何忘記?」
她該如何忘記每一次他的出手相助,如何忘記和他在一起時的點點滴滴,他的微笑,他的氣息,他不願被她發現,閃身離開時被風揚起的袍角,寶藍色藍得那般鮮活。
——她全都記得,連夢裡也忘不掉。
「懷珠姑娘,你站在這風地裡做什麼呢?」
懷珠抬頭瞧見是繡房裡一位相熟的婆子,便揚聲答道:「二小姐剛被風迷了眼睛,讓我給她吹一吹。」
那婆子去後,妙懿擦淨了臉上的淚,扶著懷珠的手回房去了。
白日在眾人面前,她起坐一如往常,只是夜裡蒙著被子偷偷哭了一夜,懷珠看著心疼,只能在背人處慢慢解勸。
幸而妙懿很快就得到了一個可以名正言順流淚的理由。
就在次日清晨,唐家再次收到聖旨,冊封唐繼宗為征北大將軍,出征漠北,抵禦匈奴入侵。
唐繼宗接旨,開始打點行裝。
許夫人好容易盼得丈夫打勝胡國歸來,如今不到一載,竟要再次出征。
「匈奴人潛伏在大漠不毛之地數十載,竟然再次恢復了元氣,以蟄伏之勢一舉滅了周邊十幾個彈丸小國,現在兵強馬壯,眼見著我朝雖打敗了胡國,卻已國庫空虛,難起戰事,這才趁機發難。不過據我們的探子送回的消息說暫且無妨,他們也被咱們打怕了,如今在邊陲城鎮做些小文章,不過是想試探咱們的態度,趁機討些好處罷了。陛下讓我去不過是想震懾他們一下,並不會真的大動干戈。依我看,這仗打不起來。」
許夫人哪裡聽得進去,只是抹淚罷了。「戰事無眼,說打,不過轉天就打起來了,老爺也不必哄我這婦人家。」
她可是親歷過戰事的人,甚至有九死一生的經歷,這點見識還是有的。
「還請夫人坐鎮京中,懿姐兒的婚事恐怕我是趕不上了,全仗夫人料理。」
近來夫妻倆雖多有齟齬,但畢竟多年夫妻,互相依賴倚靠多過情愛,默契在此時大於一切。
許夫人此時還能說什麼?只好將旁的事情先放一放,為丈夫打點起行裝。
闔府上下既覺得榮耀,又難免擔心自家老爺的安危,這可是他們的頂樑柱。唐賢毅心情同樣複雜,找父親談了一番,出來之後只是愁眉不展。正巧被妙懿撞見,兄妹二人聊了一會。
「兄長可是為父親憂心?有那麼多的兵士相隨,不會有事的。」
「我擔心的不是這個。」唐賢毅歎了口氣:「父親此次出征,身邊還有副將隨行。你當那副將是誰?是沈家第二代的嫡系子弟,名喚沈知愚,就是沈牡丹的親叔叔。他還有一子,名喚沈智。這一對父子是沈家有名的大小狐狸,他們在父親身邊,除了掣肘和搶功,我想不出他們還能做什麼。」
他本來是想跟隨父親一同去的,無奈他父親執意不准,恐唐家就此絕後。
「都怪我娶妻太遲。」
妙懿聽他忽然說到娶妻,也猜到了幾分唐將軍的心思。
「沈家不會輕舉妄動,除非他們想斷了三皇子奪位的美夢。」
他們都清楚,這個安排恐怕和妙懿同二皇子的婚事有關。此乃平衡之舉,誰也別想坐大。
「是呀,三皇子之於沈家既是期待,也難免是忌憚。」唐賢毅點頭,他看著妙懿,忽然欲言又止。
算了,那件事還是暫時保密吧,說出來也只會讓她憂心罷了。
朝廷很快將征討漠北匈奴的旨意公諸於天下,一時間群情激憤,聲討之聲傳遍朝野。匈奴,雖為戰敗之國,但因史上常有入侵中原的戰事發生,那般血與痛幾乎刻進了百姓的記憶,連民間嚇唬小孩子都用「不聽話讓匈奴兵來捉你」等語,那樣深刻的恐懼在征討文書發佈之後立刻轉化成了憤怒。
一切都進行得十分順利。
雖然距唐繼宗出發的日子已經不遠,但日子還得照常過。
許夫人看著手裡的請帖,搖了搖頭,遞給妙懿,說:「這是豫國公府的請帖,魯陽郡主做壽,你若不願出門,我便想法子推了。」
妙懿捏了那帖子在手中,半晌,笑道:「全憑母親做主。」
許夫人猶豫了一下,到底還是有事想要打探,便說:「總不出門也不好,只是你現在一舉一動都要更注意些才是。也罷,你就緊跟在我身邊,咱們坐坐就回。」
妙懿輕輕點頭,睫毛蝶翼一般輕輕顫動,「妙懿都聽母親的。」
轉天到了魯陽郡主壽誕,許夫人攜妙懿帶著壽禮前去賀壽。母女二人剛一下車便被請去了上房,由魯陽郡主同兒媳豫國公夫人親自接待,同時在座的還有許多有頭臉的夫人太太小姐,但最顯眼的卻要數沈夫人同沈牡丹母女。
眾人各自見過禮,妙懿和許夫人就在沈家母女對面落了座,氣氛頓時有些奇怪。
「唐家姐姐來了。」
蕭雨薇的親熱令妙懿有些不適應,也許是兄長平安歸家的緣故,蕭雨薇面上的笑容掩都掩不住。
妙懿看著她毫無心事的模樣,猜測蕭公子的身體已經完全康復了。
眾人說了一會話,蕭雨薇對妙懿道:「我胸口有些發悶,唐姐姐陪我出去走走吧。」
在座的錦鄉侯夫人聽見了,打趣道:「就知道你們年輕小孩子坐不住,現在沒人管你們,等將來你們嫁了人可就躲懶不得了!」
眾人聽了都笑,說:「可不是快了,眼看就嫁了。」
在座的除了妙懿和沈牡丹,還有已許了大皇子為正妃的韓慈苑,年輕姑娘們都面嫩,幾乎都尋借口躲了出去。眾夫人看著都笑,又恭喜了在座即將嫁女的夫人們一番。
之後房內有多熱鬧,妙懿並不想知道,她跟著蕭雨薇出來之後,一路往後院去了。
走到人少處,妙懿忍不住開口問道:「蕭公子如何了?」
蕭雨薇腳下一頓,再回頭時,已紅了眼眶。
妙懿見狀,心頭一震,「究竟如何了?」她問。
「你自己去瞧瞧吧,自再不來,恐怕他就要死了。你自己惹出的事,便由你親自了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