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不是有話要對我說?」南楚坐在床榻為楚夜包紮著傷口,動作很是輕柔,只是俊秀的雙眉卻是緊緊的皺在一起,顯出幾分毫不掩飾的憂慮。
小夜還是如幼時那般,傷口總是不易結痂,反反覆覆的低燒,人又在不知不覺中瘦了一圈,鎖骨愈加鮮明深刻……
「啊……哥你怎麼知道我有話要說?」楚夜露出一副萬分驚訝的表情,而後笑瞇瞇的問道。
南楚有意無意的瞟了眼擱在案板上的藥碗,「因為你今天很反常,二話不說便一口氣喝完了那碗苦的要命的湯藥,並且……」南楚笑了笑,「我沒有給你吃蜜餞,你也不喊苦。」
楚夜眼角微微抽搐,「難道……我乖乖喝藥就是反常,在哥眼裡,我可是那麼不懂事?」
南楚輕輕替他紮好了布條,這才抬眸望了望他,笑道,「哥倒不在意你懂不懂事,只是太瞭解你了,你最害怕喝藥不是嗎?」
楚夜心裡一怔,隨即蔓延開的,卻是難言的暖意,低下頭整理自己的衣衫,故作調皮的道,「呵呵,被哥哥看穿了呢。」
從南楚的角度望過去,這會兒只能看到楚夜那長翹纖密的眼睫,心裡湧上一陣憐惜,靜靜等了他半晌,才緩緩開口,「你想與我說逸王吧?」
楚夜眼睫輕輕一顫,手裡的動作也隨之停了下來,抬起臉,已是一副靜默的神情,然而明明眼裡有著化不開的痛色,卻認識對著南楚笑了笑,「我知道這會兒我沒有什麼立場再和哥哥去聊他,可我怕……若是當做那六年從來沒有存在過,那麼,遲早有一日我會後悔……哥,我一直覺得自己虧欠他很多。」
南楚起身,踱步至窗前,悠悠的歎了口氣,「你想補償嗎,如何補償?」
「蘭穎言必定會是最後的贏家,到時,琉氏必亡……」
「所以,你想讓我,讓穎言都放過他?」南楚靜靜地打斷他的話,雙手握在窗桕上,用盡全力,這一瞬間,他想起了慘死的父親,自盡的母親,以及,大哥……那是很遙遠很遙遠的記憶,卻也是他這十幾年來最刻骨銘心的記憶……
「不。」背後楚夜淡淡的笑了,聲音忽的變得極低極低,「我只是希望,到了那一天,誰也不必阻止他死……讓他有尊嚴的死去……」
南楚震驚的轉過身,床榻上楚夜唇色極淡,明明是全身不可抑制的顫抖,卻又抓緊被身下的床單,極力克制著自己的情緒,眼瞳很黑,很深……
「他是什麼樣的人,我很清楚。」沉寂了一陣子,楚夜默默放開了手,「所以,即便你們答應放過他,我也不會去奢求他能活下來,國已滅,家已毀,他沒有任何活下去的信念……他那樣的人啊,必定,只有一死……」
「你……」南楚神色複雜的望著眼前方過十六歲的少年,他是他的弟弟,也是,那個人唯一的孩子啊……心中酸疼難當,「也許,他會為了某些事、某些人活下來……」話一出口,南楚自己便怔住了。
我在說什麼?難道,可以容忍那個殺父兄,辱親母的人活下來……可是,他是小夜的爹爹,是小夜最親的親人啊……我欠小夜的已經太多太多,難道最後連這個父親也要剝奪嗎……
可是……
為什麼心裡會那麼痛,那麼難以忍受……窮極一生,堅持我一直走下去的信念,替父母,替大哥,替南府一門數百條人命討回這筆血債,可是如今,為什麼,猶豫了……
也許,他會為了某些事、某些人活下來……
小夜臉上那一閃而逝的希望……小夜,是他唯一血脈相連的親人了……
可死去的呢,他們怎麼辦,他們的亡靈,會甘心嗎?會原諒我嗎?
心口劇烈的痛楚,南楚臉色煞白,呼吸慢慢的急促。
「哥!哥……」
眼前一片昏暗,弟弟急切的呼喊,一隻清瘦的手臂緊緊抱住了他。
「哥,你別嚇我,小夜……小夜再也不提逸王了……你別有事。哥……」
「他,不能死……」
不能死啊……
西麟,南門將軍府。
小小的孩子托著腮坐在府門內院的台階上,俊秀的小臉上滿是期待的神情,並時不時的往府門口張望,「笙伯,我爹娘,還有大哥是不是快回來啦?」
「哎呦我的好少爺啊,您這話已經問了老奴不下十遍啦,您啊,乖乖回屋裡去等吧,這會兒日頭正濃,坐了那麼久可是會生病的。」這一個時辰內,南府忠心耿耿的老管家笙伯幾乎已經磨破了嘴皮子,也沒勸動眼前這位小主子進屋歇著。
「我要等他們回來。」孩子不依的搖了搖頭,歪過腦袋去看笙伯,有些悶悶的道,「今天可是楚兒十歲的生辰呢,結果爹娘,大哥卻都不在,笙伯,您說他們會不會已經忘了楚兒的生辰啊。」
老管家總算明白了他為何這般期盼老爺夫人,大少爺回來,不由笑了笑,走過去摸摸毛茸茸的小腦袋,「小少爺別胡思亂想,先不說老爺夫人,大少爺寵溺可是寵上天的,雖然他總是忙得記不得自己的生辰,可有一次忘過老爺夫人,還有小少爺的,最近他們事兒確實比較多,連帶著夫人也被宣進了宮去,您啊,可得體諒他們一下。」
楚兒撅了撅嘴,兀自低頭靜了會兒,爹爹是武將,從來不主張為個生辰鋪張浪費的,所以每次他的生辰也不過是一家人聚在一起吃頓飯,好溫柔的娘親會親自為他煮一碗麵,寄予長壽的寓意。似乎從自己懂事以來,每個生辰都是那樣過的,平日裡最忙的爹爹也會抽出空來陪著自己的,所以今天自己起了個大早,興沖沖的跑去敲爹娘的房門,結果他們一早就去了宮裡,直到現在都沒回來……
「沒事,楚兒只是有點不習慣嘛。」皺了皺鼻子,再抬頭已是一張笑臉,「哇,笙伯,日頭都要落山啦,我的功課還沒做完,明兒怕是要挨夫子的板子了,嘻嘻,楚兒回屋做功課啦。」
「噯。」老管家欣慰的答應了聲,「小少爺真是個懂事的孩子,也難怪府裡上上下下都那麼疼你呢。」
「那,笙伯再見。」楚兒回頭衝他一笑,不一會兒便跑遠了。
那一年,十歲的生辰,直至做完所有的功課,迷迷糊糊的趴在桌上睡著了。
再醒來,看到的便是大哥含笑的眸子,那般溫和,帶著濃濃的寵溺,身上披著大哥的外袍,只比自己大了四歲的哥哥已是爹爹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他的肩還不是那麼寬廣,但靠起來依舊很暖。
一輩子,忘不了捨不去的溫暖……
離生辰結束只剩一個多時辰,母親端了面笑吟吟的看著自己吃,父親在一旁褪去了平日裡的威嚴,難得不怕被他纏著,一如以往的每一次生辰那般,講了許許多多戰場上的故事給他聽……
而大哥,則送了一把他最想得到的,精緻的小弓箭,並陪著自己看了一個夜晚的星星。
那個時候,他最喜歡的就是黑夜,黑夜裡閃爍著璀璨光輝的星月,夜裡,風很寧靜……
十歲,那是他過的最後一次生辰。
不過短短半年的時間,他親眼看著堅韌不屈的父親死在亂馬啼下,他的身子被馬拖出去很遠,血肉模糊……母親為保他與大哥的平安,強忍屈辱嫁給了那個害死父親的男人,生下與那個男人的孩子,趁那男人欣喜萬分之際,讓父親生前信任的手下送走了他們,然後,皇城沸沸揚揚的傳出,逸王妃自盡而亡,逸小王爺彌月失蹤……
逃亡的歲月,父親那批忠心的手下一個接一個的死去,最後,連大哥也為掩護他與弟弟被擒,十一歲的他躲躲藏藏,過了兩年最艱難的日子,然後,親眼目睹哥哥死在邢台之上。
那一刻,心已死,淚已干……活下來的唯一的理由,便只剩報仇。
可是,小夜他說,虧欠了逸王……
那是他的父親啊……
當初那個十幾歲的少年,選擇艱難的活下去,真的僅僅只是為了復仇嗎?
那個抱在懷裡小小的嬰兒,是不是,也是他無法捨去的牽絆……
胸口熟悉的疼痛清晰的傳來,緩緩睜開眼,是小夜寫滿擔憂的臉頰,那般的,消瘦而蒼白。
「哥,你嚇死我了。」見他睜開了眼,楚夜不由一把摟住了他的肩,聲音顫抖,「哥,你不可以有事,小夜只有你一個親人了,別再丟下我。」
南楚的手停在半空,終究沒有同樣的摟住弟弟的肩,與他而言,在沒有將那個秘密告訴小夜之前,他都是,不被原諒的人……
「小夜……」靜了半晌,南楚終於緩緩開口,一字一句的道,「小夜,逸王他,其實真的是你的父親……」
埋頭在自己懷裡顫抖不止的身子倏然僵住了。
作者有話要說:很勇敢的說一句;今天米有了~~~~(>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