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氏聽了秋桂的回報,沉吟片刻點了點頭,對結果勉強算是滿意。她轉頭和顏悅色的對妙懿道:「你也聽見了,老太太說要讓顧大小姐給你認錯賠不是呢,可見老太太心裡頭跟明鏡似的,決不會讓你白白受人欺負。」
妙懿忐忑不安的道:「都是侄女不好,給姑母添麻煩了。」
梁氏道:「噯,你可是我侄女,誰敢給你沒面子,就是落我的面子。我們梁家人豈是好讓人隨隨便便欺負的?」
妙懿自責道:「可是此次得罪了顧小姐和顧夫人是小,若是惹得老太太傷心,侄女可就真的難辭其咎了。」
梁氏看了她一眼,笑道:「你有這個心就好,倒也不必過於在意。」
妙懿咬了咬唇,猶豫了一下,道:「侄女有個不情之請。若侄女繼續住在老太太的院子裡,每日恐怕見了顧小姐尷尬,不如搬開得好,兩下也都清淨了。」
梁氏略加思索,道:「你若不提醒,我還給忘。也罷,此事你不必管了,我自會去回老太太。」
她見妙懿依舊愁容不解的模樣,又慈愛的道:「近日事多,你若無聊就出去逛逛吧,別只悶在房裡,什麼時候要車就跟秋桂說一聲便是了。」
「姑母想得周全。」妙懿雖有些奇怪梁氏的態度,但能夠常出門正合她意。比如若能隔三差五的去見郝夫人一趟,溝通一下感情也是好的。
梁氏的動作十分迅速,在回明瞭張太君之後,次日就將妙懿挪回了檀香居。也因此,在經過了數日的躊躇和猶豫之後,顧夫人只得硬著頭皮親自領著女兒來三房的地盤看望妙懿。梁氏十分客套,禮數周到,款待周全,並婉轉的再三回絕了顧家母女二人想到妙懿閨房去探望她的請求,特意讓人將她喚到了上房內見客。
妙懿似對室內僵硬的氣氛渾然不覺一般,在給梁氏和顧夫人行過禮後就坐到了一旁喫茶。顧夫人勉強笑著開口道:「懿姐兒看著精神還好。其實每次一見到懿姐兒我這心裡頭就愛得跟什麼似的,模樣標緻,性子又最是寬厚平和,不愧是三太太的娘家侄女,一等一的人才……」
知道她說得都是違心的話,妙懿聽得渾身不自在,偷眼去瞧顧淑蓉。只見她眼望著前方,並沒有看向自己,左臂輕搭在小几上,右手揉弄著裙擺上摻金珠的杏子紅宮絛,臉容平靜,彷彿沒事人一般。若不是深知她的底細,還真的會以為她真是一副沉靜溫婉的性子呢。
顧夫人繞了半天的話也不點正題,見梁氏仍笑意盈盈的望著自己,似乎沒有一絲不耐煩的意思,彷彿早就看出了她的心思一般,心中頓時更添了一分尷尬和兩分惱怒。她輕咳了一聲,開口道:「前些日子蓉姐兒和懿姐兒有些誤會,老太太也跟我說了,畢竟懿姐兒是客,蓉姐兒又是姐姐,無論如何也不該弄髒了懿姐兒的屋子。」
她一邊說著,還猛的給女兒使眼色。顧淑蓉緊抿著嘴唇,有些不情願的站起來,草草沖妙懿一福身,有些生硬的道:「姐姐有不對的地方,妹妹別見怪。」
畢竟顧淑蓉比自己略大了幾個月,妙懿便側身受了禮,心說不知道顧夫人究竟是怎麼勸動顧淑蓉的,雖然道歉的態度有些彆扭,但已經超出了她的想像。「能屈能伸」這個詞似乎從來都不適合用於後者。
想到這裡,她淡淡一笑,現在只要她再開口再謙讓一句,這件事就算正式揭過了。不管她們母女真心也好,假意也罷,今後二人都是井水不犯河水,顧淑蓉願意和誰在一起都好,她就在三房的院子裡閉門不出,再不接觸便是了。
哪知顧淑蓉卻道:「那日都是我的丫頭不好,我已將她喚來,任由梁妹妹打罵。」說罷也不等梁氏發話,她先衝門口喚了一句:「死奴才,還不快進來給梁妹妹認錯!」
妙懿驚詫的望著雲霜跌跌撞撞從外面闖進來,後者不遮不掩,一眼就能讓人瞧見她面上觸目驚心的傷疤。她一進來就「光當」一聲跪在了妙懿腳邊,臘梅忙上前將她隔開,卻見她只是跪在妙懿面前拚命磕頭,悲悲切切的道:「一切全都是婢子的錯,梁小姐千萬大人有大量,饒恕婢子這一回吧,婢子打死也再不敢冒犯小姐身邊的人了……」
妙懿的表情逐漸冷了下來,也不說話,只轉頭去看梁氏,果見她也沉下了臉來。誰也不是傻子,這對母女明著是來認錯的,可話裡話外分明都在指責她蠻橫不講理,看把下人都逼成什麼模樣了!
顧淑蓉猶不解氣,在一旁怒罵道:「該死的奴才,看你今後還敢不敢得罪梁妹妹了!真是反了天了,剛過了幾日的好日子就目中無人了,竟敢欺負梁妹妹,算計主子,真是活膩了。」她義憤填膺的對妙懿道:「梁妹妹想怎麼收拾這個賤婢都可以,是掌嘴還是打板子,或者乾脆直接拖出去打死了事,都是這賤婢自找的!」
梁氏聞言,面色微變,沉聲道:「顧小姐要是想打罵奴才,自去回房教訓,或到老太太面前教訓去,我們三房地小人雜,還從沒有過打罵丫鬟的事,傳出去恐還辱沒了顧小姐的名聲。這知道的以為你連個丫頭都教訓不好,這不知道的還當是你來教訓我們姑侄倆的呢!」
顧夫人忙賠笑道:「三太太別氣,都是蓉姐兒說錯了話,她萬萬沒有這些意思。」
梁氏不怒反笑,冷聲道:「有也好,沒有也罷,你們母女心裡頭清楚。」轉頭又對妙懿道:「懿姐兒回房去吧。今日幸虧是當著我的面,要不然你這啞巴虧是吃定了。是咱們娘倆兒命苦,沒福氣消受人家的好意。」
妙懿站起身,將脊背挺得直直的,端端正正朝梁氏施了一禮,瞧也不瞧顧氏母女,扶著臘梅的手轉身就走。顧淑蓉母女不給她臉面,她若是自己貼上去,那丟得可不止是她自己的臉面了。
顧夫人急了,大聲喚道:「蓉姐兒,快些攔著你梁妹妹,別讓她誤會了。」
顧淑蓉心裡是又解氣又害怕,明明是自己的人受了傷,憑什麼要她給兇手道歉!可是老太太又說若是不道歉,今後就不讓她住在這裡了,那她就不能見到佑哥哥了。張家富貴奢侈,吃穿用度都比家裡的強上數倍,她早就過慣了好日子,在家裡一刻鐘也呆不住。她是說什麼也不要回去的!
見她不動,雲霜一把撲上去抱住妙懿的雙腿,嚎啕大哭起來:「梁小姐,你要怪就怪我,都是我不好,全都是我的錯,您大人有大量呀……」她心裡是恨透了懷珠,臉上的傷雖癒合了,但是大夫說十有**是要留下些痕跡的,即便好了也只能擦粉才能出門。她滿肚子的好勝心立刻就灰了一半。沒想禍不單行,顧夫人以沒照顧好主子為由,扣了一整年的月錢,狠狠的責打了她一頓。她傷上加傷,又氣悶難紓,躺在炕上就爬起不來了。幸好她的積威猶在,還不至於被人踩,但也隱隱有了閒言碎語,支使小丫頭子端藥端水也不像原來那樣痛快了。
她完全明白,如今一個不好她就有可能萬劫不復,多年的辛苦一朝付之東流,為今之計只能緊緊抱住顧淑蓉的大腿,求她保住自己。只要不失去她的恩寵,今後總有東山再起的時候,甚至報仇雪恨也並非完全不可能。
有了這樣的雄心壯志,她手上抱得更緊了。妙懿發現掙不開她,於是乾脆立住不動,冷冷的道:「此事本與你無關,你心頭裡明白。但你若要再繼續糾纏於我,這算計主子的罪名就算坐實了。到時候雙罪並罰,也不知道顧家姐姐還會不會保你。」
雲霜想起放蛇一事,心中一虛,手下再不敢用勁。臘梅趁機一把將她拉開,自己護在妙懿身前,警惕的望著她。因懷珠身上還有傷,且顧淑蓉在場,她不方便露面,妙懿便讓她臥床休息,自己帶了臘梅出來。臘梅得了這個機會,真是一絲也不敢鬆懈,時刻準備著保護主子。
主僕二人剛走到門口要掀簾子,忽見門簾一挑,走進來一個身材高挑的秀麗丫鬟,手裡托著個托盤,看著沉甸甸的,上面用紅綢罩著,笑容滿面的道:「打擾三太太了。咦,侄小姐和表小姐也在,夫人也都在呀。」
見是赤金,梁氏面色一緩,笑道:「我當是誰呢,原來是你呀。秋桂春蘿,還不快給你們赤金姐姐看茶。」
赤金笑道:「這茶婢子就不吃了,我來是給侄小姐送東西來的。上次房裡的東西碰壞了不少,老太太想著給添補上,這不巴巴的就遣我給送來了。」
妙懿猶豫了一下,心說自己是不是將顧家母女逼得太狠了?只聽梁氏緩緩道:「既然如此,懿姐兒就收了吧。」
赤金忙將東西遞給了臘梅,空出手來拉住妙懿的手,極親熱的道:「老太太那邊擺了飯,叫我來請三太太和侄小姐過去用飯呢。」
提都沒提顧家母女。
看著顧夫人發青的臉,梁氏暫時拋下心中不甘,淡淡笑了笑,站起身來道:「既然老太太這樣不放心,那我們姑侄就快些過去吧,可別讓她老人家等急了。」
赤金也覺得不自在,巴不得立刻就回去,忙慇勤的道:「太太說得對,咱們這就走吧,飯已經擺上桌了,遲了就涼了。」
「那就走吧。」
梁氏剛走了兩步,忽然像剛想起什麼一般,回頭望向夏荷冬筍等人,淡淡吩咐道:「你們幾個好好伺候親家夫人和顧小姐,別忘了添茶倒水上點心,要是有一點偷懶,回頭仔細你們的皮兒。」
說完,施施然領著妙懿隨赤金走了,獨剩下顧夫人和顧淑蓉母女二人乾瞪眼。
赤金回去後先安排人給梁氏和妙懿奉茶,自己則進了內間,將情況如實稟明給了張太君。
半晌,只聽張太君長歎一聲,道:「是我耽誤了蓉姐兒呀。打小我見她投了我的緣法,就將她放在身邊養著,本還想親自教導她的。只是她那時年歲還小,身子又嬌弱,怕養不活,被我嬌慣得狠了些。待她大了些,家裡又接二連三的出事,我也就沒了照管她的心思;顧家又因顧念著我,也不敢狠管她,這才養成了她如今嬌蠻的性子。可等我有了時間又有了心思,她卻已經長成大姑娘了。我又想著顧家這一輩沒什麼提得起來的子孫,唯有蓉姐兒是從小就在我身邊的,能多疼就多疼她些吧,只要我能壓得住的,就隨她去。現在我老了,很多事想管也力不從心了,蓉姐兒今後終究是要嫁人的,到時候又有誰能真心實意的護著她呢?」
赤金垂著頭,不敢答言。這是老太太娘家的事,即便她是老太太的人,卻也是張家的丫鬟,有些話不可說。
「罷了,你先出去招呼著三太太她們吧,等我緩一緩再出去。」
赤金一走,原本跪在榻前給張太君捏腿的紫煙輕聲笑言道:「老太太豈不聞『兒孫自有兒孫福』的老話?您身體要緊,偏還操心小輩兒們的事兒。」
張太君咳嗽了一聲,墨丘忙端了痰盂上前,服侍她吐淨後,又端了一盞茶過去。張太君呷了一口,這才道:「等你們這些小孩子嫁了人,生了孩子就明白了,不管兒孫多大的年紀,但凡他們有一點事,心裡都會一直惦記著,沒有一刻是安生的。」
紫煙含笑逗趣:「咱們家幾位老爺太太沒有不孝順您的,少爺小姐們也都飽讀詩文,斯文有禮,旁的人家都羨慕您好福氣呢,也就您老還不知足呢。」
張太君也笑了,道:「要說比起旁的人家來,不是我自誇,我們張家的子孫確實為我省了不少的心。」她見墨丘歪著頭發呆,似有些困惑的模樣,便笑問道:「你這傻丫頭在想什麼呢?」
墨丘彷彿剛回過神來,有些慌張的道:「回老太太,婢子只是在想,侄孫小姐她們會不會正在等著老太太召喚呢?」
張太君臉色一變,道:「就讓她們多等等吧,也好煞煞性子,免得繼續得罪人。」
紫煙忙勸解道:「老太太別氣,若是總因著這些小事氣壞了身子,豈不是讓人心生愧疚?」
張太君歎道:「她們要是真愧疚也就不會屢教不改了。」
紫煙不平的道:「婢子仗著膽子說一句,老太太這些年從未虧待過侄孫小姐,從來都是幾位小姐有什麼她就有什麼,從未怠慢過。老太太用心良苦,為了這些事一這兩夜連著沒睡好,婢子們看了都心疼不說,對外還要瞞著老爺太太們,不敢露一絲風出去。更有一句俗語說『升米恩斗米仇』,老太太也該多為自己著想些。」
她早已看不慣顧淑蓉囂張跋扈的性子了,這人從不將她們放在眼裡。豈不知連各房的正經主子們見了她們都是客客氣氣的,那些正兒八經的伯爵千金們都趕著她叫姐姐,明裡暗裡的打賞從來不手軟。雖說她們為了避嫌並不會隨意亂收,但只這份臉面就已經足夠了。現在老太太對顧家母女起了厭惡之心,她趁機稍微再添一把火出出氣也好。
更重要的是,老太太話裡話外似乎並沒有將顧大小姐許給大公子的打算,這樣一來,她連最後一絲顧慮也沒了,現在不踩何時踩?
張太君搖了搖頭,緩緩闔上了眼目,啊:「知道你們是心疼我,容我靜一靜。」
紫煙暗瞟了墨丘一眼,二人的視線在對上的一剎那,又迅速分開了,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般。
也不知墨丘是誰的人。
紫煙的腦中冒出了一個念頭卻又立刻掐斷了,低頭繼續給張太君捏腿。
妙懿忽然間閒了下來,自打搬回了三房之後,她的行動變得更加謹慎,無事從不出門。加之女學復課,府中小姐們白日都不在,她除了早晚去梁氏處問安外,僅是呆在房裡寫寫畫畫,讀書烹茶,日子過得甚是平靜,甚至帶了幾分悠閒味道。
這一日,她像往常一樣去往上房請安,就見守門的小丫鬟們神色與往日都要有些不同,有幾個甚至還神神秘秘的扒著簾子和窗縫朝裡面偷瞧,捂著嘴低聲笑著。懷珠放輕了腳步,上前拍了一個女孩的肩膀,笑問道:「荷姐姐這是做什麼呢?」
夏荷嚇了一跳,回頭見是妙懿,忙笑道:「小姐來了,快些裡面請吧。」她伸手將耳畔碎發掖入耳後,不自覺的放柔了聲音道:「大公子來看望太太,正在屋裡坐呢。」
妙懿與懷珠對視了一眼,不動聲色的向後挪了一步,笑道:「我沒有什麼要緊的事,既然姑母這裡有客,那我就先回去了。」
夏荷以為她害臊,笑道:「大公子為人和善,小姐別怕,進去就是了。」
早有那機靈的小丫鬟打了簾子,妙懿無法,只得進去。一進門就見梁氏正同大公子張延佑說著話。他依舊穿一身穿素色袍子,見妙懿進來,面上的笑更濃了些。
妙懿垂下眼眸,蹲身福了福,道:「姑母安好。」
張延佑道:「有些日子沒見梁妹妹了,不知妹妹可好?」
妙懿忍住心頭的不自在,簡短的道:「我很好,多謝惦記。」
張延佑的目光在她精緻絕倫的眉目上流連了片刻,想到身邊還有旁人,有些戀戀不捨的移開了眼,反而對梁氏道:「今日冒昧打攪嬸娘了,妹妹見了我許是不自在呢。」
梁氏嗔道:「佑哥兒說得什麼話,平日想請你都請不來呢,你妹妹是面嫩害臊呢,今後你們多相處就是了。」
張延佑似乎有些不確定,又望向了妙懿,好似在徵求她的意見。妙懿還能說什麼,自然是附和著請他留下來多坐一會。
不過是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在張延佑聽來都是天籟。於是他便留下來用了午飯,並多次讚美三房的小廚房菜做得好吃,引得梁氏眉開眼笑,連聲招呼他今後多來這邊用飯,千萬別見外。妙懿有意無意的問了兩句國子學的事,卻得知張延佑因母喪未過,不過三不五時去一回點個卯,餘下時間不是陪大老爺見外客,就是在府中讀書。
這就是說,他的時間很充裕。
說到這裡,他又有些沉痛的道:「母親去得匆忙,一應嫁妝遺物等也尚未查點清楚,鎖在庫房中無人料理。父親又忙於事務應酬,抽不出空來做這些細緻活計,千頭萬緒的湊在一塊,總也理不出個頭緒來。全權交給管事的打理也終究放心不下。侄兒思來想去,府中這些年來的大小事務,連帶著母親的後事,嬸娘都辦得再妥帖也沒有了,此事也唯有嬸娘一人能夠料理清楚。跟父親提,父親還曾責罵侄兒不懂事,接二連三的麻煩嬸娘,說無論如何,過後一定要重重酬謝嬸娘一番才是。因此侄兒大著膽子來求三嬸,求三嬸娘多費些心思,幫侄兒打理一番。」
梁氏笑嗔道:「你這傻孩子,咱們都是一家人,又不是外人,還說什麼謝不謝的。在我眼裡,你跟亭哥兒是一樣的,都是嬸娘的孩子。酬謝不許你再提了,此事就交給嬸娘,跟你爹說,放心就是了。」這樣大的餡餅憑空砸在懷裡,誰不接是傻子。
張延佑喜得站立身來一躬掃地,道謝不迭。
梁氏一高興,在他不經意的提出想瞧瞧三房後面的小花園時,忙吩咐妙懿為其領路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