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國元帝三年冬。
邊境嚴寒似鐵,滴水成冰。
大帳內早已停了篝火,凍得人澀澀發寒。鎮北候宇文靖雙眉緊蹙,手中狼毫筆不斷在佈陣圖上來回勾勒,二十萬大軍對抗敵軍的四十萬,即便部署再精細,也阻擋不了那如狼似虎的祁、翼聯軍。
「元帥,屬下奉命送熱水過來。」
門外一道清冷的聲音,宇文靖心頭一震,臉上浮上一絲陰霾,卻道了句,「進來。」
帳簾掀起,猛然灌進一陣寒風,宇文靖不禁捂著胸口咳了一聲,毫不掩飾的厭惡目光望向來人,放下手中的筆,負手起身,慢慢走了下去。
端著熱水彎腰而立,只有在聽到宇文靖的咳嗽之時才微微抬了抬眼瞼,一副恭順的模樣。
「誰讓你過來的?」宇文靖走到他面前,冷冷的開口。
「回稟元帥,是夜息副將……」
「本帥早已下令停止軍中一切熱水供應,他倒是好大的膽子,將我的話當耳邊風了!」還未等他說完,宇文靖便已寒了臉,語氣嚴厲的冷喝,順手打翻了他手中的盆子。
『嘩啦啦』,整盆滾燙的熱水傾倒在身上,透過不算厚實的衣衫,一陣火辣辣的劇痛。忍住差點衝出口的呻吟,膝蓋重重砸在地上,「穎言該死,確是夜息副帥令屬下過來照顧,但這盆水……」語氣微微一頓,俯□道,「屬下得知元帥前日作戰時受了傷,所以善作主張端了熱水……請元帥責罰。」
冷笑劃唇,宇文靖拂袖轉身,「滾,自己去軍法處領二十軍棍,以後沒有我的命令,不得擅自入我帳內。」
抬首,極是清俊秀逸的臉龐驀然一片蒼白,眼中蒼涼沉痛,「是,屬下……告退……」緩緩站起身,拾起地上的盆,腳步卻在踏出帳的前一刻頓住,「元帥,可否允許屬下同一眾士兵一道上戰場。」
宇文靖嗤笑,「你有何本事,不過是帶來做做援軍的,別太拿自己當回事。」
「穎言只想為北離出一份力,求您成全。」語氣沒有絲毫不甘、憤懣,只有淡淡的,卻是發自內心的真誠。
不知怎的,心裡一動,宇文靖終是揮了揮手,「下去吧,從最底層的士兵做起,若有半分差池,本帥絕不輕饒。」
「是,穎言謝過元帥。」即便是這樣一個淡漠的承諾,依舊滿懷感激,微一猶豫,道了句,「元帥務必保重自己的身體。」再不停留,掀簾出帳。
宇文靖這才微轉過身,眼裡複雜難言,良久,驀地長出一口氣。
冷月孤星,軍法處常年瀰漫著散不去的淡淡血腥味。
「後援軍蘭穎言奉元帥令,來領二十軍棍。」只要一出宇文靖的視線,他便重新是那般傲然的蘭穎言,月白的長衫,挺直的脊背,難掩的氣質與風華。
軍法處的管事一臉好奇,看著蘭穎言的臉嘖嘖稱奇,「呦,這麼個俊秀少年怎的也來了軍營,看你家裡的爹娘怕是日日擔心的睡不下了吧。」他的語氣含了輕視之意,「後援軍也能惹到元帥頭上去,你小子本事倒好,該不會是藉機去向元帥拍馬,結果這馬屁拍到馬尾上去了吧。」
「哈哈哈……」提著粗如兒臂的軍棍走過來準備執行的士兵聞言,毫不掩飾的一陣大笑,「這位小哥,待會兒別挨了一兩棍就忍不住的哭爹喊娘啊,那可就不好看嘍。」
穎言淡淡一笑,逕自兩手撐了刑架,面不改色的道,「開始吧。」
「嘖嘖……」那士兵涼涼一哂,走到他身後,高高將軍棍舉起。
「啪。」十足力道的一棍砸在脊背,一陣鈍痛火燒火燎的蔓延開來,雙手一緊,指節慘白,卻是一聲不吭。
「啪啪啪啪……」
棍子挾了風狠命砸下,冷汗一滴滴砸落,二十軍棍打完,鬢髮盡濕,下唇咬出深深的血洞,卻連半句呻吟都未發出。
一旁管事與執行士兵面面相覷,看著刑架上掙扎著撐起身的穎言,他後背衣衫層層被鮮血浸染,卻依然挺得筆直,回過身一頭一臉的冷汗,卻是極其虛弱的朝二人笑了笑,「麻煩二位了。」
自此,二人深刻體會到『人不可貌相』一言,之後的日子,這讓他們刮目相看的蘭穎言不知怎的觸怒宇文侯爺,隔三差五便來軍法處領一頓軍棍,俊顏依舊,隱忍依舊……一來二去,管事與這士兵開始欽佩起這看似文弱的小小後援兵,開始不忍見他新傷舊傷的層層疊加,然而每每刻意放水之際,都被他發覺制止。
驍驥營出了個神箭手,近來幾次戰局之中都成功射殺敵軍重要首領,令北離士兵士氣大增。然,軍中如他這般立功頗大的士兵早該一路晉陞,至少也該做上參將的職位,他卻依舊只是一名最普通的底層士兵。
元帝三年,開春。
祁、翼聯軍瀕臨城下,人數之多令人心驚膽寒。放眼望去,只剩下黑壓壓的一片。
北離雖打了不少勝戰,但畢竟兵力只及敵方一半,連月來也折損許多,退守寒關城,城門緊閉,誓死抵抗。
城上箭矢齊發,城下喊殺陣陣,血流成河,將十里窄道染成了一片血紅。
宇文靖淡然立於城牆,鐵騎之聲不絕於耳,這也許將是他有史以來最大的一場敗戰,但只要還剩一兵一卒,也決不退縮。
一支箭向著宇文靖站立的地方激射而來,身後有人同樣的射出了力道相近的一箭。
兩支羽箭在半空相接,發出『錚』的一聲,箭頭迸出點點火星。那只從翼過軍隊射出的箭『啪』的一聲,斷成兩截。
「將士們,先停止攻城。」翼軍副將蕭淵是個極其年輕的男子,一身銀鎧,俊氣不凡。只聽他一聲令下,勢如破竹,將正搭雲梯奮力攻城的士兵喝停,眼神微瞇,對著城樓上的宇文靖挑釁,「宇文元帥,在下蕭淵,願以退界三十里為賭注,與您軍中哪位百發百中的箭手一較武藝。」
一陣難得的靜默,宇文靖的臉隱在城樓內牆,淡淡掃了身後一人一眼。
穎言緩步上前,抱拳行禮,「元帥,屬下願與之一戰,若是輸了,以命相抵。」
錚錚的誓言,一派從容的下城。
銀槍在手,明明穿著最是普通的兵士鎧甲,週身散發的卻是掩不去的風華氣質,大將之風采。
「在下可否知道,你究竟是何人。」蕭淵並不急著動手,而是笑瞇瞇的詢問。
穎言微微一笑,一派優雅從容,聲音淡淡,「小的不過北離區區一個後援軍,蕭副將不必知曉。」
「鏗」兩柄長槍相接,槍尖珵亮。
蕭淵倏然卸去手臂力道,手中長槍橫掃,劃破穎言身上鎧甲。
波瀾不驚的微微抬眼,縱馬疾退數步,避開長槍鋒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鐵蹄猛蹋,挽了個槍花迷亂對方的眼,長槍猶如長了一雙眼睛一般刺向蕭淵胸膛。蕭淵唇角一抹嘲弄笑意,隔槍阻擋,隨即身子一轉,逕自策馬往翼軍主方狂奔而去。
穎言微怔,隨即打馬而追,忽見奔出好幾步的蕭淵笑著舉起一把長弓對準了自己……
心頭微凜,城頭已有人破口而罵,「蕭淵你忒的狡詐,三軍見證,你這會兒即便贏了又如何。」開口的是一襲墨黑鎧甲的黑衣衛首領,開口的瞬間,已暗暗做好了出手的準備。倒是一旁宇文靖依舊淡然而立,沒有半分表態。
「這叫兵不厭詐。」蕭淵無所謂的一笑,座下馬兒悠悠倒轉兩步,慢慢拉開了手中弓箭。
然而蕭淵始終低估了穎言的騎術,之片刻間的功夫,穎言的馬兒已墜了上來,毫不猶豫的一槍刺來,蕭淵大震,未來得及拉滿的弓對著穎言,那一槍刺來卻幾乎可以要了他的命,情急之下竟是丟開了手中的弓,以長箭作為武器,對準槍的來勢刺去……
長槍微挑,很輕易間便挑落了箭,『噗』的一聲,槍頭透出蕭淵肩膀,劇痛之下錯愕抬頭,卻見穎言眉目清華,隱含笑意,「承讓了,蕭副將。」其實原本以實力相拼,穎言並無十足的勝算,然而蕭淵偏投機取巧,想置自己與死地,這才讓他有了可乘之機。
城頭爆發出一陣歡呼,蕭淵臉色微冷,傳令軍隊依言退界三十里。在他看來,取下北離勢在必得,也不差這三十里的距離,只是終究小看了這北離軍中寂寂無名的射手,本想以比試為借口,趁機殺了這射手以絕後患,終是得不償失。
北離全軍歡騰,將士一個個的向穎言敬酒,辛辣粗劣的燒刀子入口,一片豪情釋放。
「娘的你小子真行啊,平日在營裡半句話不肯多說,兄弟們還都嫌你孤僻,難以相處,想不到……」驍驥營長一拳擊在穎言肩頭,親自替他滿上整整一杯,「也是托你的福了,平日軍中哪准咱們喝酒的。」
穎言含笑應付,目光卻時不時的瞥向主帥營帳,心中並不似尋常士兵們那般開心興奮,他很清楚今日自己所為只能給離軍帶來片刻的喘息,不日,祁、翼兩軍必定勢不可擋逼將過來,到時,區區十幾萬的兵力如何抵抗?
捏著酒杯的手微微用力,思緒翻飛,父親他……這會兒必定已是寢食難安,兒不能替父分憂,何言孝義?
身邊士兵漸漸醉了,一個個的竟都哭哭笑笑,一會兒哭爹罵娘,一會兒豪情萬丈。
「我那婆娘年底便生了個胖娃娃,等這場戰打完,那孩子怕能滿地跑著叫我爹爹啦……」
「哎,你呀少白日做夢了,我看這戰打完了,也是你我埋身於此的時候了,還想著回去抱孩子呢……今日我爹病重,可憐沒個兒子替他送終啦……」
「嗚嗚嗚……」嗚咽的風聲和著士兵們嘶啞的哭聲,格外淒涼。
穎言仰首,天際一輪孤月,幾點寒星。慢慢的,眼裡透出堅定的決然……
……鐵衣遠戍辛勤久,玉箸應啼別離後。少婦城南欲斷腸,徵人薊北空回首……
——離國元帝三年蒼原·鐵衣寒
作者有話要說:三年前小言在戰場上的番外~~還是希望大家會喜歡o(n_n)o~
正文不側重奪權的過程,只重結果~~~~(>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