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清冷,滿園寂靜。
忽而,有車輪輕輕軋過地面積雪,留下一道深深的印記。
穎言身著一襲月白色的棉衫,袖口處看似隨意的繡著幾圈金線,隨著車輪的翻轉,偶爾露出的一截手腕顯得格外蒼白,消瘦。
儘管穆叔和父親暫時替自己驅散了體內的寒毒,可膝蓋處的傷勢畢竟太過嚴重,這些日子以來,他只能依靠輪椅行動。所幸,他總能很快、很自然地適應一切…也許是出於愧疚,他總覺得近來父親對自己異常溫和,以至於,他似乎越來越貪戀被那樣無微不至關懷著的感覺。只可惜,父愛來的那麼晚,那麼晚……
「這麼晚了,怎麼還不去睡?」就在穎言黯然傷懷的片刻,父親隱含不悅的聲音就在他的身後響起。
穎言掉轉過輪椅,漫不經心的笑道,「爹,孩兒睡不著。」似乎篤定了父親近來的好脾氣,穎言不似往日那般的誠惶誠恐,開始變得有些隨意和散漫。
如他所料,宇文靖只是看著他略微單薄的衣衫皺眉,隨即脫下自己的長袍丟到兒子身上,恰恰的將兒子由肩至膝的蓋了起來。
猶帶這父親的體溫,穎言唇角微揚,心裡卻是澀澀的。
「既然睡不著,那,我曾說過,有些話要對你說的,去我院裡吧。」宇文靖看了他一眼,道。
「好。」穎言微笑頷首,眼底掠過一絲淡淡的憂慮。
「進去吧。」宇文靖目色深深,推開東院一處幽靜的小屋,雖然多年未曾住人,然而此處卻是一塵不染。
穎言的臉色微微蒼白,扶著輪椅的手不由自主的緊了緊。
他記得這裡,整個侯府的禁忌之處。小時候,剛來侯府就被丟在西院不聞不問,年幼的自己曾經害怕的跑來父親的院落,不經意間站在了這間小屋的外面,結果,被父親撞見,然後…被打得體無完膚。從那以後,沒有父親的允許,他再不敢輕易踏入東院一步……
「怎麼了,還不進去!」見他發怔,宇文靖不由低喝一聲。
「啊,是…」穎言忙應了一聲,揮去腦中不好的回憶,進了屋,裡面漆黑一片。
宇文靖隨後關了門,不一會兒,便點燃了一支蠟燭。
熠熠火燭下,眼前漸漸地清晰起來,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副很大的壁畫。穎言望著畫中明媚的宮裝少女,呼吸一滯,隨即垂下頭按了胸口,劇烈的咳嗽起來。
「咳咳…這是,這是……」臉色倏地慘白,不可置信的望向了一旁的宇文靖。
畫中那少女一襲粉綠色的宮女裝扮,臉龐依稀帶著幾分稚嫩,然,那眉宇間掩不住的風華,分明就是記憶深處,母親的模樣……
宇文靖負手而立,眼望著那副壁畫,神色略微迷惘,「我第一次見到她,是在西麟的宮殿之中。那個時候,離國與西麟正處於惡戰之中,我受傷被俘,是她扮作宮女來照顧我的。」宇文靖想陷入了自己的回憶之中,緩緩地講述著那些曾被他冰封的往事。「她…很伶俐頑皮,即便是身處敵國宮殿的我,在她面前,也總是不由自主的放下戒心,與她一起笑鬧…無論如何,那段日子是我自始以來最為自在開心的。我甚至在計劃著自己的逃亡之時想過帶著她一同離開,然而,就在我準備將這個想法告訴她之時,她卻突然,錦衣披帛的出現在我的面前……」
宇文靖自嘲,「我終於知道她竟是享盡世間一切尊榮的西麟公主,我想自己那時真是太過天真,一個有著如此絕世容貌和氣質的女子,又豈會是一名小小的宮女。她告訴我,她看穿了我的意圖,是絕不會讓我離開那兒的。」想著當時那名女子甜美笑靨下的堅毅,他不由苦笑,「她竟是擔心我就那樣離開她,所以,她派人散播了我宇文靖判投敵營的消息…先皇因此猜疑在心,無奈暫時動不了我,卻將當時身為主將的大哥、也就是你的伯父處斬,從大哥似的訊息傳來的那一刻起,我心中對她的那一絲愛意也便轉成了銘心的恨!」
「作為西麟唯一的皇位繼承人,僅僅十六歲的她已有三位夫君,其中駙馬就是權傾西麟的丞相之子琉誠峻,也就是如今的麟國君主。」宇文靖望望一旁一臉平靜聽著自己敘述的兒子,眉心微皺,隨即歎然,「年輕的男子總免不了血氣方剛,我自是不能接受你的母親,然而,我已是離國的叛將,被軟禁於公主府…就這樣,我們彼此間的情誼隨著時日的逝去愈發淡去,那時的我,心裡對她只有慢慢的恨意……直到那日她突地溫顏要放我回去,我不知為何,對著那般失落的她,放鬆了戒心,飲了她的酒,之後…她便告訴我,她有了我的孩子,希望我能為了孩子留下來……」
「後來,我終於還是回了離國,用纍纍的軍績重新換回了先皇的信任,成了聲名顯赫的鎮北侯。我以為我會就此將她從生命中抹去,可心中的恨意卻怎麼也淡不去。因此,才建了這間小屋,用仇恨的筆,卻銘記了初見她時的明媚,畫下了這副壁畫。從此,再也弄不清自己的心,究竟是愛她多一些,還是恨她多一些……」
「你並不是在我的期盼中到來的。」宇文靖滿懷惆悵的說完,既而溫和的看著穎言,「因為對你娘親有恨,所以,我一直以為這輩子都不會接受你,可是,我還是派了人,關注你的點點滴滴。從知道你要奪回西麟的那一刻起,我就無時無刻不擔心著你中有一天會為了自己的目的損害了離國,我便不再想過試著給你真正的,屬於父親的關懷。那日在軍營裡,夜息所說的一切,其實我早已知曉,只是不曾想過為了離國,你所付出的代價竟是如此沉重,我的心,從未有過的疼痛,害怕,怕終有一天,就那麼失去了你,失去…與她之間最重要的、也是僅有的聯繫……我終於慢慢明白,我心裡是有她的,當然,也是有你這個兒子的。」
「爹……」穎言目中晶亮,卻勾起唇角微微一笑,道,「謝謝您告訴孩兒這一切,孩兒想,您近日這一番話,想必母親聽到必會欣慰不已。」他語氣頓了頓,終是緩緩道,「只是當年,散佈您投靠敵營消息的人,並非娘親。」
宇文靖心中一顫。
「是琉誠峻派人向離國傳遞這個虛無的消息的,娘親怕您回去遭到不測,才以那樣的借口留下您的。她曾派人去救伯父,只可惜,當時的伯父不肯相信皇帝會將這樣一個莫須有的罪名安在赤膽忠心宇文一族頭上,所以,他是死在自己的信任之上的。至於後來,娘親竟想著用孩子來牽絆住您,只可惜,對於您而言,我、只是個不被祝福,不被期許的存在……」
「你……」宇文靖面色一變,倏地倒退幾步,滿眼痛楚,「這麼說來,我一直,一直都誤會了馨兒,我,甚至從來沒對她表示過自己的心意……」
穎言不忍,道,「孩兒說這些話,只是為了消除您心中的芥蒂,自此以後,您便可以毫無包袱的思念母親,不必再受愛恨糾纏的痛苦。」
宇文靖怔怔的望了穎言了半晌,終於,忍不住上前,俯□去,緩緩地,緩緩將兒子摟在了懷裡,語氣微顫,「我的兒子,這些年來,爹真的,太委屈你了……」
穎言漸漸放鬆自己微僵的身子,一滴淚倏地砸落在宇文靖的肩膀上。
有了您的釋懷與接納,那麼,過往的種種,都是值得的……母親她,更會原諒您的。
作者有話要說:終於,誤會解除嘍…讓言兒過陣子『父慈子孝』的日子再說,大家說好不好啊,嘻嘻^^