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一旦清閒下來的時候,總免不得去想以前從不敢放任自己去想的東西。
尤其思念這種東西,就像罈子裡的酒一般,愈陳愈烈。
琉誠逸當了二十餘年的王爺,早已習慣了整日浸在一大堆繁雜的公務中去,有了兒子的那幾年,即便是在最忙的時候心裡都是極其記掛著的,每每下了朝,總是忍不住要先去看看兒子,抱抱兒子,親親他柔嫩香軟的臉頰,聽他咯咯笑著躲他略微扎人的短鬚……父子間那樣的融融親情,帶給他的是無與倫比的滿足與欣慰。
而如今,一切忙碌繁華已經離他遠去,他不再是高高在上的逸王,讓他日日牽掛擔憂的兒子也已經十七了,他已經大了,儘管還是一如既往的張揚跋扈,任性胡鬧,但能護著他的人不再只有自己一個,不必再擔心他日日出去闖禍玩鬧。忽然間,覺得寂寞了。
然後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他開始去回憶自己的年少輕狂,而這其中,有他這一生最愛的女子。
鍾離蕪歌,她下嫁給墨羽將軍南懷虞的那一日,舉國歡慶,只有他,獨自一人黯然神傷。唯一的欣慰,是所愛的女子嫁了西麟頂天立地的少年將軍,她會幸福……直到琉家發動宮變,成功奪取帝位,他的大哥本是不能放過忠心耿耿的南府一門,他的苦苦哀求終究使得大哥暫時打消了念頭,他找到了蕪歌……之後,這個聰慧的女子不知用什麼說服了耿直的南懷虞臣服在琉氏的腳下……
只可惜,這樣的太平終究只是假象,南懷虞最終仍是反抗了琉氏天下。琉誠逸不知道自己當初是不是出於私心多一些,強行接走了蕪歌,逼她留在了自己身邊。南府一門滅亡已是定局,可他不能看著最愛的女子也那樣被牽連著死去,即便日後她會恨他,他依舊固執的逼迫她活下來……活下來的理由,是蕪歌腹中的孩子,他與她的孩子。
他的失算,是低估了蕪歌柔弱外表下的那一刻堅韌不屈的心。生下孩子以後,她變得極為溫婉,似是接受了這個已成的定局,不止一次的看著她那樣溫柔的望著懷裡的孩子笑,就是在那樣的笑容下讓他失去了原該有的戒備,此生最大的錯,便是不該心軟答應她去祭拜那個男人,相信她願意為了孩子斬斷以往的一切,等來的,是她在南懷虞墳前自刎,而他與她的孩子,也在那一天失去蹤跡……
他想過自己是不是恨過她,那樣決絕的讓他失去她,失去孩子,兩個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就那樣失去了,那段日子,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心有多空……
從來不曾放任自己那樣去想她,可一旦心裡的缺口打開,就再也關不上,一切的一切,關於她的記憶,就那樣紛雜而來……他不再是那個必須肩負重擔的逸王,他只是成為了一個最純粹的,為情所傷的男人……
楚夜這些天都沒在出去胡鬧,他總是曲著腿靠在小屋的木門邊,靜靜吹一片葉子。他總是吹不成調,曲子總是嗚嗚咽咽的像是有些東西破碎的聲音。
屋子裡傳來的酒瓶清脆的碎裂聲,楚夜唇角輕輕一揚,第幾個瓶子了?他再心底那樣問著自己,每每這個時候,心口總是掠過一片密密麻麻的疼痛,他習慣了隱忍,總是咬著嘴唇不吭聲,等那一陣心痛緩過,繼續吹手裡的葉子。
「砰」屋裡的聲音突然間變得沉悶,重物墜地般令人心顫,楚夜終於坐不住了,身子一躍便從地上站起,猛然往屋子裡沖。意料之中,父親摔在一堆破碎的酒瓶中,鋒利的瓷片劃破父親的手指,一片血色就那樣生生扎進了楚夜的眼底。
「蕪歌,蕪歌……」琉誠逸喃喃的叫著心底深處隱藏了二十餘年的名字,絲毫感受不到身上的疼痛。
「爹。」楚夜終是安靜的叫了他一聲,默默走進一地碎片中將父親扶到一旁座椅上坐下,再低聲去撿地上的碎片。
琉誠逸又是握住了一罈酒,猛然灌了一口後繼續呢喃,「蕪歌,你可知你是這世上最好的女子,我不配……是我不配擁有你……」
一片碎瓷猛然間扎進了楚夜的指間,鮮紅的血緩緩自指間流淌而下,楚夜眼底一片幽深,頓了片刻,還是低下頭,以極快卻極隨意的動作整理完了所有瓷片,這才起身坐在了父親身旁的座椅上。
「爹……」他的手按在了父親再次想要舉起的酒罈上,眼底深得看不見底,他不再停留片刻,只是望進父親茫然的眼眸裡,很是隨意爛漫的笑了笑,「爹不必為了那樣的女子傷神,在夜兒看來,根本不值得……」
只是這一句話,琉誠逸的眼神就變得凌厲起來,彷彿一瞬間恢復了以往的冷靜,「你,你說什麼……」
楚夜低頭無所謂的一笑,「您當她是妻子,可她所認定的丈夫從來不是您,試問這樣的女子又何資格讓一個男子為她沉醉到這個地步?您捫心自問,她對您可曾有過一分一毫的真心,您為她做的已經夠了,不必……」
「你給我住嘴!」琉誠逸猛然間站起身,身子不知是因為喝了酒的原因還是氣極了的原因,顫抖不止,伸手摔了手中的酒罈,指著楚夜怒吼,「你懂什麼,你懂什麼!沒有人知道……蕪歌她是一個什麼樣的女子……」
楚夜也隨之站了起來,「夜兒知道她是一個什麼樣的女子又如何,改變不了的是她從不曾愛過您的事實,您如今這樣是為了什麼,日日夜夜為了她醉酒又有何意義,她已經死了,爹,她死了!」
「啪」,琉誠逸狠狠一個耳光甩了過去,醉酒之下力道大得出奇,楚夜的身子猛然在桌邊撞了一下,嘴角微微一震腥甜,琉誠逸狂怒的大喊,「你這個逆子,給我住嘴,她是我的妻子,也是你的母親!」心底一陣恐慌,兒子的那些話無不戳著他自欺欺人的保護層,如今的他,只想就那樣醉一次。
「我要說的……」楚夜喘了一口氣,那樣盛著怒氣的一耳光是他從未在父親手上挨過的,半邊臉頰出奇的疼痛,然而他還是撐著桌沿慢慢站直了身子,「她也許是個好妻子,可她永遠不曾是您的好妻子……爹,思念一個人本沒有什麼對與不對,可您不能因為一個從沒愛過您的女人在這兒自傷自憐,夜兒只是想告訴您,許多事許多人錯過了就是錯過了,我們能做的只是不後悔,任何無意義的執念都沒有用,您傷的只是自己的身子!」
琉誠逸心緒起伏,第一次覺得不想面對眼前這個自己疼在心坎裡的兒子,對著兒子再次伸出手,指向門外,聲音冷的不帶一分感情,「你給我出去,出去!」隨手抓起桌上的瓶子摔過去。
楚夜不閃不躲,看著酒罈擦過他的肩膀墜落在地,「夜兒今天說的混賬話夜兒自會過來請罪,只望爹能好好冷靜下來。」說完走過去蹲□將一堆碎瓷全拾在衣擺上,走了出去。
琉誠逸頹然跌坐在椅子上,蕪歌,我連放任自己想你都不該嗎?
山風淒冷,楚夜曲膝坐在在一塊巨大的山石上,他可以選了一處不避風的位子,任山風灌滿他的長袍。也許,父親是該冷靜一下,然而自己呢,難道就不應該嗎?
不遠處的木屋內,燭火輕輕搖曳,楚夜眼睛一眨不眨的盯著那兒,直到眼角泛起陣陣酸意,才倏然長舒了一口氣,從那塊巨石上一躍而下,起身返回那間木屋。然而腳步一頓,又折回去,折了粗粗一捆樹枝,再慢慢走回去。
推開門的瞬間,琉誠逸只是抬頭淡淡望了他一眼,並未開口說一句話。
楚夜在他身前跪了下去,將一捆枝條舉過頭頂,「夜兒冒犯了爹爹,娘親……夜兒該打,勞爹爹教訓。」
誠懇的語氣令得琉誠逸不由再一次抬起了頭,記憶中兒子這般乖乖巧巧的認錯請罰是極少的,一般情況下,他總是能跑就跑,是在不能跑了也會在自己打他的時候哭得撕心裂肺,惹自己心疼。唯一的幾次請罰,自己打的再狠,他卻不會發出一點的響聲,任自己重責。
而今日,他是意識到自己錯了嗎……可他真的錯了嗎……他想到兒子那樣不假思索的說自己不該為那樣的女子傷神,她不值得……那樣的女子,可那樣的女子,是蕪歌啊,是這孩子的母親……
琉誠逸早年在宮裡是出了名的千杯不醉,然而這次接過楚夜手中的枝條時卻清楚的感覺到了一陣暈眩,楚夜卻是出奇的乖巧,看父親接過枝條就膝行過去伏在了床榻邊。
琉誠逸怔了怔,手裡的枝條磕的生疼,終是慢慢走過去,想到方才兒子漫不經心的臉,揮手狠狠十記下去,看兒子疼的蜷起的身子,開口,「告訴我,你錯在哪裡?」
「不該……不該妄自非議母親。」楚夜輕輕喘息,父親這一次打的是背,印象裡只有到了他真正生氣的時候才會這樣打他,不留餘力的十下抽在同一個地方,竟讓他一時疼的喘不過氣,忍了□□在心底自嘲,果真是安逸日子過久了,連這點疼都受不了了嗎。
「不多打你,50下,好好給我忍著,反省清楚對你娘的態度。」琉誠逸狠了狠心,又是十下揮在方纔那傷口的下方,心緒卻是翻飛。兒子說的,其實都沒有錯,不能容忍的,也許只是他的態度,他的語氣。
楚夜攥緊了床榻上的被子,疼的實在厲害了,便將腦袋埋進臂彎,咬了牙不肯□□一聲。爹,您知道嗎,夜兒說的那番話,夜兒一點也不後悔,甚至,夜兒覺得沒有錯。但這頓打挨得一點也不冤,這些日子,夜兒不曾關心過您,不曾在意過、您曾經被填的滿滿的日子如今空虛的像一張白紙……我只顧自己,留戀哥哥與日俱增的寵溺,卻忘了,您也是需要人陪伴的。
十下一道傷口的打法對於楚夜而言原本算不得什麼,然而終究是太久不曾這般挨打,加之琉誠逸每一下都是毫無保留的力道,真的等50下過後,楚夜後背的衣衫已被抽烈了數道,冷汗穿過發線濕透衣衫,半天起不了身,只撐了床榻喘息著謝罰。
琉誠逸看著兒子疼的煞白的臉和隱忍的模樣,終是心疼的不能自已,丟下枝條,小心的上前,將他抱上了床,卻是一言不發轉身便要去找傷藥。
「爹,別離開夜兒,疼……」楚夜卻是一把抓住了父親的手腕,小聲的可憐的哀求。
琉誠逸的一顆心頓時軟了,這個兒子,總是知道在什麼時候向自己撒嬌是最管用的。心底歎息,回身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背,「夜兒乖,爹只是過去拿傷藥……」
「不要,夜兒不要上藥……」楚夜皺起了眉,模樣委屈極了,「爹打的那麼疼,上藥只能再疼一次,夜兒不上藥。」
琉誠逸終是沒轍的笑了笑,「我看是打你輕了,敢說那樣的話……」
「爹對不起……」楚夜咬了咬唇,臉上有了幾分愧疚之色。
「行了。」琉誠逸安慰的撫了撫他的額頭,「爹知道你說的話都有道理,這些日子爹真的太過沉迷於過去,如果不是你那些話,爹只怕沒那麼容易醒過來……」
楚夜的眼眸頓時亮了起來,臉上掛上討好般的笑意,「爹,打也打了,可不能再生夜兒的氣。」
琉誠逸刻意虎下臉,「不過今天那些話你要再敢說第二次,看爹可會這麼輕易的放你過關。」說完也不再看他可憐兮兮的小模樣,轉身就去拿藥。
楚夜伏在床上,看著父親翻箱倒櫃的喂自己找傷藥,心裡一時間暖暖的,「爹,過些天夜兒就把皇奶奶和軒兒都接來,咱們一家人一起,一定會比現在更開心的。」
琉誠逸心中一顫,拿了傷藥在手,一邊走到兒子身邊一邊笑罵,「到時候又有人護著你了,還不讓你鬧翻了天。」說著小心翼翼的去褪兒子的衣衫,雖是有了準備,還是被那幾道青紫滲血的傷痕刺痛了眼,擦藥的手放到了最輕,還是疼的小傢伙連連抽氣,心裡也隨著他的抽氣聲疼的一抽一抽的跳痛。
「夜兒……是哥哥,會給軒兒做好哥哥的榜樣的。」楚夜忍了痛,信誓旦旦的笑,向父親保證。
琉誠逸欣慰著兒子的懂事,卻突然沉吟了片刻,「夜兒……夜兒是怎麼看你的母親,怪她嗎……」
楚夜一怔,笑意本能的將在了臉上,緩了片刻終於還是笑了,「夜兒雖說娘親不是您的好妻子,可她是南將軍的好妻子,我和哥哥們的,好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