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原本是個不喜歡相聚的人,在她看來,有聚必有散,聚時興高采烈的自然是熱鬧,卻終究還有散得時候孤苦淒涼,所以在她看來,人生在世,能不聚還是不聚的好,免得散得時候徒增悲傷。
然經歷了這麼多,又收到湘雲的書信之後,她忽然間覺得人生本就短短幾十年,能聚一次便聚一次,總比到老到死終不能聚的好。於是便認真的盤算起如何能把湘雲和寶釵約出來,加上鳳姐兒,李紈,幾個舊時的姐妹小聚一次。或許大家都會心生感慨,也或許大家都會悲傷哭泣,但總比那些死的去的永不能相見的好。
紫鵑聽黛玉如此說,想著黛玉如今整日一個人悶著,倒不如請了她們來一起熱鬧一下,那史大姑娘素來性子爽朗,寶姑娘雖然心機重些,但她現在到底不比當初了,再者林姑娘現在是郡主,比她高著不是一星半點兒,她來了上趕著巴結還來不及呢,想必再不敢冷嘲熱諷的。說不定還能排解一下姑娘心裡的煩惱,於是也幫著她打算此事。
龍府本來是一等王公規制,因為東陽郡主體位尊貴,所以龍都尉迎娶東陽以後又大事改建,府中亭台樓閣,山榭山堂,無不閎美精妙。府後也有一片園子,竟成合抱之勢環繞著龍府半圈,成一個半環狀。
此時剛進八月裡,園內所植百餘各色菊花,花方打了花骨朵,偶爾一兩朵悄悄地開了,含玉吐金,奼紫嫣紅,掩映在碧綠的花木之間,另成一番勝景,將園中樓台盡掩其中。黛玉所選中的「秋意堂」前植百年老桂,許是今年的天氣涼的早,此時已經是香雲似海,馥郁芬芳。青石徑兩側夾著二十餘株梧桐,葉落如金。
黛玉穿著煙霞色貢緞對襟褙子,外面罩著一端雁翎氅,腳上蹬著掐牙鑲邊的羊羔皮小靴子踩在那黃色的葉子上,似有不忍,又將腳移開去,彎腰將落葉撿起,左右翻看一回,又輕輕地丟開。
雪雁帶著宮女從秋意堂內迎了出來,走到她面前齊齊的福身下去:「回郡主,都準備好了。」
黛玉點點頭,側臉問紫鵑:「打發去接地人走了多少時候了?」
紫鵑忙回道:「已經走了半個時辰了,這會兒也該來了。」
正說著,便聽見身後有人回道:「回郡主,衛將軍家大奶奶來了。」
黛玉聽聞忙吩咐道:「請進來。」
湘雲扶著自己貼身丫頭翠縷的手從菊花做成的花塔後面轉過來,看見站在梧桐樹下的黛玉,又驚又喜,忍不住模糊了雙眼,叫了一聲:「林姐姐!」
黛玉嘴角上翹,想要笑,說出話來卻帶著哭聲:「雲妹妹……」
舊時姐妹久別重逢,千頭萬緒不知從何說起,湘雲只是抓著黛玉的手,又哭又笑的說道:「林姐姐,你氣色還好,怎麼又瘦了……」
黛玉也笑著抹眼淚,說道:「你這貧嘴的,這一年多沒見倒是長高了許多,怎麼也這樣瘦了……」
二人正說著話時,紫鵑又近前來回道:「姑娘,寶二奶奶來了。」
黛玉倒是不怎麼悶寶釵,畢竟在繡坊已經見過一次,她的紅蓋頭也還是紫鵑親手繡的。後來鳳姐兒又從那邊家裡出來,也說了些她的境況。倒是湘雲,許久沒見寶釵,也想念的很,忙問:「寶姐姐在哪裡?」
紫鵑閃身,吩咐門口的丫頭:「還不請寶二奶奶進來?」
寶釵跟著一個丫頭進了秋意堂的屋門,抬頭看見一身錦服的黛玉坐在那邊的軟榻上,與她並肩而坐的乃是穿著一身石綠色團花芍葯妝鍛長襦的湘雲,她二人一人手裡拿著一方帕子,皆哭的眼圈兒微紅。
看見寶釵進來,黛玉只是微微欠身,湘雲卻起身下了如意貴妃榻,一步步走到她的跟前來,上下左右端詳了一番,又忍不住掉下了眼淚來。哽咽著問道:「寶姐姐,怎麼你也變得如此憔悴?這一年多你過得好麼?」
寶釵進門後看見這兩位舊時閨友都是錦衣華服,雖然她們也有不如意的地方,但二人都比自己又強了百倍。想當初她們二人都不如自己許多,黛玉為寄人籬下的孤女,無依無靠,湘雲也是自幼父母雙亡跟著嬸子過活,卻不懂為何到如今自己深謀遠慮卻不及她二人半分。
於是心中一陣酸楚也掉下眼淚來,搖頭歎道:「不過是挨日子罷了。」
湘雲拉著她到近前,寶釵欲給黛玉行參拜之禮,黛玉忙道:「免了。今日我們是姐妹相聚,且把那些世俗之禮都免了吧。這裡也沒有外人,只留紫鵑和雪雁兩個舊時的丫頭服侍,我們姐妹方可暢所欲言。」
三人落座,說一些家常俗事。湘雲和寶釵都是成家之人,似乎有許許多多家常事可講。黛玉反而少說話,安靜的坐在一旁聽,偶爾問上一句,她們二人皆盡心回答。紫鵑在一旁剝了松子瓤兒碾碎了那薄皮,吹得幹幹靜靜的用帕子送上來,雪雁則執了茶壺給三人斟上了香茶,三個人說起話來。
寶釵家,薛蟠如今還在牢裡,夏金桂已經帶著丫頭細軟回娘家去了,薛家生意早就敗落,母女只依靠舊日幾間不值錢的首飾典當度日。薛蝌娶了岫煙,夫婦二人回南邊去了,祖上還有幾畝田地,他們二人男耕女織或許倒也有個溫飽,只是寶琴隨著梅翰林家的相公去了海寧任職,山老路遠,音信皆無。
湘雲的叔父亦是丟了祖上的爵位,如今賦閒在家,靠著之前的那點家產度日,原來的府邸早就七零八落分割成數家小院分租了出去,還典賣了之前的花園子及大部分祖上的田產。日子也是每況愈下,蕭條的很。幸虧她嫁的還可以,九門提督衛尚勇是丈夫的叔父,衛若蘭原本在穎州大營忠烈將軍手下當差,如今已經隨馮紫英小將軍北上,去松州打仗去了。他們年輕夫婦兩地分離,心中怎不會愁苦鬱悶,寢食難安?想那沙場之上瞬息萬變,如衛若蘭這樣的小小武將,自然是千辛萬苦打頭陣,出生入死,拼得性命換富貴的主兒。
而黛玉心裡的苦楚,此時不說,她們二人也曉得。雖然被封為郡主,又賜婚北靜王,看上去風光無限,無人可比,實則前路艱辛曲折,更是吉凶莫測。
所以三個人總有幾分同病相憐,感慨舊時的歡樂,數點以往的瑣事,果然是沒完沒了。
至午飯時候,紫鵑方問:「姑娘,在哪裡傳飯?」
黛玉便道:「飯菜還是擺在這裡,你叫她們把這裡收拾一下,咱們先出去透透氣兒。」
湘雲和寶釵忙已經哭過一回,此時又感慨的笑,聽見黛玉這樣說,湘雲拉著寶釵的手笑道:「還是林姐姐這裡好,來了這半日了還沒出去看看這園子的秋光,這會兒正好趁空兒出去轉轉。」
黛玉微笑道:「這可不是我的園子,我們不過是借此處一聚罷了。」
寶釵來了半日,也說了不少的話,此時心中煩悶雖在,但終究也暢快了幾分,便笑道:「什麼你的我的,我們也且今宵有酒今宵醉一回。」
黛玉笑道:「好,我這兒有上好的桂花釀,夠你們兩個醉一回的。」
三人出了秋意堂的屋門,但聞見有甜如蜜的桂花香氣,氤氳在秋日微涼的陽光中。舉目看去,前面一片疏疏密密的桂樹,滿枝滿椏金黃的小花,簇簇團團,那香氣幾乎要將人熏得醉了。
寶釵不禁感慨:「這桂花真是好,這樣濃密如一片碧雲一般,這如糖似蜜的香氣總叫人想起南邊來。」
黛玉點頭,說道:「寶姐姐說的很是。我又何嘗不是喜歡這裡的一片桂樹。」
湘雲擊掌,笑道:「那我們今日便以桂樹為題,各作一首長詩來,也不枉林姐姐今日約我們在此相聚一場。」
黛玉笑道:「好,知道你是個錦心繡口的,滿肚子裡都是詩文。」
寶釵也笑:「偷得浮生半日閒,今日真是難得高興,我們定要比一比。」
黛玉吩咐紫鵑:「去準備筆墨來,就擺在那邊的菊花從中,待會兒我們臨菊吟桂,倒也對得起這『秋意』二字了。」
不多時,秋意堂裡面已經把茶水點心撤去,擺上了各色精緻的菜餚,一壺桂花釀和三隻鈞窯填白小酒盅。
翠羽從裡面出來,在黛玉身側福身回道:「郡主,酒菜已經準備好了,請郡主和二位奶奶就坐吧。」
黛玉點頭,對寶湘二人說道:「走,我們進去邊吃邊說。」
寶釵笑道:「好。走,吃了酒才有詩性。」
於是三人回屋分主賓落座,丫頭執著酒壺給三人斟上酒,黛玉以主人身份舉杯,笑道:「來,我們先同飲一杯,為這無邊的秋意和這濃濃的桂香。」
湘雲被她說的起了豪情,舉杯和二人相碰,說道:「好,為這無邊的秋意和濃濃的桂香,乾杯。」
三人相視一笑,然後一飲而盡。
寶釵笑問:「既然以桂花為題,卻不知限和韻?」
湘雲擺手:「哎呀,寶姐姐,那年我們做菊花詩,都沒有限什麼韻,我最煩那些束縛的,弄得好些好句子都因為那韻腳而不得用。今兒咱們還是不要限韻,好不好,林姐姐?」
黛玉點頭,笑道:「那就不限韻。」
湘雲笑:「來,我敬二位姐姐一杯。如今我們也算是起落沉浮再相逢,不容易,不容易啊!」
寶釵聽了這話,不由得心酸,舉杯道:「果然是不容易啊……」
黛玉更是想起千里之外的水溶,以無奈一笑:「來,再喝。」
一杯之後,又是一杯,連乾三杯桂花酒,三人皆有了一點醉意。之前各自心裡保留的那些煩惱憂思全部湧上心頭。黛玉率先起身,手中執著半杯殘酒,慢慢的踱步出去,對著絢爛秋光瞇起了雙眼,恍惚中好像聽見了姑蘇城外寺廟裡的鐘聲,卻同兒時一般無二。
她一步步走到菊花從中,走到那一張花梨木長條書案之旁,拿起那只飽蘸松煙墨的狼毫,垂目沉思,終於在那雪白的宣紙上一字一句的書寫起來:
明月秋好翠蓋華,碾碎黃金撒碧蒼。
一枝枕畔開正好,羅幃翠幕垂秋涼。
萬里金秋卿獨領,何羨橘綠與橙黃?
本是廣寒仙宮品,自然飄來天際香。
梅羞菊妒凌霜樹,情疏跡遠幽思長。
清影不嫌秋露白,新叢偏帶晚煙茫。
高枝輕折駐素手,萬斛玉蕊貯錦囊。
熏透離人千里夢,悲歡常在歎情殤。
黛玉寫完之時,湘雲和寶釵已經站在她的身旁,但見她素手一收,口中輕輕吐了一口氣,湘雲方笑道:「多日不見林姐姐,詩還是那樣的好。我也有了,待我寫來,再與你品評。」說著,她接過黛玉手中的筆,令鋪一紙,蹙眉運筆,亦是一首七言長詩:
莫恨未植銀宮裡,夙緣得移小院靜。
漠上野炊煙靄輕,芙蓉落晚雲霞晴。
千枝映出無限月,月圓霜濃香蕊冷。
香滿隨雲輕飄散,人歸千萬趁月明。
試問姮娥應寂寞?可憐廣寒桂樹孤。
月宮應有空閒地,何不庭前種兩株。
綠荑盈盈含素萼,芳香浸潤金石通。
今夜月明人望盡,蟾窟枝空隨西風。
湘雲寫完,回頭看著黛玉,澀澀淺笑:「林姐姐,我這首好像不如你的好。」
黛玉輕歎:「到底是如今的心境,怎比當年?」
寶釵在湘雲書寫的時候,也另取了紙筆把自己的那首寫了出來,只是看過湘雲那首之後,更是無奈的歎息,說道:「卻是我的最不好。你們二人不必看了。」
湘雲便過去一把奪過來,笑道:「這話就不該說,既然說了,就該罰你一大杯。」說著,便喚紫鵑:「拿你們的大杯子滿滿的斟一杯酒來,給寶姐姐灌下去。之前她從不這樣的,如今卻也如此矯揉造作起來。」
紫鵑笑著去斟酒,黛玉卻一把拉了湘雲,笑道:「且給我看看,再說她該罰不該罰。」說著,便與湘雲一起展開寶釵的那首詩來看。
------題外話------
啊啊啊——親們,兩首詩,把珠珠的頭髮都糾結光了。下一首只好等明天了。不然珠珠真的成禿子了!
請牢記本站域名:g.xx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